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高鴿趴在茶幾上,看着裏面的一對小魚不時地用小嘴戳戳魚缸,幾片看上去趨向透明的小魚鳍在水中抖來抖去,也不知道每次兩只小魚擦鳍而過的時候是不是還記得彼此。高鴿想到這,心裏莫名地顫抖了一下。

何鳴回家,看到背對着自己,坐在地上的高鴿,悄悄走過去,調皮地向魚缸中悄悄丢了個小東西,魚缸中的水泛起漣漪層層推開,似是推到了高鴿的眼中,一滴眼淚從高鴿的眼角掉了下來。

“怎麽了這是?怎麽跟林黛玉似的?”何鳴摸了摸高鴿的頭,擔心卻又開玩笑地問道,順便靠着沙發坐在了地上。

“讨不讨厭,回來也沒個動靜。”高鴿假裝毫不在意地抹了下眼睛,語氣略帶責怪,鑽進了何鳴的懷中。

“也不知道你喜歡坐地上這個習慣是怎麽養成的,反倒是影響了我,弄得現在我也不願意坐沙發了。”何鳴說着,看到了躺在茶幾上的兩張機票。“不舍得離開啊?”

“沒。”

“回了國,咱們可是有大事要做的。”

何鳴說的大事,是結婚。相戀快兩年了,何鳴前幾天跟高鴿求婚,希望在兩個人相戀兩周年紀念日那天結婚。高鴿應了。

回國……

趕巧,六年前的同一天,高鴿飛離哈爾濱去往倫敦計劃讀博士。六年後的今天,又從倫敦飛回哈爾濱。這座城市六年間的變化大到了像是又經歷了一場技術革命的洗禮。

哈爾濱的清風夾雜着陣陣不知名的幽香挑逗着高鴿的嗅覺神經。只是六年而已,怎麽感覺像是六個世紀的離別。本已塵封的記憶在熟悉的土地上還是有了些開裂的跡象。也許時間還是不夠長,不然怎麽會踏在這片土地上就有隐隐的心痛呢。

回到家後,爸媽熱情地接待了何鳴,搞得何鳴跟他們的兒子似的。離開了這麽久,父母到老了很多。爸爸不像六年前那樣還當自己是20多歲的小夥子了,鐘愛了半輩子的皮鞋也換成運動鞋了;媽媽也不再問高鴿什麽衣服是時下新款了。高鴿心裏其實很難受。現在好了,回到中國回到哈爾濱,一切都應該就變得舒服了。

回國後,在高鴿的要求下,沒有任何婚禮儀式,雙方家長以答謝的形式收了收份子錢,這給高鴿和何鳴兩個人騰出了很多蜜月時間。何鳴喜歡高鴿的爽朗又認真。高鴿喜歡何鳴的活力又嚴謹。在同學看來,算得上天生一對了。高鴿對自己挑的這個男人也還挺滿意,三觀一致,何鳴也很能滿足高鴿偶爾興起的文藝範和小資情調。人吶,總得給自己生活一個交代。

回歸到工作中,高鴿和何鳴在兩所不同的大學任職,離得不遠。周末,高鴿約了閨蜜葉穎和曉楠聚聚,可是曉楠臨時因為工作的事情沒法赴約。葉穎把地點選在了離高鴿單位H大學很近的地方。雖然六年過去了,但是H大似乎還是從前的景象,變化不大。

葉穎依舊帶高鴿來汗蒸,她很癡迷汗蒸,也一直沒變。高鴿跟葉穎分享着自己的蜜月之旅,臉上透滿了嬌嫩,說話的時候也不改曾經的眉飛色舞,跟在講臺上的那個她差了十萬八千裏。看着高鴿不停地解說着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葉穎真心地感嘆道:“你現在的狀态真好,異國風水還挺養人的。”

“還好還好,畢竟環境是新的,心境也就不同了……”高鴿喝了口水又說道,“哪天帶着你家那位來我家串串門,我現在做飯可順手了。”

“你以前不也是。”葉穎感覺高鴿聽到“以前”這兩個字的時候,身體稍稍震了一下。有些事情,葉穎一直很模糊,心中的疑惑全都暴露在了眼神中。

汗蒸房實在太熱,高鴿便和葉穎到休息大廳,找了個略顯偏僻的角落坐了下來。高鴿感覺到葉穎幾度欲言又止,她知道葉穎的疑惑便笑着說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嗯,當初怎麽走得那麽突然,到底怎麽了?”葉穎猶豫了一會問道。

高鴿抿了抿嘴唇道:“失戀了。”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因為嚴麗麗?”

