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如初

血洗青玉莊的那一年,翁江蛟十二歲。

十二歲的少年,容貌還未長開,卻已看得出以後的傾世容顏。眸子開合間,光彩粲然,如同孤高的白鶴仰首斜視這世間。

青玉莊的莊主最好這一口。頭發花白的莊主看到正在割草喂驢的他時,拍了拍他腦袋,讓他當天晚上去侍寝。

他低頭說是,然後繼續把草料倒入驢子的石槽。

整個青玉莊都沒人知道,他的玄玉訣修練到了極其高深的地步。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因為這是青玉莊專門拿給奴.隸修煉的邪功,功力越強,反而越容易沉淪,越容易讓享受的人高興。

況且,只要修煉了玄玉訣,那種事一旦開始,就沒有戒除的可能。奴.隸只會越來越心甘情願。

年少的翁江蛟悄悄握緊拳頭。

那天晚上,他被仔仔細細搜了身,以确保沒有東西會威脅到莊主安全。

他穿着極薄的紗衣進了莊主的房間,少年人未完全發育的青澀若隐若現。

莊主大喇喇坐在莊上,等着他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攬住莊主的脖子。莊主正滿意地看着他,臉色忽然變得痛苦——一截內力所化的白光從翁江蛟指尖噴出,将莊主的脖子斬成兩段。

落到地上的頭顱死不瞑目。直接以內力為刀刃,即便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大俠裏,都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步。

而毫無經驗的翁江蛟染了一臉的鮮血。少年鎮靜的神情映在房中頗有情趣意味的鏡子裏,分外猙獰。

翁江蛟愣了一會兒,抽出莊主腰上佩劍,大步走出房間。

這個時候,莊子裏很多人都正抱着美人做着禽獸不如的事情。護衛雖多,卻不敢窺探主子的隐私,因此通通都在莊子的外牆周邊巡邏。

等到黎明時分,護衛們還不清楚莊內的事情,打着哈欠,盼着換班的人早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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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盼來一個修羅樣的少年,披着一件薄透了的血衣,拿着一柄被血澆透了的劍,甚至連那漠然的臉上都淌着從頭發絲上滴下來的血。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見鬼了,心說一定是莊上的缺德事做得多了,要被蒼天報複。

護衛長更是長刀一舞:“何等魑魅!吃我一刀!”

少年揮劍上前,以劍抵刀。

護衛長正想笑他薄薄的劍刃怎麽能抵擋沉重的大刀,卻發覺一股陰寒的力量順着刀身傳到手臂上,徑直攻入心脈。頓時一口血噴出,飛出老遠,不省人事。

其他護衛趁機繞進莊內報信,只見到鮮血浸濕了青石板的地面,一具具屍體堵住了莊上縱橫交錯的路。

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

再也沒人有勇氣敢面對這個少年,一個個紛紛往遠處逃去。

天亮了。少年呆呆地握着劍,忽然蹲下大哭起來。哭聲難辨悲喜。

跟他一樣被拐來的小孩子們悄悄走到他身邊,找了一塊還算幹淨的地方放下他們進入房間翻到的武功秘籍、銀票還有一些收藏在青玉莊的寶貝。

終于有個少年鼓起勇氣,湊到他面前問:“我們把能找到的都給你了,你能帶我們回家嗎?”顯然是把他當做了大英雄。

翁江蛟沒理他,一直哭一直哭,似乎積壓在心裏的千萬般感情這一刻都要宣洩出來一樣。

忽然一只手撫上他的額頭:“師父怎麽哭了?”

翁江蛟微微睜開眼睛,身子幾乎趴到了馬身上,随馬的行走而晃動。他猛地反應過來,他這已經是跟小風彙合的第三天了。

林下風牽着馬走在前面,此刻回過頭來道:“師父好像有點低燒。是弟子的錯,昨晚上不該在荒郊野外強迫師父。”

馬兒噴氣。

“無事。”翁江蛟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紫浮山。”林下風翻身上馬,将披風蓋到翁江蛟身上,又将面前的人擁入懷裏:“弟子記得師父當年參加紫浮山的俠客會,最喜歡紫浮山山後的桃林。”

翁江蛟頭暈得厲害,幹脆倚在林下風的懷裏:“小風,我喜歡的是桃花,現在是秋天。”

林下風勾唇:“可弟子喜歡的是那年師父月下舞劍的身姿和坐在桃花樹下吹奏的笛音。”想當年他還有個情敵,是紫浮山的大小姐。還好師父明确拒絕了人家。

翁江蛟眼睛半閉,全身前所未有的放松:“還坐在桃花樹下吹奏的笛音,你這小子,盡喜歡些師父當年被逼無奈學的東西。”

林下風親親翁江蛟耳廓:“是師父疼弟子,所以便宜了弟子。”

翁江蛟嗤笑一聲,他倒是覺得他有個“疼愛”他的好弟子!

“小風,跟我回鎮上一趟,我告訴你怎麽走。”翁江蛟忽然想起幾件事,“跟我去取我還沒賣光的酒,還有,我想讓你收個徒弟。”

“哦?師父退隐之後賣酒弟子還能想到,畢竟師父是出了名的喜歡收集酒的配方。只是沒想到師父隐退三年,竟然連徒孫都給自己找好了?”林下風将“徒孫”二字咬得格外重。

“他跟你當年有些像,看到他我就會想起你。”

林下風對這個解釋不是很滿意:“現在師父都到弟子懷裏來了,還需要他嗎?”

“他求了我三年,一直都想拜我為師。”

翁江蛟仍然閉着眼睛,他感到冰涼的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師父就是心太軟。”

翁江蛟心說他要是心不軟當初能留下後面這個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的家夥?

