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凄凄舊園情
時隔六年,當葉凝再次品味故國的夜色,湧上心頭的只有悲怆。
睜開眼是凄涼蕭條的殘垣斷壁,閉上眼便是那些殺戮的場景——
族人在浴血吶喊,父王的戰袍是暗紅色的,行止溫婉的母親亦穿起戰袍厮殺,眼中有絕望,目光卻堅定。可城終究是被攻破了,父王強下命令,讓她們從王宮的地道中逃離。
關于王宮最後的記憶,是父王執劍走遠的背影,是母親婆娑的淚眼,是漫天遍地的火苗,似要将天地間的一切吞噬幹淨。
葉凝閉着眼,緊緊咬唇。那最後的戰場,記憶裏最溫馨舒适的家,此時會是如何模樣?
有只溫熱的手伸過來,輕輕按在她的手背,葉凝睜眼,是秋琳。
她們今夜是宿在一處破敗的民宅,在茅草堆上鋪開細軟的薄毯,三人并躺。因旅途勞累,當歸此時已沉沉睡去,秋琳卻不知是何時起身,正抱膝坐在她旁邊。
安靜的夜色裏,兩人沉默着對視許久,秋琳突然單膝跪地,将右手放在左邊胸口。
沒有說半個字,眼中卻有大滴淚珠滑下。
葉凝猛然反應過來,幾乎是低聲驚呼:“你也是巫夜人?”
“拜見公主。”秋琳一向清冷的聲線在發抖,躬身下拜。葉凝忙将她扶起,四只手緊緊相握,說不出半個字來。
已經六年沒有聽過這個稱呼,而今陡然聞得“公主”二字,葉凝心緒複雜難言。她深吸口氣,将翻湧的情緒按下,攜着秋琳出了屋,在破敗院落的一株槐樹下坐定,問道:“這些年,過得好嗎?”
槐樹曾因當年的一場大火而燒得漆黑,時隔六年,樹上漸漸生出新枝,添了生機。
秋琳輕輕撫着那些新枝嫩芽,聲音有些哽咽:“秋琳過得還好,公主呢?那年你在沙漠走失,大家都很擔心。幸好,你還活着。”
“我輾轉去了杞國的京城。後來呢,你怎麽來了這裏?”
“穿過沙漠後我和其他夥伴走散,遇到了公子,他将我帶回雲澤,因我有些武功底子,便教我繼續習武。和我一起的還有赤翼,現下也是公子的暗衛。”秋琳的臉上第一次有笑意浮現:“公子待我們很好,要不是他,我和赤翼恐怕早就葬身大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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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凝心下對公子清感激,便又問其他夥伴的近況。
秋琳道:“這兩年我也打探了些消息,大家分散在各個部落,都很想念巫夜,卻不敢輕易現身。公主——”她再次單膝跪地,“請你為我們引路!”
心頭有澎湃的情緒在激蕩,葉凝環視周圍的破敗,聲音堅定:“我們大家都要回到這裏!巫夜不能消失!如今杞國政局不穩,遲早會起內亂,我們養精蓄銳,時機到時,總能重建巫夜。”
她頓了頓,看向秋琳時眼含期待:“這幾年裏有伊洛的消息嗎?”
“秋琳并沒有打探到小殿下的消息。”
期待落空,葉凝閉眼嘆息:“算了,慢慢來吧。”
仰頭,但見月明中天,夜涼如水。她同秋琳并肩坐在樹下,各自沉默。
鬼城正中心的內城是王宮所在,入目皆是斷磚殘瓦,道路兩旁生滿雜草,其間野花開得正盛。
五丈寬的護城河中水流清澈,河堤的楊柳随風婆娑,當年這條河流曾經被血染紅了整整三個月,歲月随水流動,而今已無法從中看到那年慘烈的跡象,唯有那片廢墟提醒着曾經的殺戮——
被杞軍踩斷的拱橋橫在護城河間,血跡斑駁的王宮城牆上有無數被刀劍砍出的缺口,堆在城牆下的斷瓦殘劍上有雜草叢生,兩扇漆黑的大門在城門洞中搖搖欲墜,從縫隙中可窺見殘破的王宮。
這座曾經是巫夜最華貴美麗的宮殿,早已滿目瘡痍。
一場大火後,木制宮殿和花木園林皆已成灰,石基底座和廊柱被燒得焦黑,大片的金磚地面皆被人撬開,現出縱橫的溝壑。
那座曾經讓巫夜人引以為傲的空中花園,早已化作瓦礫,再不複昔日的華美巍峨。
越往裏走,挖掘得越多越深,到得原先王宮正殿時,整個地面都被翻開,中間是個十幾丈方圓的深坑。他們逃生用的地道也被挖開,蜿蜒至遠方。
葉凝瞧着那被翻得坑坑窪窪的地面,心下悚然。
當年巫夜滅國之後,杞軍曾将這裏掘地三尺!他們是為了什麽?
如果是為杞國的戰士報仇,發洩殺戮之後的仇恨壓抑,不應是眼前這幅場景。他們翻遍王宮,尋找地道密室,應該是在尋找東西!
似有一記悶錘打在頭頂,葉凝站在那裏,頭一次因慌亂而茫然失措。
那五十萬大軍壓境,真的是為了找東西!他們在找什麽?
胸口那枚玉龜似乎又灼熱起來,葉凝蹲在地上,随手撿了個東西握在手中,越來越緊。
滅國的前夕,母後曾珍而重之地将玉龜交在她手裏,講了很多久遠的故事。那時她尚且不明白也不相信,只覺得荒謬而陌生,到得現在,才漸漸體會出它的分量。
一個國家的存亡翻覆,竟然真會牽系在傳說之上!
