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輿圖已換稿
葉凝終是決定與君昊同行。
君昊見她們就住在隔壁,又道了聲巧,葉凝只得敷衍道:“昨天趕路太累,早早就歇了,竟不知王爺就在隔壁,實在失禮。王爺這是出來游玩?”
“本來只是在呼戎草原逛逛,想到星宿海的景色就順便來這邊。”君昊挑眉,“卻原來最美的并非星宿海的景致,而是這家客棧。”
此人慣會輕薄調笑,心思卻是難辨真假。葉凝既已同他僵持過兩次,便不打算太客氣,道了聲“王爺說笑。”便推門進屋。
她的隔壁住着秋琳。秋琳本是去牽馬,見君昊出現便又隐匿,此時已在房中閑坐。
葉凝不曉得公子清的身份有幾人知曉,為免君昊起疑,便說了要與君昊同行之事。秋琳了然:“葉姑娘放心,秋琳自會隐藏蹤跡。”将手覆于胸口,卻是對公主許諾的禮儀。
飯後同行,葉凝雖早知君昊行為舉止張揚,見了車隊陣仗時依舊腹诽:“纨绔!”
君昊此次出行,随身帶着花雪二姬、稱心如意和數位侍女,除了貼身衛隊,還有廚師随侍。五十多匹健馬成列,十輛華貴馬車停在路邊,引人側目。君昊讓花姬招呼好當歸,便邀葉凝同往車中。
車隊蜿蜒自草原行過,葉凝掀起車簾,就着微風看周遭風景。極遠處旌旗招展,有巡邏的軍隊經過,她便問道:“那是這裏的駐軍?”
車內十分寬敞,君昊坐在她對面,正靠着軟榻閑食蜜餞,聞言點了點頭。
“這裏原本是巫夜國土吧?”
“葉姑娘對山川地理很熟?”見葉凝默認,君昊便道:“以前确實是巫夜國土,現在麽,是杞國的了。”
這駐軍之中,有多少人曾入侵巫夜,屠殺百姓?葉凝心中有些煩亂,便道:“王爺說的那幅畫呢?”
君昊便自屜中拿出個錦盒,打開盒蓋,裏面明黃的綢緞裹着卷軸。他将畫卷鋪開,擡眉問道:“這上面畫的,是食用過眼兒媚的野人吧?”
這幅畫長有兩尺,寬方一尺,紙色泛黃并有許多黴點,看起來已有些年歲。
畫面很簡單,兩峰夾峙的山谷中有兩人正在打架,一人穿着铠甲戰袍,執劍在手,另一人蓬頭散發,赤腳徒手,身材高壯許多,他的胸口和手臂處插着數支箭,他卻渾然不覺,揚起右手用力拍向那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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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筆法粗劣簡單,只勾勒出大致情狀,沒有落款,亦無文字。
細細辨別,仿佛作畫之人十分倉促,線條略微淩亂,邊沿一處暗紅倒像是陳年血漬。
葉凝瞧了片刻,心下暗驚,擡眉道:“看這情狀,應是眼兒媚所致。”
“那你可知這是哪裏?”
“王爺說笑了。這山谷應是在巫夜境內,葉凝長于京城,怎會識得它。何況這畫上的山谷勾勒簡單,如何能夠辨別?”
“長于京城?”君昊挑眉将她瞧了片刻,眼中的輕佻笑意淡去,現出幾分氣怒,冷笑道:“既然你以京城人自居,便是我找錯了人。”說着便将那畫卷收起。
喜怒無常!葉凝不知他這氣怒是真是假,便道:“王爺想找的是怎樣的人?”
“巫夜人。”
葉凝聞言而笑:“那王爺真是找錯人了。”
“是麽?”君昊陡然欺身近前,聲音幾分淩厲:“那你為何識得巫夜的毒藥?為何知道眼兒媚的往事,聽到眼兒媚就答應與我同行?為何看到駐軍時有嫌厭表情?在星宿海,在這呼戎草原,你的眼神和表情掩飾得并不好。”
幾個為何讓葉凝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看了他片刻,眸子裏依舊清明:“王爺想多了。”因他欺身靠得近,便伸手往後推他。
“是麽?”君昊不退反進,聲音有些激動:“那你這趟去巫夜是做什麽,進山采藥麽?看着那一路的殘垣斷壁和枯骨焦梁感受如何?去過鬼城了吧,那裏的血跡被雨洗淨了麽,下雨時聽到鬼泣了麽?”
他頓了一頓,似是強自控制情緒,卻突然擡手,重重一捶打在車廂:“幾十萬人的性命啊,都困在了那座城!”
葉凝被他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回想沿途所見,心裏自是酸楚。見君昊情緒言語激動,她心中某些努力壓抑的情緒也噴薄而出,讓人想要嚎啕哭泣。
她瞪着君昊,心中氣怒升騰,眼角卻有淚珠滴落。
馬車徐緩前行,兩人保持着姿勢沉默不語。
半晌,葉凝昂首問他:“明知道結局,為什麽不退兵?”鼻酸眼澀之間,聲音終究顫抖。
啪的一聲,她的淚滴落在君昊手背,溫熱濡濕。
君昊握緊了手,幾乎是咬牙切齒:“你以為我不想退兵?你以為我願意眼睜睜看着幾十萬人厮殺屠戮?”
