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嘩……”黑暗中,潮水一起一落。黎明前天際的反光,勾勒出一個隐約的輪廓。帶着濕冷腥氣的海水不斷地向我湧來,一波一波,永不停歇。月從身後落下,潮汐洶湧,剛剛只覆了腳面的海水很快沒過了膝蓋,冰冷徹骨。
我恍惚地退了一步,兩只腳已經泥足深陷,被埋沒在粗糙的沙石中。
就在那一刻,天邊破開一條刺眼的紅線,像是被深深地劃了一刀,迅猛地噴射出橙紅的鮮血,帶着暖意,噴灑在我的身上。
海面上粼粼地閃起了暗紅的光,天邊的藍紫色一瞬間變成了黃綠,而後是徹底的紅。大海變得更加無邊無際,就算太陽所在的地方,仍然不是他的岸。
海水順着我的腿一路攀升,拍打着我的小腹,帶着酥麻的觸感,像是冰冷的撫摸。整面大海都在向我撲面而來。
天地無邊,山河江湖海,我為人,滄海一栗。
猛地睜開眼,我發現見自己仍然委身于小小的艇內,雙腿從毛毯中伸了出去,怪不得做夢的時候都覺得冷。
身邊的吳妄很快醒來,拉了拉毛毯,将我的腿蓋住。由于他那側的毛毯少了很多,我又向他身邊靠靠,依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左手擡了起來,穿過我的脖後,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像是安慰做了噩夢的孩子。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個時候父慈母愛,吃喝無憂,我的每天都過得平淡卻快樂。
“你看過我的檔案,對吧?”
雖然沒有特意去看,但也能通過他的手臂,感覺到他點了點頭。
“其實我不是自幼就是孤兒,五歲的時候父母染病死了,我才被送到孤兒院。孤兒院待遇十分好,相較起來以前的生活甚至是貧苦。這裏什麽都有,可惜就是沒有自由。住了一年,我就從當地的孤兒院逃了出來,穿過一片沙漠,一路向東。”
“半死地來到海邊,終于看到了海。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不能就此止步。天上有更寬廣,更自由的地方。繁星點點,每一顆都是一個太陽。有的事情,只有突破了這層安逸的殼,來到真空的宇宙,才能知道。”
“活了那麽多年終于有了目标,那一刻我簡直就是狂喜。後來我給孤兒院打了電話,他們怕我再逃,就派船将我接到海島上的孤兒院去。不想在海上突然遇到了臺風,全船的人死盡,只有我一個人在岸邊醒了過來。”
我扭過頭去看了看吳妄,見他也在看着我,輕輕笑了笑說:“我向來命運多舛,入海了遇海難,上天了遇空難。不知道這回還活不活的下去。你呢?”我突然問,“你是為什麽,要當宇航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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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得突不及防,吳妄顯得有些無措。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說:“你知道。”
我知道什麽?我怎麽可能知道?
他将頭從毛毯中鑽了進去,腦袋就停留在我的身前。突然,我感覺到輕輕的、溫熱的接觸。他隔着厚厚的衣服,吻了我的胸前。我突然想到那裏還有一個胸牌,上面寫着他的名字。胸牌瞬間變得火燙,連帶着整個鏈子,仿佛都要把脖子烤焦。
他從毛毯中探出頭來,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我卻驚呆了。他順勢碰了碰我的唇。吻得太過輕淺,只像是安慰。
憑什麽要他來安慰。我扭過頭去不再看他。他将毛毯給我拉好,又繼續摟着我,一下一下輕輕地拍。
很多時候,都是一瞬間,改變了我的一生。
他的呼吸如潮,進進退退,他的手像是在輕輕拍岸。這一刻,我像是被大海包圍。
不知過了多久,吳妄起身,将毯子給我裹好,去找了一些幹糧出來。帶在登陸艇上的食物很是豐富,吳妄找了一盒內加熱的土豆泥給我拌好,吃到嘴裏還是滾燙的。
吃飽了之後,我也起來活動活動身體。見吳妄沒吃多少,我便把剩下的幹糧遞給了他,他卻搖了搖頭,我也只好不再強求。
他調整了航線,說:“在這裏等着也不是辦法,我們向着初五號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只是不知道他們走了多遠,登陸艇按最小耗能的速度前進。”
我點點頭,應道:“總比幹坐着強。”
