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四下學期的實習, 遲暖去了雲城一中。高中教師資格證已經很順利地拿到手,當初百般遺憾的何麗雯也開起了玩笑, 說馬上就要和遲暖成為正式同事了。

考入雲城一中任教, 是遲暖一直以來的打算,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那天對遲暖來說是重要的一天——畢業答辯。

還沒有輪到她, 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喝水,想起遲青川, 就給他打電話:“哥哥,我今天答辯。”

遲青川說:“那你加油啦。”

遲暖聽見電話那頭密密麻麻的雨點聲, 她問遲青川:“雲城下雨了麽?”

遲青川:“是啊,還挺大的。”

遲暖:“哥哥, 這個暑假帶小梧桐出去玩吧,你會有假嗎?”

遲青川:“可以啊, 行程你來定, 提前告訴我, 我好和季先生說。”

有同學過來提醒遲暖去做答辯準備,遲暖應了聲, 對遲青川說:“哥哥, 我要去準備答辯了。這周回不去,學校還有點事, 你幫我轉告小梧桐。”

“好啊,替小梧桐再給你加點油。”

遲暖挂了電話, 那時她不知道, 這是遲青川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通電話。

下午四五點, 遲暖在寝室收拾工具書,接到了警方讓她認領遺體的電話。

下大雨,遲青川在雲城去往L市的高速上被貨車追尾,車身遭到貨車擠壓,人當場就不在了。

他是要去L市接小梧桐。岳芸的男朋友出差提前結束,小梧桐不方便再待在那裏,岳芸一再催促,他只好冒着大雨出發。

遲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殡儀館,那年的整個夏天,她都感受不到任何色彩,眼睛看什麽都是灰撲撲、霧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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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有季先生,把遲青川的後事處理得有條不紊,妥妥當當。

遺體告別儀式上,小梧桐一直貼着躺棺的玻璃蓋,目不轉睛盯着裏面的遲青川,問遲暖:“為什麽爸爸不起來啊?”

他還不能很好地理解“去世”的含義,葬禮之後跟着遲暖哭過幾場,轉頭又問:“姑姑媽媽,爸爸呢?我好多天沒有見到他了,他真的不回來了嗎?我想他啊。”

遲暖只是哭。

遲青川出事後,岳芸把小梧桐送了回來,兩個月後,小梧桐生日那天,她再度出現。

岳芸和遲暖提前通過電話,說是要來,遲暖拜托季先生,讓他把小梧桐接走半天。

岳芸有些拘謹地進門,把帶來給小梧桐的生日禮物擱在了茶幾上,看着短短時間就形銷骨立的遲暖,她問:“小梧桐不在?”

“嗯。”遲暖說。

“我知道你心裏恨我”,眼前熟悉的陳設和遲青川的黑白相片,讓岳芸低下了頭。她用紙巾沾去眼角的淚水:“如果知道會出事,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哥哥來接小梧桐。”

兩人相對而坐,遲暖的目光很空洞:“是,我恨你。所以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麽?要把小梧桐帶走嗎?”

岳芸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尴尬了一瞬:“……我也想把小梧桐帶在身邊。可是我有難處,我馬上要結婚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定期給小梧桐撫養費,這方面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遲暖聽到這裏,睜着虛腫的雙眼,苦笑道:“小梧桐才上幼兒園,你有沒有想過我的難處?我一個人要怎麽把他撫養長大?你是他的媽媽,你說這種話,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一味追求自己的生活,這些年裏,你照顧過他幾天?給過他多少愛?”

岳芸被她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強行為自己辯白道:“我不拿回撫養權,也是為了你考慮。除了小梧桐,你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如果我把他也帶走了,你孤零零的,在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遲暖抱着膝蓋,把臉埋在腿上,她不願意再看岳芸的臉:“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岳芸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沒趣,今天特地走這一趟,該說的話也說清楚了。臨出門,她又回頭:“你說得對,我确實是自私的人,不僅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還間接害死了你哥,你恨我也應該。……不過遲暖,你哥16歲就開始獨自照顧你,什麽髒活苦活都做過。你要是真心疼你哥,就好好對小梧桐吧。”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在剜心。

岳芸走後,遲暖一直維持着抱膝的姿勢。她很久沒能睡整覺了,精神總是恍惚,這時閉着眼,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睡着,再有意識,季先生和小梧桐回來了。

小梧桐手上提着蛋糕,眼巴巴往遲暖身邊湊:“姑姑媽媽,我們快來許願吧。季伯伯說,生日願望都會靈驗的。”

季先生打開蛋糕盒,五周歲生日,他就取出五根蠟燭,分插在蛋糕上。小梧桐掰了掰手指,突然高興:“五根!那是不是能許5個願望啊?”

