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記憶這個東西,有時候不是很講道理。
就在兩個小時前,陶灼還覺得厲歲寒的臉在他記憶裏都快模糊了,浮着一抹薄薄的霧,朦朦胧胧,他懶得抹開,也不想去抹。
現在冷不丁來了個面對面,眼前的每一寸五官與表情,頃刻間就跟他腦子裏朦胧的輪廓卡了個十乘十。
兩年的時光,厲歲寒似乎沒怎麽變,在影廳頂頭的燈光下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疊腿坐着的姿勢讓他的腿顯得很長。
跟七八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比,倒是變了很多。
陶灼突然想。
散場很快,一愣神的功夫,除了零星幾個等彩蛋的觀衆,帶着孩子來的家長全都擠去了樓梯口。
小女孩戴好了圍巾,厲歲寒仍沒有要擡屁股走人的意思,她順着厲歲寒的目光看了眼陶灼,露出有點兒無聊的眼神,也沒催,把吃空的爆米花桶遞給前排的保潔。
陶灼猶豫了一下,現在站起來走人顯然不合适,也很幼稚,就主動開了口:“好久不見。”
“哦。”厲歲寒仍望着他,很含蓄地點了下頭。
這聲“哦”太熟悉了,是十足厲歲寒的風格,不管面對生人熟人,還是半生不熟的人都能用,語氣裏帶着不以為意的漠然。
陶灼突然也覺得有點兒無聊,跟厲歲寒打招呼的自己像是有病。
他嘴角禮貌地揚了揚,收回視線準備離開。
剛要起身,拎着簸箕的保潔正好來到身旁,指指他擱了一扶手的爆米花和可樂,大聲問:“還要不要啦?”
陶灼不吃爆米花,只喝了兩口可樂。他拿起爆米花想說不要了,看那滿滿一桶又覺得有些浪費。
見保潔、小女孩和厲歲寒都在盯着自己看,陶灼受平時在畫室對待小朋友的習慣驅使,把爆米花往小女孩跟前遞了遞,問她:“吃麽?”
“謝謝,不吃。”小女孩奇怪地看他一眼,她剛吃完一桶,嗓子都快冒煙了,目光下意識瞥向那兩杯可樂。
陶灼沉默,把爆米花遞給保潔,再把另一杯沒動過的可樂遞向她。
“我外甥女。”厲歲寒終于張開嘴,說了他們偶遇後的第一句人話。
陶灼心想怪不得。
又想誰問你了。
小女孩轉臉看向厲歲寒。
厲歲寒“嗯”一聲,意思是可以接,同時教她:“謝謝哥哥。”
陶灼:“……”
你外甥女,管你叫舅,讓她管我叫哥?
“差輩兒了。”他對外甥女說,“喊叔叔。”
“謝謝哥哥。”外甥女不為所動,把可樂接了過去。
厲歲寒露出了點兒笑模樣,望着陶灼說:“你那張臉還不夠資歷。”
陶灼确實長得很嫩,畢業兩年依然是個無害大男生的形象。他跟厲歲寒對視,移開目光沒說話,端起另一杯可樂喝了一口。
厲歲寒拎着大衣站起來,徑直往外走,說:“出去吧。”
陶灼直到走出影廳,和外甥女一下一上地站在下行的扶梯上,才發現自己竟然就這麽跟着厲歲寒一塊兒出來了。
有點兒無奈。
跟兩年前與七年前一樣,他對厲歲寒的話總有種莫名的執行力,不論是學習上還是專業與生活上,本能地被他帶着走。
他望一眼厲歲寒相隔幾階距離的後腦勺,又扭頭看看已經下行一半的扶梯口,總不能逆行上去強行離開,那更刻意。只好跟外甥女一人一杯可樂,嘬着吸管大眼瞪小眼。
“你是我小舅的朋友?”外甥女不怕生,直接問他。
她問話的時候,一邊眉毛輕輕往上擡了一下,這個小表情太厲歲寒了,陶灼耷着眼看她,突然有些想笑。
都說外甥随舅,沒想到這個外甥女也這麽像。
倒不是五官有多像。厲歲寒的五官與氣質都跟他的名字一樣,自帶冷氣,陶灼曾經最怕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厲歲寒只要臉一拉不說話,不管是不是因為他,釋放出的氣場都讓陶灼不敢接近。
外甥女不一樣,這個年齡的小孩子都長得跟奶糖一樣,随了厲歲寒三分像的五官依然很甜美,繃着臉也吓不了人。
像的是氣質,掩藏在優質外表下那股子漠然的欠揍勁兒。
“笑什麽?”外甥女盯着他。
“他是我大學的學長。”陶灼沒正面回答“朋友”這個身份,在心裏又接了句,和我初三時的家教。
“哦。”外甥女也就是問問,畢竟喝了人的可樂,總得沒話找話一下。
“你呢,叫什麽名字?”陶灼職業病發作。
外甥女又看他一眼,想了想,指指商場樓下某個方向。
很多小孩都對自我介紹不好意思,畫室裏還曾有個七歲的小男孩被問名字問到飙淚。陶灼很配合地看過去,星巴克和優衣庫肯定不可能,那就還剩下一家面包店,巴黎貝甜。
“……貝甜?”陶灼試着猜,總不能叫巴黎。
貝甜冷漠地“嗯”一聲,點點頭重複一遍:“貝甜。”然後繃着臉望向旁邊。
陶灼心想你受你小舅的熏陶也太深了點吧,叫歲寒mini或者歲寒2.0多好啊。
剛要随口稱贊一下這個名字,扶梯到底,厲歲寒拿着手機轉身喊了一聲:“厲巴黎,你媽電話。”
陶灼:“……”
貝甜臉一垮,顯然家裏人總拿她這個名字打趣,已經糾正到沒脾氣了:“是厲貝甜!”
