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祭物堪噙淚
一場雷雨後轉成了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止,然而正午的南曲街上依舊車馬喧嚣。
葉凝等人方一進樓,便有夥計殷勤迎上來,引他們往二樓雅間。葉凝道聲不必,選臨窗的位子就坐。敞開的窗戶邊是高大的垂柳,雨絲斜吹入窗,風微涼,窗臺的花清香。
木槿和當歸圍在一起點菜,慕懷瑾抿口茶,問葉凝:“明日啓程回京,還有事情要安排麽?”
“安排好如蘭如松的課業便好,京城那邊風聲如何?”
“他們探出的消息是你已去了西南邊的無射郡,何況現在京城形勢緊張,他們想必無暇顧及。我也會幫你安排。”慕懷瑾如今已是內衛統領,成為鄭太後親信,事涉葉凝時處境略有些尴尬。
葉凝斷然拒絕:“不必安排,我小心些就是。”
目光瞟過窗外,街上一輛馬車趨近,葉凝認得那是君昊的車架。
掀簾而出立于傘下的果然是君昊,微卷的長發随意束在頭頂,發尾披散兩肩,一襲水墨長衫平添風雅,少見的正經。
片刻後他在侍從環繞下上了二樓,葉凝便背過身去看窗外。君昊往這邊看了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徑直往雅間而去。
葉凝只當他沒看見自己,安心吃飯。
飯至中途,楚天落歸來,見了木槿便湊過來。他們兩人雖相識日短,感情卻不錯,戲語取笑之間甚少顧忌。
葉凝見狀便故意笑道:“木槿你好歹收斂些,小心真惹楚七生氣。”
木槿渾不在意:“生氣怕什麽,打一架就好啦。”
“你倆打架誰厲害?”
“當然是我!”木槿和楚天落同時出聲,繼而互瞪。葉凝和當歸見狀笑個不住,卻有個書童走至葉凝身側,遞個錦盒給她,甚是恭敬道:“王爺想請葉姑娘品茶。”
葉凝聞言詫異,轉頭便見君昊在随侍陪伴下已施施然下了樓梯,旁邊是現任的雲澤刺史魏正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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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狐疑打開錦盒看了片刻,心下一沉卻未作色,只問那書童:“什麽時候?”
“王爺會派車來接您。”
“好。”葉凝收起盒子看向窗外,君昊正站在馬車邊的傘下擡眼望過來,狹長的桃花眼眯起,唇角幾分笑意,向她點點頭。
明明是一張很好看的臉,那笑容卻令葉凝覺得別扭,便偏過頭不再理他。
慕懷瑾坐在葉凝對面,此時自然跟随她的目光看到了君昊,微微色變道:“那是逸王殿下?”見葉凝點頭,他便皺眉:“你怎麽招惹上他了?”
“機緣湊巧而已。”葉凝細品甜點,心情轉好,不由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跟他有仇?”
慕懷瑾眉目未展,只盯着君昊不語,直至車駕消失在川流人群後才道:“這個人,以後還是不要沾惹。”
“我有分寸。”葉凝語氣微微敷衍。
慕懷瑾無奈,見她唇角沾了糕點粉末,便伸手幫她擦拭。手指還未觸及,葉凝陡然反應過來,低頭作勢整理衣袖,慕懷瑾手臂停在半空略是尴尬。
幸而楚天落和木槿說得正歡,當歸也正低頭喝湯,無人注意,慕懷瑾愣了愣收回手臂,自嘲而笑。葉凝便道:“許久未見朗兒,他現在還好?”
“朗兒麽?”慕懷瑾愣了愣,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婉儀很會照顧孩子,他很好。”
窗外風過,對面桌上少男少女的笑聲傳來,眼角餘光瞥過去,便見一雙十四五歲的男女對坐飲茶,言談之間親密無間。
往事襲上心頭,慕懷瑾驀然失神。
飯後楚天落自去忙碌,當歸和木槿上街閑逛,慕懷瑾被拉去拎東西。
葉凝撐了傘徑往百草堂同林夫人說了要回京一趟的事,便去安排如蘭如松的課業。
數月相處,葉凝待如蘭姐弟亦師亦姊,兩個孩子也都很黏她。聽說她又要遠行,如蘭倒還好,如松便抱着葉凝不放:“凝姐姐你剛回來沒多久,怎麽又要出門?什麽時候回來?”