吃完飯腸胃消化吸收,身體代謝加快,十分耗氧。但這個時候身體也暖和起來了,我幹脆站在吳妄身後,看他微調航線。
他指尖泛紫,想是不适應這個溫度,進食又少,造成血液流通減緩。我知道他是在減少自己的耗癢,以為我們争取更多的生存時間。我本應對這種情形喜聞樂見,可此刻心裏也說不出舒服。
很快身體又冷了下來,我又跑到艙壁那裏坐下。閉上眼睛,卻沒有什麽睡意,時間過得過于緩慢。吳妄也靠着我坐下。
“再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說話耗氧。”
“殺時間。”吳妄說。
“我困了。”我果斷地把頭歪到他的肩膀上,閉上了雙眼。
睫毛感覺到了風吹草動,條件反射地抖了抖。吳妄在我的面前輕輕的呼吸,卻沒有再靠近。随着登陸艇遠離這顆星球,重力也在慢慢減小。手腳更加輕了起來,反倒是撫摸着臉龐的吐息更有實質。
很久都沒有睡着,我幹脆睜開了雙眼。見他也醒着,不遠不近地看着我。我起身從行李包中拿出一個筆記本,又坐了回來,寫了起來。
“我們在登錄淺藍色行星的時候遭到水的攻擊,K為了保護初五號而犧牲,S和J駕船遠去。我和吳妄駕駛着登陸艇漂泊,希望能看到初五號,再次歸船。”知道吳妄在一旁看着,我不好意思寫太瑣碎的東西。握着筆,比劃來比劃去,在頁尾畫了一顆懸浮在空中的、圓潤的小水滴。晶瑩剔透,像是要從紙中跳出來。之後又在水滴上加了眼睛上去,還有羞澀地笑着的小嘴。
“如果水有生命,他們應當是這樣的吧?”我問。
吳妄笑笑,道:“他們應當是今天我們看到的那個模樣。”
無孔不入,凝結成利刃,攻勢兇猛。從我們進入他們的領地沒有多久,就擊毀了初五號的發動機,殺死了K,把我們逼入絕境。
“或許,是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形态,就是寄存在水中?所以他們才會擁有意識?”
吳妄搖搖頭,表示他不能确定。
我突然由上自下地抖了抖,去看屏幕上的溫度計,艇內溫度又降低了四度。其實把室溫設定到零度也沒問題,但低溫會加快我們的代謝,進而耗氧,得不償失。但不知是不是處境問題,只是零上八度,就讓我在毛毯裏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吳妄緊摟了我一下說:“我去給你弄點熱水,你起來運動運動。”
我起來跳了跳,一下跳得太猛,低重力使我嗖地一下飛得老高,撞到了艙頂。我抱着腦袋蹲在地上,幾乎要擠出兩滴眼淚來。
吳妄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兩聲,彎下身子,拉起我的手,将我拉了起來。十指相纏,高高舉過肩。而另一只手,則穿過我的手臂,摟住了我的腰。
他牽着我的手,先是華麗麗地轉了一圈,而後向我逼近了兩步。
我大笑着把空着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問:“先生,您跳的這是探戈嗎?哪裏學的探戈?”
混亂中腳被踩了兩下,幸好重力小,感覺不怎麽疼。我拉扯着他,牽引着他的腳步。他并不臉紅,反倒是以一個欺身而上回敬我的調侃。
身體輕飄飄的,每一步都可以跨得很大,每一個旋轉都可以持續很久,每一下拉扯,都可以得到激烈而又悠長的回應。
在狹小的艇內,越過盤旋在頭頂的線纜和儀器,我們翩翩起舞。
十六
現在看來在我們五人之中K是英雄主義,我和S都傾向于懷疑和悲觀,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吳妄和J則是樂天主義。面對困境,甚至可以說是絕境,吳妄仍舊能夠笑出來,這讓我很難理解。
這之後不知又過了多少個小時,想到數年之後,能夠标記我存在過的痕跡只有這個航行日記,我便也顧不上矜持,開始絮絮叨叨地寫了起來。
“溫度開始驟降,還是看不到初五號的影子,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想他們已經抛棄我們離開這裏。離開那顆行星已經有了一段距離,登陸艇內又回複到失重狀态,我們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待着不動也成了問題。由于登陸艇內存放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為了在陸地上生存所準備的,所以已經有很多食物不适合現在吃了。我想我們一定會死在這裏。對于登陸艇的構造我不太了解,所以不知道到了最後,我會死于缺氧,還是低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