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陶灼對于洗頭的執着,可以追溯到他初三,第一次見到厲歲寒的時候。
那是下學期開學後的第一周周末,二月底三月份的樣子,老爸老媽一大早就在客廳裏東收收西收收,陶灼在床上睡得五迷三道。
“陶小狗,別睡了,趕緊起來!”老媽風風火火地拉開他房門,“八點半家教過來,我跟你爸要出門,鍋裏有餃子,中午你們自己點外賣吃。”
“敲門啊!”陶灼痛苦地翻了個身,用被子籠住腦袋。
“今天是新家教,把你狗窩收一收。”老媽仿佛聽不見,轉身繼續催老爸,“讓你快點快點!每次非得等我收拾完才起!”
“哪次讓你等了?”老爸說,“兩分鐘。”
等他們終于乒鈴乓啷地換鞋出門,老媽又大吼了一聲:“陶灼起來!”
陶灼被炸得一個激靈睜開眼,擁着被子坐起來,一臉呆滞。
他抓抓頭發,從桌上夠下手機看看時間,登時慘叫:“才七點五十啊!”
沒人理他,大門“砰!”一聲被關上,老爸老媽說笑着下樓了。
陶灼倒回床上,夾着被子翻來滾去地賴到八點十分,慢騰騰地起來刷牙洗臉,開窗通風,對着鏡子吃餃子。
照鏡子是為了下飯。
他邊吃餃子邊打量自己,覺得該去洗個頭。
昨天就該洗了,但是昨天晚上他太懶沒洗澡,倒頭就睡,現在一腦袋毛躁,像頂了個鳥窩,沒型沒款。
陶灼長得好看,小時候被他哥牽着在樓下玩兒,小小一個白淨秀氣,性格軟和又愛笑,經過的街坊都忍不住來逗他,開玩笑的娃娃親訂了八九十來個。
現在青春期開始拔個子,他頂着張不長痘的臉,瘦得像棵青蔥小樹,愛穿幹淨的T恤與襯衫,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女孩都吃這一款,陶灼面上不顯,實際上臭美得不得了。
洗麽?
好麻煩。
已經八點二十一了,洗了也來不及吹。
但是太難看了。
也還好,光看臉就行了,誰會太去在意初次相識的人的發型。
只是來試課的家教,不知道能上成什麽樣,今天試完課下周都不一定再見,也沒必要專門捯饬。
就算只上一次課也該留個好印象吧?
其實根本記不住,現在想想去年第一任家教第一天上門時的發型,只剩個籠統的圓瓢了……
吧啦吧啦。
在洗與不洗的糾結中,他巋然不動地吃完了半碗餃子,漱漱口扒拉扒拉頭發,等着家教來上課。
陶灼家請家教的經驗,在整個小區裏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陶家的理科很好,陶灼的爺爺年輕時就是中學的數學老師,生下兄弟三個——陶灼老爸以及陶灼的老叔老姑,不論是做生意還是炒股,處處都彰顯着邏輯與理性的門風。
到了陶灼這一代,他的三個堂兄妹,包括他親哥哥陶臻,都在學業上将這份天賦繼承了下來。
除了陶灼。
陶灼的腦子裏像是天生忘了安裝“數學”這根神經,從五年級開始接觸一元一次方程,那神經病般的“雞兔同籠”就成了他噩夢的開端。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陶灼拿着47分的數學卷子在全家面前嚴肅檢讨,當時陶臻正好高考完,主動承擔了給陶灼補習數學的責任,沒堅持兩天就放棄了。
“教不來,給我弟找家教吧,他一腦子黑心棉,我老想揍他。”陶臻擺擺手溜了。
陶灼氣得半死,還不敢說話。
于是家裏開始給他請家教,假期裏每周三天,上學時每周一天,開始補數學。
但是家教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或者說,不是誰都能教得動陶灼那顆塞滿黑心棉的腦子。