“不過,”拍他臉的那只手替他撩了撩耳畔的發絲,“正巧我也還沒收徒弟,既然師父喜歡那孩子,我就收下他吧。”再次将“喜歡”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那就好。”翁江蛟昏昏欲睡,沒聽出別的意思。

又過了二十來天,這兩人才抵達翁江蛟隐居的小鎮。

還是小狗子先發現他們的。小狗子正在鎮郊不遠的河裏撈魚,一擡頭,看着遠遠的有兩個人朝鎮子這邊走來。

一人騎在馬上,白衣墨發,超凡出塵。一人牽着馬,紅衣繪金線,衣料比起小狗子二叔帶回家的稀奇料子來貴了不知多少倍。而那人也撐得住這身紅衣,氣宇昂揚,眉目間是斂不住的英氣。

小狗子當下就驚呆了,哎呀他的媽呀,這兩人是哪裏來的貴客?再一看,咦?馬背上那個長得很好看的人不就是老翁嗎?

于是很狗腿地跑過去,揮着手道:“老翁老翁,出去混江湖的滋味不錯吧?你看你帶回來了好大的一個美人!”

林下風笑容可掬:“這就是師父看中的那個孩子?”哼,師父才是他的美人。

翁江蛟則虎着臉道:“小狗子,別亂說,他是我給你找來的師父。”

小狗子用懷疑的眼神瞟了瞟林下風,又看向翁江蛟:“他有你厲害嗎?”

林下風笑得越發溫和。他堂堂蛟風門掌門竟然被一個小孩子鄙視了。好,很好。

“比我還厲害。”翁江蛟坦誠,“不過他心眼小,你要是再說他壞話,當心遭報複。”

被自家師父拆臺,林下風臉登時就綠了。

小狗子看看翁江蛟,再看看林下風,許是覺得拜翁江蛟為師是沒有希望了,當即朝林下風跪下:“師父受徒兒一拜。”

林下風扶起他:“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弟子了,以後出江湖別說我是你師父。”

嘎?小狗子沒反應過來。

“咳,不是應該說‘以後出江湖被人欺負了就報我的名號’?”翁江蛟糾正。

“那是師父對弟子好,弟子不想再對別人好。”林下風一本正經。

翁江蛟一時無言,憋了半天:“随你。”

林下風從懷裏抽出一本《九章算術》遞給小狗子:“拿去仔細看,明天為師校考你。”

小狗子接過書,望着通篇都不認識的符號:“你不教我武功嗎?”

“這些就是武功的基礎,等你學好了為師再教你更多東西。”

“哦,”小狗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回去叫我二叔教我。對了,你叫什麽名字啊?我總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吧?”

“林下風。”林下風拉了拉馬缰,“我們走。”

走遠了,翁江蛟同情地回頭看了眼小狗子:“你收個徒弟,就打算把他培養成賬房先生?”

“身為蛟風門未來的掌門,怎麽可以不會算賬?”林下風笑道,“更何況我跟師父在一起,哪裏有多少時間管理俗務?”

“那武功呢?”

“師父真是一心向着你那徒孫。”林下風有些不滿,“師父放心,他也是我徒弟。”

兩人聊着,不知不覺到了店門口。

翁江蛟下了馬,裏面立刻出來一名漢子:“老翁你可回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你這店都是我們這些街坊鄰居幫忙打掃。你看看,幹淨不?”

翁江蛟随意一瞥:“麻煩諸位了。紫浮山的那些人呢?”

林下風面色一變,紫浮山竟然來過?

“那些人當天晚上就被另外一群人劫走了。我們只是些小老百姓,什麽都不敢做。”

翁江蛟點點頭:“也是。麻煩你把幫過忙的大夥兒都叫過來,今日我請大家喝酒。”

“好!能喝翁大俠的酒也是我們的福氣。”那漢子拱拱手轉身離去。

當夜小酒鋪裏燈火明亮,一鎮子的漢子推杯換盞,紛紛祝賀翁大俠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徒弟,恭喜有情人終成眷屬——雖然他們并不太明白為什麽翁大俠的徒弟,也就是傳說中的蛟風門掌門為什麽非要他們加上後面那句。

幾輪觥籌交錯之後,林下風以師父風寒初愈不勝酒力為由扶到後面去休息。這一休息兩人這一夜就再也沒出來過,不過鎮子小民風也淳樸,大家都覺得那些大俠肯定有跟他們這些小老百姓不同之處,誰也沒去打擾。

殊不知此刻翁大俠正被自家徒弟捏着下巴按在牆上,溫熱的吐息噴在他臉上:“師父,紫浮山大小姐來找過你?”

翁江蛟嘆氣:“她當年是什麽結果,現在仍然是什麽結果。我已經老了,不喜歡花前月下那一套。”

“那我呢?”林下風不服,“師父也不喜歡嗎?”

“我對小風,自是不同的。”

俠客老,淡去的是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恩怨糾纏,不變的是自某一刻起怦然跳動的真心。

林下風低頭,咬着翁江蛟的嘴唇。接着二人腦海裏都是一片空白,不知怎麽的就躺到翁江蛟那張脆弱的小床上熟練地做起了動作。

屋外月色皓潔,一如往昔。

(全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狗子:二叔,這本武功秘籍上面都寫了些什麽?

二叔:傻侄子,你怕不是被人騙去做賬房先生了吧?

小狗子:哼,明明是說好了教我武功的,我去找他!

二叔:走,找他去。我們蛟風門的人怎麽能被人欺負?給二叔說,誰騙你的?

小狗子:他叫林下風,是老翁給我找的師父。

二叔:別去了!乖侄子,我們來研究你師父給你的算術書。要抱緊大腿。

小狗子:喵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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