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快十年了,現在回想起這事兒,陶灼依然想在餐桌上刨個坑,把腦袋直接埋進去。
怎麽想的呢當時?
他半邊臉擠在餐桌上,感到萬分不解的同時又有些好笑。
小時候的自己可真是太能現了。
“誰在做飯啊?”老媽聞着味兒過來了,“陶小狗沒吃飯?”
“吃麽?”陶臻給陶灼盛着面,回頭問老媽。
“哎喲我都吃飽了,”老媽在餐桌前坐下了,搓搓陶灼的背,“盛一口吧,喝口湯香香嘴。”
“哎喲我都吃飽了……”陶灼趴在餐桌上捏着嗓子哼哼。
老媽往他腦袋上抽了一下。
“爸呢,也來一口?”陶臻又問。
老爸在沙發上看電視,揉着肚子應一聲,沒說吃還是不吃,一家人都明白這是“吃”的意思。
“給老陶同志倒一口湯,燙燙胃,”老媽說,“肯定光喝酒了,也沒好好吃飯。”
陶臻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剛才直接下了三個人的份兒。
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吸吸溜溜地吃面喝湯,陶灼快吃完的時候,老媽“哎”了一聲,說:“老大。”
“啊。”陶臻沒吃面,只坐在餐桌前陪着其樂融融,他閑适的靠着椅背,一條胳膊往後搭着,另一條擱在餐桌上滑着手機,飛快打字。
“你跟且唯商量好沒有,什麽時候把事兒辦了。”老媽問,“我跟你爸也好準備啊。”
陶且唯是陶臻的女朋友,大學就認識了,一個商科一個醫大,本來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怎麽湊到一個老鄉會上,因為倆人都姓陶架起了緣分。
陶灼從碗沿上朝陶臻望了一眼。
陶且唯現在在三院兒科當副護,忙起來腳打後腦勺,一周七天有七天都在抓狂的邊緣,但在私下裏,陶灼跟她很聊得來。
她喜歡看書看電影,也是什麽大衆小衆的都看,很包容,性格和觀念又有自己的一套,老爸說她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那一挂,老媽喜歡陶且唯的性格,大大方方,不拿喬,為人坦然又飒爽。
陶灼也蠻喜歡這個嫂子,陶臻跟陶且唯這幾年戀愛長跑跑下來,他早就拿陶且唯當自家人來看待了。
“哎,又來了。你都準備一年了,有什麽好準備的,房子車該有的都有了。”陶臻這一年幾乎隔上十天半個月就得聽老媽叨叨一回,眼皮都懶得擡,“過完年去扯個證得了,我倆都不想擺酒……”
“胡扯八道!”陶臻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媽打斷了,“說不辦就不辦啊?你無所謂人老陶家還有所謂呢,養那麽大個閨女,哦酒也不擺事兒也不辦就這麽給你了?懂不懂事兒啊你們!”
“好好好,”陶臻不跟她吵,“你們兩戶老的去商量吧,我們小輩兒聽安排。”
“你過完年虛歲都三十了,陶臻,江永華都有孫子了,我跟你爸一天就能抱個狗到處溜,一催你們還不高興,你們也替老的想想好不好!”老媽繼續嘟囔,“哎她也真是,多大了都,馬上都成老姑娘了,現在的小孩怎麽也不知道急呢……”
“不是升副護嘛,忙。”陶臻不緊不慢地解釋。
“媽呀,老陶,你快聽聽。”老媽笑着使勁兒拍老爸的背,“沒過門兒呢這就護上了,這就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了!”
“這話說的。”陶臻樂了。
“随我。”老爸側坐着看電視,邊喝面湯邊随意點了點頭。
陶灼從老媽開啓這個話題,就無聲地加快了往嘴裏扒面的速度。
果然,他剛要放下碗要溜號,老媽就話頭一轉,沖着他語重心長地喊:“二狗啊……”
“我吃完了。”陶灼抽了張紙巾抹抹嘴,拉開凳子回房間。
“陶灼!”老媽無語,沖陶灼逃竄的背影咆哮:“給我回來,洗碗!”
“哥!”陶灼頭也不回地關了房門。
陶臻又笑着說了句什麽,客廳傳來收碗的動靜,老媽哭笑不得:“慣吧!你就慣着他!我跟你姨小時候為了多刷一次碗都能打起來……”
陶灼往床上一癱,呼出口氣,心滿意足地撓撓肚子。
第二天,陶灼一直睡到早上十點,才被安逸的電話從夢裏震出來。
約好吃飯的地點,他炸着一腦袋亂毛,晃出房間洗漱。
陶臻正換了衣服要出門,扣着襯衣袖口問陶灼:“今天有課?”