人才市場裏自我推薦的大學生、鄰居熟人介紹、鄰居熟人介紹來的家教介紹別的家教……一開始老爸老媽還比較嚴謹,第一節 課要跟着陶灼試聽一下,後來一家人都麻木了,陶灼自己聽課自己體驗,再自己決定合不合适留下。
到了初三上學期的期末考,他前前後後換了四個家教,滿分120的數學卷子,考了個78。
老媽一臉愁雲慘淡,老爸反倒看得比較開,對比了陶灼其他科目的總分,摁着他的腦袋晃了晃,說:“有進步,就是有點兒費勁,可能你真就是天生文科的腦子。”
“咱們家有一個腦子好的就行了,”陶臻指指自己,又一指陶灼,“陶小狗就負責輕輕松松啃老吃軟飯。”
“你滾吧!”陶灼去跟他打架,被陶臻大笑着拍在牆上。
陶灼絲毫沒有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與家人的安慰,還被揍了一頓。
結果開學後,第四個家教要準備去實習,打個電話過來也不幹了。老媽只得不知道從哪又給他找了新的家教。
就是馬上要過來的這位。
八點二十五,陶灼從客廳端了果盤,又去冰箱拿了兩聽椰奶,擱在自己書桌上。
門正好被敲響。
他對着房間的穿衣鏡匆匆又掃了眼自己,怎麽都覺得發型很low,有些郁悶地小跑去開門,禮貌地先打招呼:“你好。”
門外站着位個頭高挑的大男生,一手插在褲兜裏,正微微低頭在手機上飛快打字,聽見問好後擡起頭,露出一張顏值頗高的面龐,他看向陶灼,手機在手上靈活地翻了個圈,漫不經心地一笑,說:“哦。”
陶灼在跟他對上目光以後,心裏“咯噔”一下。
大意了!
陶灼臉上淡定內心崩潰。
這個也太帥了吧!怎麽跟之前的畫風都不一樣!我沒洗頭啊!
少年人單薄的自尊心與虛榮心遭到嚴重踐踏,他簡直想直接拍上門去洗個頭再重新出來。
再聽這一聲“哦”,沒洗頭的陶灼瞬間更不爽了。
哦什麽啊,沒家教。
沒等他腹诽完,這人望着他又說了句:“我姓厲,你可以叫我厲害,陶小同學。”
陶灼的注意力立馬就被這個名字給引走了,他讓厲害進門,給他找拖鞋,認真地問:“真的?”
“什麽?”厲害把手機揣回兜裏,反問他。
“你的名字。”陶灼說。
“啊。”厲害笑了笑,“真的。”
陶灼心想這名字聽起來真是又牛逼又蠢。
“‘厲’姓好像很少見。”他客套地說。
“還好,”厲害随口說,目光大概掃了掃陶灼的家,“我一家都姓這個。”
陶灼跟他對視兩秒,沒忍住笑了。
“上課吧。”厲害三兩句話緩解了兩人初見的僵硬,便将表情恢複得很有分寸,開始進入正題。
車停在家樓下,陶灼收攏回憶,推門下車。
沒往樓道裏走兩步,身後兩束大燈朝他打過來,又響起“嘟嘟”的兩聲喇叭。
陶灼回過頭,被車燈晃得直眯眼,只能看見密集的雪花。
陶臻西裝革履,咬着煙從駕駛座上下來,沖他招招手,喊:“灼兒!過來扶爸一把。”
“你占誰便宜呢!”陶灼吼回去,不情願地往外走。
老爸從副駕駛出來,指指陶臻:“你小子。你反了。”
陶臻一臉無語,擺擺手懶得說話,坐回車裏把副駕的門夠上,去車庫停車。
陶灼這才聯系情景理解了陶臻的語境,他想起傍晚老媽打來的電話,好像說了老爸跟陶臻一起出去了。
“幹嘛去了,老陶同志。”陶灼笑着去架老爸的胳膊,“喝多了?”
“江永華孫子滿月。”老爸不用他扶,步伐比陶灼還穩健,胳膊一伸,哥倆兒一樣搭着陶灼的肩膀往裏走,“沒有,你哥非要先送我到門口再去停車,換輛新車不夠他現的……”
“江叔叔都有孫子了。他孫子滿月你倆老爺們兒去吃啊?”陶灼說,“我哥怕你再跟上回跟老葉喝酒一樣,再給自己灌暈在電梯裏。”
“他兒子跟你哥是同學,我倆各論各的。”老爸擺擺手,示意往事不必再提。
到家,老媽已經打完麻将回來了,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給豆豆織今年的小毛衣。
“回來了?”老媽聽見開門聲勾頭看一眼,“怎麽你倆一塊兒,你哥呢?”
