第42章 說說那個掃地僧(一)
地上的落葉剛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随着一陣微涼的秋風拂過,卷起幾片殘葉,金黃色的葉片打着圈落在支棱着細長竹枝的掃帚前。
一席灰袍的年輕僧人撐着掃帚,看着眼前重新被落葉覆蓋的地面,幽幽長嘆一聲:“淳定你這工作有點意思啊。”
‘阿彌陀佛,勞煩施主了。’淳定就是這具身體的原主,是一個很讓晏許無奈的人。
開口一句阿彌陀佛,閉口一句勞煩施主。晏許糾正好幾回,都沒給人改回來,只能妥協地揮揮手:“無事,我只是在想這要掃到什麽時候?”
‘每日約莫六個時辰。’淳定的聲音是溫和平淡的,聽了很是舒服。
他對于晏許的出現,除了開始時的一絲驚訝,就一直保持着這種發自內心的鎮定沉穩,讓晏許不得不佩服。
“也就是說12個小時?我掃多久了?”
‘看天色,還有一個時辰。’淳定對于晏許口中的那些奇特的詞句,似乎沒有一點興盛的好奇心,如果不是實在聽不懂,他絕對不會詢問詞句的意思。
對于淳定從天沒亮起床開始打水掃地一直幹到太陽下山的工作量,作為現代人的晏許實在有些吃不消,即便這樣的日子他已經被迫過了一周了。
終于,期待已久的鐘聲響起,渾厚悠遠的鐘聲在青山紅牆之間回蕩開來。晏許下意識地擡頭看向鐘聲的方向,他現在站的地方正巧可以看到巍峨的鐘樓,一個同樣身着灰袍的僧人正雙手扶着撞鐘的木樁,他的背後是萬丈的霞光。這樣的畫面不論看多少次,晏許都會從內心生出幾分震撼和感慨。
晏許靜靜地立在原地,仰着頭看了良久,一直到那個敲鐘的僧人健步離開,太陽大半個都落入了山的那邊,天際那邊成淡淡的喜人的粉色,過渡到這邊的深藍色。
期間,淳定一句話都沒有說,沒有提醒晏許可以走了,沒有問晏許在看什麽。
因為此時此刻,他恐怕是最了解晏許心情的人了。
他從記事開始就在生活在這個法源寺,當初他推辭了首座一職,自領了掃地這項活計,很多與他交好的人都想不通。面對監院的疑問,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對他來說,掃地從來不是什麽枯燥的事情,他所面對的一切都是讓人觸動的美好。每天傍晚的風景更是對他最好的犒勞,他也很喜歡在和自然獨處時波瀾不驚卻又滿溢着幸福的心境。
而這個因緣來到自己身體的異界的客人大概是佛祖為自己送來的知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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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這不就感覺到我所感覺的心情了嗎。
‘阿彌陀佛。’不知不覺之間,淳定念了這句佛號。
“你又感慨什麽呢?”許是周圍無人,晏許沒留意就開口問了話。
‘可去用齋了,半個時辰之後有晚課。’不用看到淳定的臉,晏許也知道他此時是微笑着的,眼角下彎成微滿的月牙形,兩個小小的梨渦乍現,整個人總算多了幾分人間紅塵的味道。
晏許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嘴角也挂上一絲笑意:“吃飯去喽~”這樣說着,似乎還為了應景一般,他将掃帚一甩,抗在肩上,腳步大搖大擺地走上兩步,然後自己覺得變扭後才恢複了正常的走姿,掃帚頭上挂着了幾片殘葉被晃蕩着慢悠悠飄散在風中,緩緩落地。
不遠處的小沙彌看到這樣的晏許,表情很是吃驚,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目送晏許走遠,喃喃自語:“淳定師兄是被掃帚精附身了嗎?啊呸呸呸,子不語怪力亂神,罪過罪過,阿彌陀佛。”糟七糟八地瞎說了一通,小沙彌這才放下心一樣追着晏許離開的方向過去了。
晚課照例還是讓晏許昏昏欲睡,最後的辯經若不是有淳定頂着,晏許也許早被人叉出去念經除魔了。
于是離開的時候,晏許是在衆人崇拜的目光中半眯着眼神游似的走出去的。
留下背後一串壓低的贊嘆:“不虧是淳定師兄,一花一世界用的妙啊!”