“去吃飯。”陶灼嘴裏搗着電動牙刷,口齒不清地沖着鏡子噴白沫,“爸媽呢?”
“遛狗去了,中午估計又在珍珍家吃。”陶臻說,“你自己走還是我捎你?”
“你急麽?”陶灼看着他,牙刷還在嘴裏“嗡嗡”,“不急我想先洗個澡。”
陶臻擡手腕看時間:“五分鐘。”
“三分鐘!”陶灼直接扽上浴室的門。
十點二十,兄弟倆下電梯到車庫,陶臻問了陶灼的目的地,讓他扣上安全帶。
路上陶臻接了三個電話,快年底了,他一天比一天忙,三個店屁大點事兒都要找他報告。一通電話接下來,通話時間最短的一個,反倒是陶且唯的。
“哥,”陶灼喊了一聲,無所事事地在他車裏東翻翻西拽拽,“你不想跟陶且唯結婚?”
陶臻軋着黃燈轉方向盤,邊打轉向燈邊往後視鏡裏看,“嗯?”了一聲,問:“為什麽這麽問?”
“你為什麽不結婚?”陶灼反問。
“結婚得兩個人吧,”陶臻說,“不是我一個人說想結就能結的。”
陶灼聽懂了,不是陶臻不想結婚,是人家陶且唯不想結婚。
“哦。”他望向陶臻的目光中包含着憐憫,“我小陶姐看不上你。”
陶臻瞬間一臉“弟你很搞笑”的表情,騷包地捋了捋頭發。
陶灼神色一變:“難道說她有別的……”
“閉上你的嘴。”陶臻伸手,往陶灼腦袋上抽了一巴掌,“跟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沒關系,陶且唯現在還不想要孩子。”
陶灼“啊”了一聲,有些懂了。
“那你怎麽想?”他又問。
“我無所謂,早幾年晚幾年一樣,反正都養得起。”陶臻說,“主要是陶且唯,雖說可以先結婚,等她想要了再說,但是壓力總是無形的。”
陶灼跟陶臻對視一眼,想起昨天老媽的催婚發言,默契地點點頭。
“她一天上班就圍着那麽些病小孩轉,回家再老被催,煩都煩死了。”陶臻坦然地望着前路,“不想讓她太有壓力。”
“什麽‘病小孩’,”陶灼聽得想笑,“哪有這麽說的。”
“可不都是病小孩兒麽。”陶臻也笑了。
陶灼沒再說話,這個問題有些過于現實,結婚、生小孩、丈夫與兒子、家庭與責任……都讓他覺得很遙遠。
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陶臻也是,一塊兒被爸媽帶着出去玩兒、互相摁着腦袋搶一根雪糕、一塊兒攤手問老媽要吃要喝要零花錢,都還像是昨天的事。
結果一轉臉,他哥也突然有了自己的責任,要去承擔起一個獨立的家庭,轉換為另一種身份了,好像停在原地的兄弟倆,只剩下了他一個。
而這些轉變,之前他都沒有細想過,陶臻像是理所當然般長大了,理所當然般從一個中二少年變得西裝革履,理所當然般開店、掙錢、被催婚。
陶灼望着窗外,又望向身邊不知在何時褪去稚氣,越來越成熟俊朗的陶臻,突然感到有些茫然。
他心想陶且唯可能也有這種感受,所以久久的舉棋不定,不敢邁向婚姻。
正想問問陶臻有沒有同感,陶臻卻先開了口,問陶灼:“你呢?”
“我什麽?”陶灼脫口而出。
陶臻轉臉看他一眼,表情倒是很輕松,說:“你還是更喜歡男人?”
陶灼跟他對視,腦中驀然閃過的,是昨晚厲歲寒的臉。
陶灼對于自己同性傾向的萌發,與學美術走藝考一樣,都源自于厲歲寒。
在厲害說完自己是美院學生後,陶灼還面紅耳赤地大叫:“怎麽可能!你數學這麽強,藝術生不都是……”
不都是文化課稀巴爛的那種麽?