“樓下遇上了,他去停車。”陶灼說。
豆豆從陽臺沖出來,圍着他們亂轉,陶灼往它腦袋上揉了一把,說:“狗臻。”
過了會兒,陶臻回來,換鞋的時候也摸摸豆豆的狗頭,說:“狗灼。”
摸完狗頭他又問:“今天下樓了沒?”
“你倆煩死了!”老媽喊了一聲,“下了,下雪下得爪子打滑,走路直蹦,繞兩圈撒個尿就上來了。”
陶臻笑起來,脫了大衣挂在玄關的衣帽架上。
陶灼換了身衣服,去廚房翻東西吃,接了句:“明明是因為你非給它穿鞋。”
老媽沒理他,開始跟老爸閑聊江叔孫子的滿月酒。
“沒吃飯?”陶臻也換了身衣服出來,從陶灼手裏接過剛從冰箱拿出來的牛奶,倒進小奶鍋裏加熱。
“沒有。”陶灼在凳子上坐下,趴在餐桌上等牛奶,從果盤裏夠了個橘子在眼前滾來滾去。
“精神不好,老板罵你了?”陶臻挽起袖子,曲起兩根手指在陶灼腦門兒上試了試,沒發燒,又轉身去冰箱裏拿了兩個雞蛋一個番茄,“給你下面條吧,西紅柿雞蛋。”
陶灼“嗯”一聲,還是說:“沒有。”
陶臻就沒多問,開始說江叔叔的兒子的同事的女兒也準備學美術,走藝考。又說最近他們店裏打算換個logo,銷售知道老板的弟弟是學美術的,開玩笑說這種活兒交給自家人不就行了,還省錢。
陶灼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聽了會兒,手裏的橘子終于滾掉到桌下,陶臻給他撿起來,放他手邊讓他接着玩兒。
“哥。”陶灼忍不住喊了一聲。
“沒好,別催。”陶臻還在忙着往鍋裏敲雞蛋,頭也沒回地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初三那個家教?”陶灼說。
“哪個?”陶臻停火去拿香油,“你請過的家教都能擺兩桌麻将了,小半個排的人,硬是沒給你教上一百二……”
“最後那個。”陶灼面無表情地打斷他。
陶臻“哦”一聲笑了:“學美術那個?”
學美術的數學家教。
“我弟的數學真的是美術老師教的”,就這麽個氣死人的破梗,陶臻一直玩到陶灼考上大學。
陶灼一開始真的不知道厲歲寒是學美術的,就像他不知道厲害的真名不叫厲害,叫厲歲寒。
他喊“厲害”這個名字,一直喊到厲歲寒帶完他整個初三的家教課。因為厲害教數學,真的很厲害。
不是學校老師橫眉毛豎眼睛扯着嗓子的厲害,他很冷靜,也很有條理。坐在桌邊的第一句話,不是問陶灼哪一塊薄弱,而是直接讓他把最近一次的數學卷子拿出來。
陶灼有存卷子的習慣,跟他同桌學的。同桌是數學課代表,每一次考試的卷子都訂正好碼起來,到大考前翻翻看看,耳清目明。
陶灼照葫蘆畫瓢,跟着他訂正好碼起來,考試前翻翻看看,一頭霧水。
所以他的卷子拿出來,只是一沓六七十分上下的丢人史。
厲害沒做評價,直接把卷子翻到最底下一張,看到陶灼曾經那張47分的初二期末試卷,還是沒忍住揚了下眉毛,他專門看了眼分值,滿分120。
陶灼坐在他旁邊做無所謂狀,斜着眼瞥見厲害的反應,撓了撓臉。
厲害轉了下筆,讓陶灼把數學書的目錄翻開,在上面大刀闊斧地畫了幾個圈。
“這些是你的薄弱點。”厲害說。
陶灼看看幾乎畫滿了的目錄,唯一沒圈的是統計和全等三角形。
“你的圖像邏輯比數字邏輯好。”厲害注意到他的目光,維護了一下陶灼的自尊心。
“哪有,都很差。”陶灼面對數學已經卑微成習慣了,忙搖搖頭。
“所以現在,我們從第一塊開始講,”厲害點了點第一個圈,“正負數。”
陶灼:“……”
這個我還是可以的好吧!