高鴿點點頭。

“不說了不說了,都過去了。”

“沒事了我已經,我挺想跟你說說的,其實發生了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确實不多。”

“好好,我全招。”

高鴿笑了笑,像是追憶一般地望向其他地方,眼神漸漸撒成一片。她嘴唇動了動,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那年的三月份,北方大部分地區還都充斥着冬季的味道,當然還有霧霾的味道。

“留守”哈爾濱的葉穎與北漂的高鴿聊電話。剛過完年又要開始緊張的工作,真得需要好好緩和一下才行。高鴿說她有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要告訴葉穎——她過段時間要調回哈爾濱了,在新成立的辦事處任總經理助理。葉穎說在她看來是好事,高鴿在電話這頭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後來,葉穎和高鴿聊着聊着,聊到了男朋友這個話題上,高鴿說她享受不來愛情的美好,葉穎打趣地道:

“替你惋惜你那兩場無疾而終的戀愛。”

“為什麽就沒有戀愛的感覺呢!”高鴿無辜地說。

“其實那說明你還是沒戀上。你那麽灑脫地說分手就分手,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你根本就不喜歡對方了。”

……

我不是沒有愛過,只不過沒有結果。

一向對待感情很灑脫的人,背後肯定藏着一份灑脫不起來的感情。

高鴿後悔跟葉穎讨論這個話題了,葉穎說得對,自己根本就一直處于沒有戀上的狀态啊。知道高鴿感情經歷的也就只有葉穎這麽一個好朋友。旁觀者清,她可能比自己還了解自己吧。

我心裏有個人,朋友說就是因為這個人耽誤了我對其他感情的向往。朋友問我為什麽放不下,我說我覺得那個人值得更好的對待,可是朋友告訴我,是我,才值得更好的對待。朋友說那個人耽誤你的時間夠久了,不值得你去花時間了,說的對,可是怎麽放下呢?

“你收到了嗎?”剛剛放下手機,又收到了葉穎的微信消息。

“什麽呀?”

“咱們高中同學的群裏,班長說要聚會,你去嗎?”

“我怎麽沒看到這條消息啊?你們去嗎?你們要是去,我就去呗,反正去了也是跟你們在一塊。”

“我也是這麽想的,你們去我就去,你們不去我去多沒意思啊。”

“要是你們都不去,我自己肯定老尴尬了。啊,我說我怎麽不知道這個事,我把群屏蔽了。”

“哈哈,其實我也是。”

太快了,一轉眼高中畢業就十年了,還好大家依然在奔三的路上年輕着。

同學聚會,高鴿覺得肯定會尴尬,十年間的彼此生疏,好多同學的名字都已經不記得了,勉強記得個姓就算沒有枉顧同學一場的情分了,甚至有的連姓都記不得了。有多少人當你再見時要假裝熟悉地點頭微笑呢?記憶總會抹掉那些不相幹的人,清空了他們所占的內存,才好往生命中存儲新的東西。

回想高中生活,對于高鴿來說有着別樣的苦澀。以至于在高中畢業後的多年裏,即使偶爾走過學校相鄰的街道,心中都會有莫名的緊張和恐懼。

被禁锢的靈魂随着高考最後一科交卷鈴聲的響起徹底釋放出來。回到學校後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所有的書本和習題之類的紙制品全部貢獻給廢品收購站。其實大家心裏清楚,那些書本根本賣不了多少錢,但還是樂此不疲。直到現在高鴿依然記得當時那紛紛擾擾的場景,還有胳膊因為拎着一捆捆書而導致的酸痛。

如今,在高中畢業後的十年裏,高鴿不僅念完了大學,還讀完了研究生。現在有着一份十分體面且收入頗高的工作。主修英語專業的她在翻譯碩士畢業後,憑借着不錯的實力和認學的精神,在北京的一家外企任職。事業上雖有磕碰,但三年來,穩中有升。今年總公司在哈爾濱設立了辦事處,得益于對哈爾濱的熟悉,單位決定抽調高鴿到辦事處協助主持工作。

那是剛剛過完年的一天,從哈爾濱回到北京後還沒怎麽停歇,高鴿就被領導叫去了辦公室。

“領導,新年好,您找我。”高鴿謹慎地站在領導的辦公桌前,等待着領導的指示。

一位身着潔白西服的女士擡起頭來看着高鴿,嘴角勾出一絲笑容。廖總幹練精致的妝容配上一絲不茍發型讓高鴿深深地感覺到了新年的新氣象,素有“剩鬥士”美稱的廖總今年又換了新的盔甲。

“來啦。”領導一本正經地笑着,順手合上了正在閱覽的文件,然後又抽出另一份文件,連眼都沒眨一下也沒有給高鴿寒暄的機會便把文件推到高鴿面前說道:“公司有個決定要我傳達你一下。哈爾濱新成立的辦事處需要人手,主持那邊工作的是從上海分公司委派過去的張總,但他對哈爾濱整體情況都太不熟悉,你地域優勢明顯,業務能力突出,公司決定調你過去,職位是辦事處總助,具體的工作流程你都很熟悉,能接受嗎?”