擡頭望遠,入目皆是殘破廢墟,這片廢墟之下,又埋着多少枯骨?
頭頂的天空高遠湛藍,是永遠無法觸及的清澈純淨。廢墟之上鋪滿陽光,斷磚殘瓦後卻滿是陰影,那些慘烈厮殺的記憶不斷閃現,揮之不去。
“父王,母後,伊洛。”葉凝閉眼喃喃,“等我。我定會帶族人回到這裏,重建家園!”
手被人輕輕握住,緊握的指節被一分分掰開,當歸的聲音裏夾雜着驚慌:“姐姐快松開,手都受傷了!秋琳姐姐,秋琳姐姐!”
焦急的聲音回響于廢墟,秋琳聞聲前來,見着葉凝時也有些吃驚——她的左手握着一段斷劍,整只手上皆是血跡,地下的泥土也已被血浸濕。
“葉姑娘!”秋琳倒是鎮靜,指尖拂過葉凝幾處穴位,令她神智清明,而後往傷口撒上藥粉。
掌心的痛清晰地傳來,葉凝擡掌看那傷處,便見掌心一道深深的割痕,四只手指亦被割得很深。
血漸漸止住,她坐在淩亂的瓦礫之間,沉着臉不發一語。秋琳和當歸擦盡血跡,撒了藥粉再以軟布包好傷處。
四下風起,吹得雜草野花微微顫動,瓦礫焦梁入目,倍覺凄涼。而鳥鳴自遠處悠揚傳來,于廢墟之間添了幾分生機,予人希望。
一個月後,當葉凝帶着秋琳和當歸重新經過星宿海時,整個人比先前沉默了許多。
她們走進湖邊的一處客棧,精明幹練的老板娘正撥着算盤,擡頭沖她們打招呼:“三位回來啦,正好有客房空着呢,今晚就住下?”
葉凝點頭,随夥計上了二樓的客房,片刻歇息用過晚飯後,便将當歸和秋琳召入房中,叮囑:“這一趟巫夜之行,我們只為采藥散心,其他的見聞不可多言。”
兩人均稱明白,又将采好的藥材取出來晾了會兒。
巫夜的毒藥與醫術皆奇絕天下,不止是因其秘傳的醫毒之術,也因其境內生了許多罕見的藥草。
葉凝雖早經喪亂,這幾年裏也将巫夜毒術學了七八成。那日離了王宮廢墟後,她便帶秋琳和當歸四處尋藥,将幾味極難分辨,又生于險地的藥材找齊,用以配制情九思。
三人在窗邊閑看星宿海風景,卻聽樓下一陣喧鬧,有熟悉的聲音漸漸靠近,是花姬——
“這向湖的幾間我們都要了。”
老板娘笑着道:“打頭的三間已經住了人,其餘的都給公子留着了,您看可還滿意?”
屋門吱呀作響,老板娘竟是将他們引到了隔壁。
花姬似是有些不滿:“可我家公子……”話還未完,便響起君昊的聲音:“這幾間夠我們住了,這一間給我,其餘的花姬去安排。隔壁住着什麽人?”
“是三位姑娘,好相處得很。”
隔壁屋一時安靜,片刻後老板娘告退,掩門離去。
葉凝未料會在這裏碰上君昊,一時不知是否該出去打個招呼。忽聽隔壁窗戶被打開,便忙縮回屋內合上窗扇。回過神時,倒覺得這行為好笑。
若在平時,她斷不會有此逃避之舉,可這一月間目睹巫夜滅國後種種凄涼狀況,葉凝翻湧的心緒尚未平複,何況君昊也曾參與巫夜滅國之戰,此時便不大想和君昊碰面。
想到那個人輕佻的眼神舉止和捉摸不透的心思,葉凝便覺得累。
倒是有些想念扶歸園裏那一樹沐浴陽光的流蘇,細碎潔白,寧靜地長在山水湖石之畔,能令人忘卻煩惱。還有扶歸樓的甜點和酒……
浮生疲累,有太多重擔在身,她能做的唯有努力向前。
艱難跋涉的旅途中,那些細微的美好,更顯難能可貴。
是夜三人入夜時便歇下,次日早起想要避開君昊上路。哪知葉凝簡單梳洗後帶了當歸出門,卻在客棧門口碰上了散步歸來的君昊,一時尴尬。
天色尚早,算來也不過卯時初刻,除了急着趕路的客商,客棧的許多人都還沒起身。
葉凝本以為就君昊那纨绔子弟的習慣,定不會起這麽早,誰知他竟會……腦子轉了一轉,她只當昨夜全然不知君昊到來,說話時便有幾分驚訝:“王爺怎麽也在這裏?”
“好巧!”君昊倒是真的驚喜,“聽說葉姑娘外出采藥,原來是在這裏!”
葉凝呵呵幹笑了兩聲:“這麽早出去散步,王爺好興致。”
君昊折扇舒展輕搖,微微笑道:“星宿海的晨景最美,我閑着沒事,便去湖邊看了看日出,景色真是不錯。”
葉凝拱手,顯出趕路的焦急:“既然景致不錯,王爺且慢慢欣賞吧,葉凝有事在身,先告辭。”
“不急。”君昊故技重施,往後退了半步攔住她,“晨光美景豈可辜負,拿來趕路實在浪費。你是要回容城是吧?不如用過早飯後與我同行,如何?”見葉凝尚自猶疑,他便補充道:“有樣東西,想請你順便賞鑒賞鑒。”
“又是毒藥?”
“一幅畫,似乎和眼兒媚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