他在心裏鬼叫,厲害的嘴角翹了翹,手指在幾本書的目錄上依次點過,說:“現在離你中考還有三個月,聽我的話,我讓你再提二十分。”
厲害的手指很長,有一種含着力量的骨感,很好看。
陶灼盯着他的手在心裏算賬:二十分,現在我七十多分,再提二十分就九十多了,九十多跟一百有什麽區別?滿分才一百二。
“好的。”陶灼配合地點頭,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哪來的自信。
然而那一天的課下來,厲害給他捋了兩個半圓圈,陶灼頭昏腦脹,被厲害當場盯着做了三套單元題,突然覺得好像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太神奇了。
他瞪着自己正确率提高了一半的正确率,心裏湧起雀躍與動力。
明明厲害給他講知識點也沒什麽格外不一樣的方法,但就是能把語言和邏輯,正好組織在讓他感到“啊聽懂了”的描述上,讓他的思路都明晰了很多。
陶灼看他的目光不禁帶了點膜拜。
長得帥,個子高,數學又好。
絕了。
厲害給他留了一堆針對性的作業,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懶洋洋地笑笑:“你聰明。”
這話就完全是客套與放屁了。
陶灼去茶幾底下拿了老媽留下的課時費給厲害,又從冰箱裏拿了聽飲料要他拿着,厲害沒跟他來回推脫,接過來輕輕抛了一下,說:“下周見,記得做題。”
“下周見。”陶灼給他開門,沖他擺擺手。
實實在在學到了東西的感覺很充實,他在屋裏晃悠着蹦了兩個高,看見鏡子裏一腦袋亂毛,哼哼着歌去洗澡。
一周時間裏,陶灼恨不得跟所有朋友分享,自己終于遇到了一個哪哪兒都完美的家教,還專門給在外地上大學的陶臻也打電話。
“從哪找來的?”陶臻在電話裏随口問,“被你誇成花了,有你哥帥麽?”
陶灼受不了的挂了電話。
不過厲害是從哪兒找來的,陶灼還真不知道。
問老媽,老媽也說不明白,這是她單位同事給介紹的,說數學很好,高中時還拿過什麽數學競賽的獎,帶過同事弟弟家的兒子,一通彎彎繞的關系。
陶灼不太有所謂,只要教得好就行。
厲害第二周來的時候,陶灼頭一天晚上就洗好了頭。
以後要長期相處了,形象可是個大問題,上周沒洗頭讓他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腳趾抓地,這次必須拯救一下。
正中二的年齡,男生跟男生之間的攀比也絲毫不比女生少,越是面對覺得“我靠這人好牛”的人,越想同樣秀一秀自己。
于是第二天,陶灼早早就起來,換上身比較講究,在家穿也不突兀的衣服,又把自己的語文和歷史卷子在桌上的書堆裏露出個角,掖來掖去的塞了半天,營造出自然暴露的效果。
折騰半天,他想想,還翻出以前畫動漫玩兒的本子,擱在最上面。
這時候的陶灼還沒學畫畫,純粹是愛好,自己畫着玩兒,但是畫得很好,每次學校的展報和活動,班主任都讓他交畫上去,班裏的女生也總找他畫喜歡的漫畫人物。
不過上了初三以後,就很少畫了。
陶灼翻翻本子,忍不住自我欣賞了半天,心想我怕不是個天才,數學的技能點估計都點在畫畫上了。
厲害來了以後,老媽在客廳先跟他聊了會兒。
聊完後他進來陶灼房間,陶灼出去給他拿水果,他伸手去拿陶灼的數學書和草稿本。
等陶灼回來,厲害果然站在書桌前,順手掀開了陶灼的畫畫本。
陶灼嘴上說着“哎別看別看”,手都沒伸過去攔一下,還梗着脖子偷偷觀察厲害的表情。
“你畫的?”厲害笑着掀過一張用水筆勾了線的卡卡西。
“畫着玩兒,沒學過,都是黑歷史。”陶灼心想是不是想誇我真厲害,快誇我吧!
“嗯。”厲害只是笑,看他一眼,又翻了兩頁:“不錯。”
陶灼從他那眼裏有種被看穿了的小尴尬,耳朵微微一紅,終于上手把本子給扯走,給厲害掰了個香蕉讓他吃,沒話找話地轉移話題:“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麽學校,師範?”
厲害慢條斯理地剝香蕉,卻沒吃,剝好後重新塞進陶灼手裏。
“美院的。”他臉上仍帶着漫不經心的笑,含蓄地說,“剛在客廳跟阿姨說過,以為你聽見了。”
陶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