季先生說:“嗯,小梧桐許5個。”

小梧桐立刻翻看蠟燭包:“不能把它們都用上嗎?這樣就能許好多好多願望噢……我怕我許的願太少,爸爸沒有聽到。”

季先生點火的手忍不住抖,他把蠟燭統統拿出來:“小梧桐,季伯伯可不可以向你借一根蠟燭許願?”

“可以的。”小梧桐答應地爽快,目不轉睛看着所有蠟燭一一在蛋糕上插好,他轉向遲暖:“姑姑媽媽,小梧桐也借你一根。”

遲暖撐着額頭,看季先生把蠟燭點亮。

她以前也相信許願,不論是對着許願牌,還是孔明燈,她都是虔誠的。

現在知道,全是假的。

那一年的江邊,顧寧姿帶她放孔明燈,她在心底許了兩個願望。

她希望哥哥可以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她希望自己以後的每一天,都能像燃放孔明燈的此刻,雀躍而快樂。

事與願違。

遲暖以前總以為,和顧寧姿分開,已經是她經歷的最殘忍的事,可是命運顯然不滿足于此,還在試探她的底線。她無法接受,那個把她帶大,比所有父母都更盡心盡責的哥哥,就這麽永遠離開了她。

……

吃了點蛋糕,遲暖打起精神給小梧桐做晚餐,季先生該走了,他不聲不響地把一個文件袋留在了餐桌上。

遲暖後來才發現它,拆開看,裏面是兩份保單。

投保時間是在四年前,遲青川離婚前後。投保人是季先生,受益人的位置分別寫着遲暖和小梧桐的名字。

遲暖被分紅金額吓了一跳,立刻聯絡季先生,季先生說:“那段時間,青川很迷茫,我知道他的精神壓力很大,最牽挂的就是你和小梧桐,怕自己照顧不好你們。保險是我瞞着他買的,他現在不在了,我拿出來給你,也不用擔心他會不高興。”

“我可能不會事事俱到,暖暖,你有困難,記得一定要對我開口。”

“振作起來吧,你哥哥肯定也不希望你一直這麽消沉。”

遲暖看相片裏的遲青川,遲青川微微笑着,表情再柔和沒有。

哥哥,這麽多年,為了我,為了小梧桐,你也很累了,是不是?你心裏多苦啊,卻從來沒有向我吐露過一星半點。在我面前的你,總是那樣積極樂觀。

遲暖脫力地撐住桌沿,突然聽見小梧桐在房間裏放聲大哭。她立刻抹去淚水,走去房間:“小梧桐,不哭不哭,怎麽了?”

小梧桐盤腿坐在地板上,串珠似的眼淚全部砸進拼圖裏:“姑姑媽媽,我太笨了,爸爸教過好多次了,可我還是拼不好……嗚……我想爸爸,今天是我生日,爸爸都沒有回來……姑姑媽媽,爸爸是不是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們說爸爸死掉了,死掉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遲暖扶着牆,站了好一會,才上前抱住哭泣的小梧桐,顫聲說道:“你爸爸沒有死掉,小梧桐,聽到了嗎?他住在我們心裏,只是沒有辦法和我們見面。等哪一天,所以人都忘記了他,他才會真正的死掉。小梧桐,你回答姑姑媽媽,你會忘記爸爸嗎?”

小梧桐拼命搖頭。

遲暖:“我也不會,所以你看,你爸爸會一直活着的,在我們心裏。”

……

因為遲青川的離世,遲暖錯過了一中的招聘考試。知道其中原委的何麗雯比誰都着急,眼看一中暫時是進不去了,她又給遲暖出謀劃策:“一中和財團聯名辦的私立小學還在招老師,你先去那邊試試?以後還能考回來,教小學也一樣積累教學經驗。……最關鍵的是小學比高中要輕松,這幾年你還是花多一點精力在小梧桐身上吧。”

遲暖的執念只是在一中,去不了一中,去哪裏都沒有區別,暫時在小學教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隔年,一中提高了招聘要求,遲暖被自己的本科學歷攔在了一中的校門之外。

看到招聘信息的那個晚上,小梧桐睡下之後,遲暖開了瓶酒來喝。

酒一入喉,眼淚就被辣了出來。

錯過的就是錯過了,一中是,顧寧姿……可能也是。

五年之後的今天,承受命運一再捉弄的遲暖,終于願意去相信,蘇秘書當年說的,顧寧姿不會再回來,大約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明天始終沒有降臨,她活在現實裏的每一天,都是磨難的當下。

——卻還是要像哥哥一直以來傳達給她的那樣,努力、積極地過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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