葉凝蹲身哄他:“一個月就回來,到時候給你帶好玩的好不好?”
“有什麽好玩的?”聲音軟糯可愛。
葉凝倒是被問住了。雲澤市集繁華,并不缺各種新鮮玩意,因有北域各國商人往來,稀奇物件甚至比京城還要多些,她只能賣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
如松眨眨眼,幾許期待幾許不舍:“姐姐要早些回來。”
“那你們要聽娘親的話,乖乖讀書!”
後晌的深巷裏十分安靜,因小雨連綿,巷中不見半個人影。
葉凝撐傘埋頭緩行,心緒繁雜,忽聽有人喚她“葉姑娘”,擡頭便見崔文迎面走來,一手撐傘,另一邊拿着兩個暗紅色的長木盒。
崔文是巷頭棺材鋪的老板,做的棺材十分精致,在城裏頗有名氣。而崔文以一方棺材體悟人生,言談也有趣,後來往來頻繁照面,兩人漸漸熟悉。
葉凝認得那木盒是長樂街一家字畫鋪的,便道:“崔老板,又去淘字畫啦?”
“閑着沒事去逛了一圈,正好看見有懷影山人的新作便買了來,葉姑娘若有空,一起看看?”崔文一貫的書生氣。
葉凝打趣:“還是算了,萬一我也看上這幅畫,卻不成了愛而不得?”
崔文聞言而笑,便也不再提,話鋒一轉:“剛才見逸王殿下的車駕停在那邊,葉姑娘難道是同逸王有約?”
“是麽,倒不知逸王駕到,我先告辭。”葉凝匆匆幾步走過去,便見門口停了輛馬車,正是上次接她去君府的那套。
她掀簾上車,心念一轉,忽然有些疑惑。便退出去仔細看那車的裝飾,雖然用材精致貴重,卻無任何逸王府的标志。
君昊日常用的并非此車,崔文怎知它是君昊派來的車駕?
馬車在青石路面緩緩前進,車內鋪了厚軟的墊子,上覆涼席。
淅瀝雨聲傳來,角落處瑞獸吐香,清甜淡雅,葉凝識得裏面有安神藥材,心緒漸漸舒緩。
取出君昊送來的錦盒,裏面是枚鵝蛋大小的陶制魚形埙。論形狀材料并不罕見,從杞國至巫夜,乃至更北的部落,都會用埙吹奏樂曲。但君昊送來的這枚卻十分特殊——
埙的一側是振翅雄鷹,鷹翅上刻有奇異花紋,另一側刻着龜,龜殼卻是皲裂狀,旁邊是閉目祝禱的占蔔師。
葉凝撫着上面深淺參差的刻痕,似乎能聽到莊重肅穆的樂曲。
在巫夜每年的祭天大典上,王宮的樂師們都會奏樂禮頌,所用的樂器上都有種種雕飾,代表不同的涵義。手中的埙正是祭祀所用的禮器,本應供奉在神殿之內的祭物,卻流落至此,不免令人傷感。
葉凝靠着軟墊,心內暗暗盤算。這個君昊,以王爺之尊招攬她一介民女,又屢屢用巫夜之物試探,到底想怎樣?
依舊是坐落在花海內的府邸,月半之後舊者謝落,新花初綻,細雨清洗下十分鮮潤。
葉凝掀簾望外,成片的花海在雨幕中盛開,遠處疊嶂的山巒隐在雨霧之間,就連那起伏連綿的殿宇都披了朦胧光影。
雨聲斷續入耳,葉凝瞧着迷離景色發呆。忽然想起那夜對酒,公子清說人生雖然疲累,卻也有許多美好值得追尋。
一時間心念起伏。
君昊已在府內擺了小宴,花姬引葉凝入內後告退,君昊自屏風後轉出來,将手中書卷随手放在矮幾上,笑道:“葉姑娘,請坐。”
葉凝也不客氣,款款落座,擡眉道:“我确實是巫夜人,王爺還想問什麽?”