“哎……之前還以為淳定師兄會在晚課上犯困實在是不該,師兄恐怕是進入了傳說中入定的境界了吧。”
“是啊是啊,我還看到師兄頭一點一點的,原來是琢磨透經書了吧,所以看得頭頭是道。”
這樣那樣誇贊的聲音從晏許耳畔滑過,讓他不由加快了腳步,臉頰有些發燙,他實在不好意思接受這樣的誇獎,難道讓他坦白說自己不是你們淳定師兄嗎?還是趕緊回去洗洗睡了吧,劇情這兩天就要開始了。
這次這個世界的劇情和前面三個時間非常不同,不同到甚至主CP的性別都不一樣。
要給這個世界歸個類的話,就是穿越女主宮鬥。
女主是從現代穿越來的企業高管,穿到宮裏面的一位受冷落的婕妤。女主在被尚食坊的人克扣飲食加上路上偶遇個稍稍受寵一些的美人都會對她冷眉豎眼的,更甚至因為她初來乍到還不習慣古代的階層,就有看不慣的人在皇上面前說她不守規矩,她便因此被罰禁閉和管教嬷嬷學三個月。
經過非人過的三個月,女主終于黑化了。先不說黑化的女主怎麽走到最後幹掉皇後、幹掉皇帝,成為垂簾聽政的太後之後和喜歡的六王爺在朝堂上明目張膽眉來眼去。就說女主對淳定生活的影響。
女主費勁心思總算讓皇上留意到她,就在兩人郎情妾意的時候,女主一次不小心得罪的道士給她使了絆子,說因為她,紫微星暗淡,有不祥之兆。這還是因為從現代來的女主對這樣可以說是封建迷信不屑一顧,還對皇上說過自己的想法,皇上雖然沒做什麽,但她這話還是傳到有心人的耳裏。
自古帝王對這樣的批命都避諱不已,更何況這位當今聖上只是把女主當做寵物逗弄的,如果寵物對主人身體不好,被抛棄的自然是不知道該不該同情的寵物的。
女主又回到起初的境界,甚至更不堪一些。因為她克皇上的批命傳出去,連本來挺喜歡她的太後也對她敬而遠之。
後來,女主想了個法子,她聽聞京城外的皇寺——法源寺的住持是得道高人,他的威信比宮裏那些剛興盛起來的道士高多了去。于是她就想請求主持為她重新批命,最好讓她洗清身上克皇上的說法。她都想好了,只要主持給她的批命一下來,她應該怎樣将自己是天命之女的批命傳出去,然後怎樣在皇上面前表現,讓自己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
她吸取了教訓,計劃地很詳備。可是,第一步就被卡住了,住持連她面都沒見過,在她好不容易出宮來上門拜訪的時候,住持對站在門外的她說:“施主請回吧,施主所求,貧僧無法做到。”
女主跪在住持門外很久,住持沒有一下松口,見到她就“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或者就是“施主執相了”,到後來見到她就搖頭話都不說了。
女主折戟而歸,只能低聲下氣地求了宮裏的道士,人家也不好糊弄,不過到底不敢得罪狠了她,畢竟誰也不知道帝王的口味什麽時候變到她身上呢。
後來女主就和道士合作,達成交易,重新回到皇上的視線裏。
之後又是一番血雨腥風,幾年後,女主最終還是坐上了貴妃的位置,并成功和六王爺勾搭上了。女主從很早就給皇上下了慢性毒,到如今皇上已經病入膏盲了。
在成功踹到皇上把自己的兒子搬上位後,女主磨刀霍霍朝向法源寺,她将當初拒絕她的法源寺狠狠記在了心裏,等得就是自己起來的那一天将這法源寺扳倒。
新帝年幼,朝臣們早被她不服就株連九族的大棒加甜棗唬住了,整個魏朝都在她的手裏。她說燒了法源寺就燒了法源寺,她說法源寺住持通敵叛國住持就通敵叛國,全法源寺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全被發配邊疆做苦力。
住持在女主下令前的一天就羽化于大殿佛前,身邊陪着寺裏高層的所有人員,從聲名遠揚的首座淳定大師到默默無聞卻很重要的監院。
第二天當傳旨的太監領着一隊帶着刀槍全副武裝的官兵上門來時,只見寺廟大門敞開,從大門一直到大殿前整齊安靜地跪滿了僧人,或年幼或壯年或遲暮。他們口裏念着無聲的經文,都朝着大殿的方向,很是虔誠。
等太監不受阻攔一路通暢地走進大殿,他瞬間被驚住了,毛骨悚然,卻又即刻濕了眼眶。