這種話厲歲寒已經聽了太多次了,不以為意地笑了,說:“我高考五百六。”
陶灼目瞪口呆。
厲歲寒的形象在陶灼心裏,一瞬間又牛逼了一層。他真是恨不能那天從頭來過,他寧願再蓬頭垢面一次,也不想反複回味自己那刻意擺放的繪畫本,與想象一下都要喉嚨痙攣的做作自謙。
青春期的虐點是如此的嬌嫩而敏感,陶灼又是如此的臭美自戀愛面子,這種別人聽起來也就一哂而過的尴尬,簡直能在每個忽然想起的深夜要了他的命。
死了算了。
陶灼左右蹬被,沖牆垂淚。
那之後連着兩三周的課,陶灼都老老實實,毫無表現欲。
直到月考後,他拿着終于上了八十的卷子給厲害看,受到厲害贊揚的點頭,才重新眉飛色舞。
數學有了進步,一周一節的課就不夠上了。老媽跟厲害商量過以後,把家教課改為一周兩節,周三晚上兩小時,與周日一整天。
陶灼跟厲害的相處時間于是迅速疊加,兩人也越來越熟悉,話題變多,越來越放得開。
陶灼喜歡在休息時間跟厲害問東問西,扯些有的沒的。
他的語文和歷史很好,因為喜歡看書,雜七雜八,什麽都看。
除了中學生必讀的那些個名著,上到《史記》、《白鹿原》、《月亮與六便士》、《飄》,下到《小說月報》和《意林》、《故事會》,等等等乃至清宮野史和當時走紅一時的傷痛青春,家裏的書架上摸到什麽是什麽,他全都看。
看不看得懂另說,就是愛看。像老爸說的,他天生喜歡人文類的東西。
厲害就也都能跟他五花八門的聊。
對于初三的陶灼來說,大二的厲害知道的東西很多,去過的地方也很多,他沒有刻意說過,但一個人的見識和閱歷,往往也就是從不經意的言談舉止間流露出來的。
陶灼覺得厲害有種很特殊的氣質,藝術生的随性灑脫,與數學思維的理性嚴謹,巧妙地混合在一起,加上他本人那股子形容不來的勁兒,讓陶灼心甘情願地佩服他,願意聽厲害的話。
他很喜歡厲害。
是少年人崇拜一個厲害的人,那種喜歡。
而之後,陶灼無意間看到的一件事,讓他對厲害再次感到目瞪口呆。
認識第二個月的某個周日,那陣子多雨,陰雨綿綿地嘀嗒了一整天,讓人上課都提不起精神。
中午的午休時間,陶灼給厲害翻箱倒櫃找一本雜志,他的畫畫本又掉了出來,厲害就拿起來看。
陶灼這次是真的“啊啊啊”着撲過來搶:“你別看!”
厲害被他的反應逗得直想笑,把畫本輕松松舉起來不讓陶灼夠到,摁着他的腦袋把他往旁邊推,說:“不至于,你真畫得挺好的。”
陶灼一臉不信任地斜眼瞥他。
“你用線很利索。”厲害翻開一面指給他看,“不會反複描,也不抖,這樣的手适合拿畫筆。”
陶灼摳摳脖子,又忍不住開始欣賞自己的畫:“……真的?”
厲害想說真的,結果一看陶灼的表情,他就靠着桌子笑了起來。
“啊!你好煩啊!”陶灼簡直要瘋,劈手把畫本搶走,塞進書櫃最頂層。
直到傍晚下了課,陶灼臭着臉給厲害拿課時費,送他去門口,厲害出去後又回頭沖陶灼很随意地一笑,說:“真的。”
陶灼愣了半天,等厲害走過樓道轉角了,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東西。
“就會馬後炮!”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沖着樓道吼。
厲害遠遠的又笑出了聲。
關上門,陶灼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
他把門又打開,聞到撲鼻而來的雨氣,猛地想起剛才準備給厲害拿把傘,被一句“真的”給打岔打出了八裏地。
應該還在下樓。
陶灼趕緊抽了把雨傘往樓下追。
那時候他們家還住在老房子,六樓,沒有電梯,上下一趟累死個人。
也正因為如此,陶灼才能在三樓的樓梯拐角勾着腦袋往下一看,看見厲害跟另一個男生的身影。
那男生手裏拎着傘,看着跟厲害差不多大,像是專程冒雨來接人,發梢和衣袖還沁着水汽,眉清目秀,顧盼飛揚。
那人叫黎洋,是陶灼後來才知道的。
黎洋是厲歲寒的男朋友,也是陶灼後來才想到的。
他當時看到的,是黎洋笑着跟厲歲寒說着話,厲歲寒回以他微笑的同時,捉着他的後脖子,給了他一個帶着雨水潮氣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