君昊未料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便拍手而笑:“葉姑娘早該如此爽快!我還想問,葉姑娘到底是什麽身份?”
“身份?”
“識得巫夜的毒藥,知道眼兒媚的事,認識這枚埙。葉姑娘應該不是普通的巫夜人罷?”
“确實不是。”葉凝直視着他,“我曾是公主伴讀。”
“哦?”君昊來了興趣,在她對面落座将她打量着,啜一口茶緩緩道:“巫夜那時只有一位迦凝公主,那麽現在迦凝公主呢?”
“下落不明,也許死了。王爺也見過那場戰争,城破的時候混亂不堪,誰還能顧及公主在哪。”葉凝并不躲避他的目光,語氣中卻有幾分哀意。
見君昊并不懷疑,她續道:“現在王爺能否告訴我,到底想怎樣?”
君昊懶懶靠在椅背,眼角眉梢漸漸有笑意爬上,緩緩道:“我有幾位朋友也是巫夜人,葉姑娘若有興趣,我可以引薦。”
“朋友?”葉凝嗤笑,“你的朋友沒殺了你?”
“你不是也沒殺我?”君昊笑得從容,“當年下令出兵的是先帝,帶兵的是徐铿,我不過擔個虛名。葉姑娘就算要恨,也該恨下令出兵的那位。”
微卷的長發散披在兩肩,他舉杯品茶,意态安然,仿佛下令出兵的人與他毫無幹系。
葉凝覺得有趣:“讓我恨你的父親?這可算是大逆不道。”
“總比恨我好。”依舊事不關己的模樣。
葉凝便順水推舟:“我在京城聽說,出兵的命令是先皇下的,但這主意卻是太後出的。”君昊依舊意态安然的品茶,眼神卻鋒利了些:“哦?”
“怎麽你不知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會知道。”
“王爺聰明過人,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君昊笑了笑,擱下茶杯坐起身,徐徐道:“所以說到底,你們要恨,也該算到太後頭上。”
屋內一時寂靜。葉凝瞧着他的神色,霍然明白過來,心內竟然隐約有些激動和不安——
做出同仇敵忾的姿态,挑唆巫夜人憎恨鄭太後,君昊想做的果然不是閑散王爺!
現下鄭太後篡權竊國的意圖昭然若揭,君昊他是坐不下去了!不對,他似乎很早就在招攬巫夜人……
思緒陡然有些繁雜,葉凝暫且将它按下,提起另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說起來,王爺是否知道,當年太後是用什麽說服先帝出兵?”
“巫夜人意圖用毒藥謀害帝後,才招來滅國之災。葉姑娘不應該早就知道了麽?”
“這種說辭誰信?”
君昊笑了笑,忽然指着滿桌菜肴:“本想請你品茶用飯,說這些做什麽,葉姑娘嘗嘗這菜做得如何?”
陡然被他岔開話題,葉凝愣了愣,還欲再說,君昊已搶先道:“這廚子以前在扶歸樓,是我從澹之那裏讨來的,手藝很不錯。”
葉凝見他如此,不由氣結,瞪了君昊半天,情知他不會再說,便起身道:“告辭!”不待君昊說話便拂袖出門。
君昊也不生氣,朗聲道:“葉姑娘若想明白了,随時來找我。花姬,派人送葉姑娘回去。”
聲音漸漸被抛在身後,葉凝轉過幾個拐角,想起剛才君昊那無賴表現,越想越氣,忍不住擡腳踢翻道旁的幾個花盆。可再生氣也是無可奈何,葉凝出門随手牽了匹馬,便揚鞭穿越成片的花海,自回住處。
一道人影翩然落在門口,發絲衣衫沾了雨滴,卻難掩風華。他瞧着那疾馳在花海中的背影,不自覺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