大名鼎鼎的寂無住持端坐在佛前,還是十年前見過的模樣,沒有一絲老去的痕跡。以他為圓心圍了一圈寺裏數得上名的大師們,皆閉着雙目,神情安詳。
鴉雀無聲的佛殿裏,只有供在佛前的幾朵蓮花蠟燭燈發出輕微的垂淚的聲響。
大殿正中的那座當年□□親手斥資讓人貼金塑造的高大佛像垂着眼,嘴角還是和藹的微笑,可是右眼竟然緩緩滲出水跡,猶如淚水一般,順着佛像的臉頰滑落,正滴在寂無住持面前的供桌上的。
那樣的畫面是震撼的,親眼看一群大師以身殉道的畫面讓當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啞然無聲,不敢上前打擾。
忽然,住持身後的一位年輕僧人動了動,睜開眼。當他站起身的時候,皇宮來人不由都往後退後一步,亮刀劍的亮刀劍,一時間殿內刀戈聲不斷。
太監認識這位僧人,是曾經他陪太後來法源寺時山門階梯上掃地的僧人。
淳定對着佛像拜了九拜,又對自己的師兄們拜了拜。然後雙手合十,請了太監和他一起出門。
待皇宮的人都到大殿外站定,淳定對殿外跪着的小沙彌招招手,小沙彌眼裏含着淚水,卻神情堅定地帶着身後的幾個人向旁走去。
皇宮的人很是迷惑。
一直到小沙彌領着一群手裏提着木桶還有不少火把的僧人回來的時候,皇宮的人都恍然大悟。
淳定對他們笑笑,不置一詞,只是對小沙彌點點頭。
當油潑上大殿的柱子,火把上的火攀着油跡迅速蜿蜒而上的時候,大殿外寬敞的廣場上跪着的僧人們一同開口誦着一部太監不知道的經文。
大火燃燒帶起的大片煙霧,就像平日裏法源寺旺盛的香火帶起來的信仰。
大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天一直都是陰着的。等法源寺最後一點火星熄滅的時候,上天像終于忍受不住了一般,下起了瓢潑大雨,南方的洪水季提前到來,且洶湧得比以往都強烈,似乎是上天在宣告自己的怒火和不滿。
至于皇宮裏、朝堂上、鄉野間人們的争執和惶恐,淳定不再去留意了。他靜等着火星消失後,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撒上了一些種子。
這幾天他托了不少關系,将送邊疆的名單上的數目減少了一些。他悄悄送走了寺裏一些孩子和尚年輕的僧人,幸而寺裏多年來結緣頗廣,還是有不少好心人願意頂着掉頭的危險收留他們或幫助隐藏他們,給他們找出路。至于一些上年紀的和不願意走的,淳定陪着他們一起出發去邊疆。
總是要有人去的,不是他們就是那些孩子們了。
不過去的隊伍裏不少官兵曾受了他們的恩惠,路途漫漫倒也不難熬。不過年紀大的最終還是走得差不多了,到的人也幾乎整日卧病在床,沒幾日就去了。年輕的也倒下不少,路上他也偷偷送走不少,官兵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宮裏的那位現在被洪水擾得不行,沒空搭理他們。
在邊疆,淳定找到當初住持給他的名單上的人。将寺裏的體弱一些的人安排好了之後,至于苦役還是逃不過,不過會稍稍輕松一些罷了。
幾年來,淳定安靜地看着來到這沙漠的師弟們被熬得瘦骨嶙峋,每當一條生命逝去的時候,他會摸着自己手上一串光澤不再的佛珠,靜靜地念了經文。他身體也不太好了,但終究還是吊着口氣等到了天下大赦的那一天。
他最後是在面朝着如血的夕陽下的大漠孤煙,口溢鮮血羽化的。
而他的身邊還站着十幾個衣衫褴褛的師弟們,他們抿着嘴微笑着,猶如大火燒法源寺那一天大殿裏的佛像的笑容。
寂無師兄,淳定不負所托。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下周作者有兩個期中,兩個實驗,還有一個deadline,要瘋的節奏,時間不夠用啊。碼了一上午終于把這章寫出來了,等下周作者會有一周的長假,那個時候會努力存稿的!!!不要抛棄窩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