領導莊重地宣布了總公司的這項決定,言辭簡潔,抑揚頓挫。高鴿也跟着不由得莊重起來,就像是軍人接受軍隊下派的任務一樣,眼神堅定,舉止端正。

這算是提職加薪吧,但可能是因為太意外,高鴿并沒有表現得十分高興。領導看着高鴿表情奇怪,又不做聲,以為她是不情願,便問道:“有什麽問題嗎?那邊前期的工作已經都做得差不多了……”

“沒,沒有。”高鴿說着立馬給領導鞠了個躬,又說了些感謝領導賞識感謝公司提拔的話。

“把你調過去其實我是既放心又不舍得啊。”廖總的聲音溫和了不少。這才是廖總平時的樣子嘛,高鴿心想。

“有您這句話我就值得了。我什麽時候啓程?”

“四月四號到任。一號到三號是公司給你的休整時間。”

“好的,謝謝領導。”高鴿點頭道。

“任重道遠,等着你做出好成績啊!做得好,升職指日可待啊!”

“保證完成任務!”高鴿躊躇滿志地說。

在轉身告辭之際,領導突然叫住高鴿,關切地問道:

“小高,呃……現在還是一個人嗎?”領導柔和的語氣讓高鴿不由得一陣驚訝。

“啊,是啊”一絲尴尬略過高鴿的臉。

“沒什麽沒什麽,其實我是想跟你說,我就是覺得企劃部的小林這個男孩子挺不錯的,為人正直,業務能力又強,要不我把他也給你調過去?還是你……”

“啊……領導,真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謝謝您,不過我現在就想好好工作。”

“傻孩子,成家跟立業是不矛盾的,成家甚至會更有利于立業。跟你說實話,其實公司是希望員工有家庭的,這才有利于公司的長遠發展。你要知道,很多單位都把這條加入到招聘要求中了,尤其是針對像你這樣有發展潛力的女員工。”

高鴿抿着嘴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領導的話。

“我看得出來你覺得不公平,你不要有這種想法,這是整體的發展趨勢。不同于男性,對于女性的要求必然會多一些。男女要是能夠達到真正的平等,那還分性別幹什麽?況且,身為女性,在工作上的成功并不能證明她真的成功,但情感空白往往會成為‘人生敗筆’,對女人而言,家庭要重于事業。我覺得你是個好孩子,你在咱們公司的發展不會差,但是如果想繼續往上升,要麽你家庭穩定,要麽你放棄婚姻。我是選擇了後者,我不希望看到将來的你像現在的我,這麽多年來都一個人。我是過來人啊!別太追求愛情,正真的愛情一轉眼就沒了,大多數人在一起都是因為合适,合适就是婚姻的标準。”

高鴿本來在想,你怎麽就斷定了我将來就孤身一人呢?我和你可差着一輪多的歲數呢。但是領導後來的話越來越走心,聽得高鴿恍惚間生出一絲親切感,就像對面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姐姐。高鴿是獨生女,家境一般。從小就很獨立的她不願意向他人談論太多的家庭情況,幸得高中和大學時期交到了幾個好朋友,這輩子,也就不算遺憾了。

回過頭來看看廖總,這華美精致的妝容,其實不僅僅是用來配合她女強人身份的,更是一種掩飾她生活上那些無奈的手段啊。堅強的外表下,這個女人竟然也如此的脆弱。

工作上男女難道真的就不能平等嗎?結婚就真的只是因為合适嗎?高鴿想起曾經有位同學給自己介紹了個男生。那男生特別耿直,上來自報工作收入,家庭狀況,養老問題并且直接告訴高鴿看看男生家裏那邊的招聘信息。當時高鴿年齡小,總覺得這個男生沒談過戀愛。現在想想,許是戀愛談多了,看透了也說不定。

領導在這個話題上跟高鴿談得語重心長,談到最後,竟然輕輕地落了幾滴淚。高鴿有些手足無措,領導笑了說:“吓着了吧。沒事,我有法寶,只要一用,瞬間就鬥志昂揚了。”說着,從包裏摸出粉餅,補了補妝。不置可否,兩人都笑了。

高鴿就是這樣從首都北京神奇地調回省城哈爾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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