“你是王爺!下令出兵的是你父親!你們怎麽忍心,那麽多人,有妻有子有父母!”她高聲質問之下,險些帶出哭音。
明知宮廷情薄,明知君昊也是無奈,心中卻有無限的怨憤想要發洩,為那些枉死的将士,為那些無辜的族人。
可怨憤又能怎樣?斯人已逝,埋骨成灰,誰又能挽回過往,令那些消逝的生命重新變得鮮活?
眉間心上,全然的沉痛無力。
君昊的手掌輕輕按在葉凝肩上,若即若離。
馬車內靜寂無聲,葉凝瞪着君昊,氣息未平。君昊半倚在車壁,嘴唇緊緊抿着,臉色沉肅。
這張臉生得好看,平日裏帶上幾分笑意,添上些風流柔情,便全然是只知溫柔的富貴少爺。而今他笑意掩去,肅容望着遠方的駐軍沉默不語。葉凝似乎能從他眼裏觑到那時的烽火吶喊,血腥殘殺。
過了許久,君昊将那卷軸随意丢在手邊,自嘲:“我說這些做什麽。”他退回原處,從那屜中取了方帕子遞過來。
葉凝自然不肯接,将那帕子甩在旁邊,朝牽馬的車夫道:“停車!”
那車夫聞言緩了速度,看向君昊,請示他的意思。葉凝卻不待他停穩,一躍下了車。她雖不會武功,但有慕懷瑾和木槿兩位高手熏陶,身手倒也敏捷,落地十分穩當。
君昊不明所以,探出半個身子:“你做什麽?”
“葉凝俗事纏身,先行告辭。”葉凝頭也不回,攔下花姬的馬車,同當歸尋了自家馬匹,并騎離去。
呼戎草原一望無際,微風過時草浪起伏,葉凝縱馬疾馳,足足跑了一個時辰才緩了速度。後面當歸追上來,臉上滿是擔憂:“姐姐你怎麽了?”
“君昊說起了巫夜的事情。”葉凝理了理淩亂的發絲衣衫,情緒已然平複,“花姬沒為難你吧?”
“沒有。”當歸仰起笑臉,“不過我真是擔心姐姐呢,畢竟他是個王爺,萬一真惹惱了他,可不是鬧着玩的。”
“惹惱他?我哪有那麽魯莽,更沒那膽量。”
“頭次見面就拿藥粉作弄他,第二次在他府裏還敢用毒藥威脅他,姐姐你還有什麽不敢的?”當歸催馬與她并辔緩行,到底擔憂:“剛才我路過王爺的馬車,他臉色不太好,別是吵架了吧?”
葉凝點點頭:“說起了那場滅國之戰,有些失态,不過他不會為難我,放心吧。”
自巫夜滅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落淚,對方卻是敵軍的王爺,何等尴尬。念及方才情形,葉凝忽然一個激靈——
她與君昊非親非故,相交也不算深,君昊貴為王爺,為何待她寬容親和,甚至有結交之意?僅僅因為她是巫夜人?
這念頭一出現,葉凝便覺得蹊跷,君昊也太過熱情了!然而要細究其原因,卻又找不出端倪,心頭一時煩亂。
極目望遠,有一人一騎從側方飛馳而來,葉凝唇角挑起抹笑意:“走吧,秋琳來了。”
抵達容城時已近黃昏,城外的村落間炊煙袅袅,扶雲而上。
進城後葉凝當歸自回住處,秋琳去找公子清複命。
休整了一夜,次日近午時葉凝便前往扶歸樓去尋公子清。到了扶歸樓時,公子清并不在,迎接她的是剛洗去旅途風塵的楚天落。
葉凝将此行采藥的收獲說了,因還有幾味藥材分布在北域各國,便想讓公子清借生意之便集齊這些藥材。
楚天落自是滿口答應:“掌管北域藥材的是程叔和小鸾,回頭我就讓他們集齊。葉姑娘還需我提供別的嗎?”
“這些藥材炮制繁瑣,到時我會來找你。公子清最近在塗凝花膏吧?”
“豆蔻說公子塗藥很勤快。嗐,本來他最近沒事,就為躲避北安郡主才回了島上,北安郡主今早離開,他也該回來了。”楚天落扶額,似乎對北安郡主頗為無奈。
葉凝便笑道:“到時我再與他細說。”說罷便告辭。
楚天落送她出門,閑談道:“你和木槿認識很多年了,聽她說你們感情很好?”
“五六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這人挺有意思。”
葉凝偏頭看他一眼,察覺他的心思,笑意便有些促狹。楚天落撓頭笑着,送葉凝至門口便回去了。
葉凝倒是心思一動。
說起來,木槿年紀與她相當,如今也已十七歲了,京城王孫公子雖多,卻非木槿所好。這楚天落麽,為人開朗可愛,能做公子清的副手想來也是精明能幹的,又有身絕高的武功。
這兩人的性格……也挺合适?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靈感來自《桃花扇》裏的一套哀江南,從高中到現在,一直很喜歡的一段,放上來回憶下:)
俺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栖枭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另外,苦逼了三章,下一章來個美妙的夜晚~~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