從商場出來,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小廣場上燈柱一片,從半空映照出雪花撲朔的飛痕。
這是人潮密集的路口,下雪更攔不到出租,陶灼把可樂杯子扔進垃圾桶,掏手機叫車。
“去哪,”厲歲寒沒事兒人一樣在身後說,“送你。”
貝甜在不遠處雙腳一踮一踮的接電話,陶灼很想知道厲歲寒為什麽會帶着外甥女跑來看電影,聞野在工作室都快死了,這很不像他會做出的事。
但他沒什麽開口的立場,畢竟從畢業那場失敗的表白以後,他們連偶爾寒暄的陌生人都沒再維持,現在也沒必要裝得太過于無事發生過。
“不用。”陶灼轉臉,客氣地點了下頭,“謝謝。”
厲歲寒看他一眼,伸手去掖他後肩上松散的圍巾。
陶灼低着頭繼續打字叫車,厲歲寒的手一擡,他就配合着轉過脖子。
這曾經做過太多次,已經形成習慣的動作一出來,他倆同時頓了頓。
感受到厲歲寒的注視,陶灼尴尬地要站好,厲歲寒卻将他的圍巾掖好才收回手。
總是這樣,以前就這樣。
陶灼有些走神,忍不住在心裏罵人。
老愛做些讓人誤會的舉動。
“送你。”厲歲寒又重複一遍,語氣理所當然。貝甜已經挂了電話,在朝他們這邊走。
“不用。”陶灼也重複,心裏突然感到了煩躁。
正好手機進來一個電話,他看也沒看就接起來:“我馬上到。”
對面的安逸一頭霧水:“去哪啊?你是不是去看……”
“知道了,一分鐘。”陶灼說。
“什麽一分……”安逸小心翼翼地放低了聲音,“用報警麽?”
“……不用,謝謝。”陶灼把電話挂了,對厲歲寒說:“我車來了。”
厲歲寒沒說話,挑了一下眉毛。
他挑眉很好看,畢竟長了張什麽表情都能駕馭的臉,現在穿着黑色大衣,裏面搭配一件高領毛衣,身材很好,挺拓修長,站在路燈下,雪花落在頭發與寬闊的肩膀上,反倒讓整個人都透出了些溫柔的質感。
陶灼認真欣賞了兩眼,心想我曾經的眼光果然很好,也不知道這人以後會被哪個命好的小基佬給泡走。
“不走麽?”貝甜把手機還給厲歲寒,站在兩個人中間,左右看看。
“拜拜,貝甜。”陶灼沖貝甜笑了笑,沒再看厲歲寒,倒退兩步,轉身快步走了。
陶灼冒着雪走了三個路口,抽了四根煙,中途看完了安逸在他看電影時發來的一長串廢話,又分別接了安逸和聞野的兩個電話,聽他們詢問和解釋“聞野有病吧讓你過去,你是不是見到厲歲寒了?”和“我真不知道安逸個傻貨竟然把票給厲巴甜了”。
“人家叫厲貝甜。”陶灼無語。
“愛叫什麽叫什麽。”聞野很頭疼,他還在加班,“我他媽趕項目都愁得快去跳海了,厲歲寒這狗竟然還帶着小孩看電影,操蛋玩意兒……”
罵完又趕緊補充一句:“黎巴嫩是他姐的女兒。”
“知道,他說了,外甥女兒。”陶灼又咬了根煙,聲音含糊不清,“不過他姐不是在國外麽?回來了?”
“跟他姐夫鬧離婚,上個月帶孩子回國了。”聞野說,又提了句:“厲歲寒一直單着呢。”
陶灼“哦”一聲。
聞野欲言又止:“所以你倆……”
“偶遇的陌生人,就這樣,拜拜。”陶灼把電話挂了。
安逸的電話跟着又打了進來,陶灼眼下沒心情應對他的八卦之心,約了明天吃飯,他挂掉電話在路邊抽完煙,手指都凍得有點兒發僵了,才在臉上搓了搓,打車回家。
“我姓厲,你可以叫我厲害,陶小同學。”
終于坐進溫暖的車裏,陶灼陷進座椅,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微微揚起一邊眉毛,跟他瞎扯八道的厲歲寒。
真是神經病。
陶灼望着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雪景,想想時間飛快,沒忍住輕輕笑了笑。
“師傅,”他喊了一聲司機,在後排坐直,把腦袋伸過去,認真地問,“你看我頭發油麽?”
“不油啊,你很帥。”司機一臉看神經病的表情。
“謝謝。”陶灼得意地晃晃腦袋,心情頓時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