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生足別離
從雲澤到京師相隔千裏,葉凝心中惦記師父,日夜兼程,到達京城時恰逢一場大雨。道旁的酒肆裏人聲鼎沸,過往客商皆在此避雨閑談,擁擠而熱鬧。
葉凝愈近京城時心中便愈不安,此時耐着性子等了半天,那雨卻還是下個不停,便顧不得其他,從店中買了副鬥笠蓑衣,沖入雨幕縱馬疾馳。
慕懷瑾不放心,要跟着她,終是被木槿攔下了:“阿凝見了她師父必定有很多話說,我們還是別去了。”
一路疾馳,雨點劈劈啪啪打在臉上,冰冷而刺痛。
葉凝記得初識師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
那是慕懷瑾迎娶蘇婉儀的頭一天。彼時她尚且寄居慕府,府內籌備着婚事,喜慶忙碌,她獨自寂寥苦悶,便進山散心。
到得後晌,原本晴好的天氣驟然轉變,濃雲積聚,大雨滂沱。生滿樹木的山路本就潮濕,大雨之中更是寸步難行。
她尋了處亭子暫歇,衣裳已被雨淋透,裙角鞋面沾滿了泥,在大風之中濕冷難當。
山中空蕩寥落,除了她更無行人,觸目所及皆是被雨點敲打的樹葉,似在凄風冷雨中顫抖掙紮,一如狼狽的她。
那時離巫夜滅國不到兩年時間,葉凝也才十三歲。她失了家國,沒了父母,在敵國的京城寄人籬下本就凄涼,難得對慕懷瑾生出依戀,卻又迎來他要另娶他人的消息。葉凝心中灰喪之極,壓抑收斂許久的情緒決堤,便在那深山大雨之中,獨自抱膝嚎啕大哭。
後來有人輕輕拍葉凝的肩,她擡起頭來,看到了師父——
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衣衫鞋襪盡濕卻不顯狼狽。她的臉色十分和藹,柔聲問道:“孩子你怎麽了?”
彼時的音容,葉凝永生銘記。
眼前滂沱的大雨迷離視線,葉凝沿着小道疾馳,渾身濕透。
漸而雲散雨收,陽光自雲縫中灑下來,在開闊的原野間架起一道極美的彩虹。葉凝縱馬至山腳,摘了鬥笠蓑衣縛在馬背上,令馬自去覓草,自己卻沿着蜿蜒小徑登山。
藥娘子藏身的道觀十分隐蔽,因罕有人至,潮濕的山徑上蒼苔滿目,枝葉橫生。葉凝走了半個多時辰,才遠遠看見坐落于山腰的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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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走至道觀門口時,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鐘聲入耳。
道觀很小,門虛掩着無人看守。葉凝推門進去,裏面古柏參天,蔭翳清涼,青石板鋪的地面上生滿蒼苔。西側植了幾棵棗樹,樹下有人躺在寬大的竹椅間小睡,身上蓋着薄毯。
側面看去,那張臉病容清減,十分憔悴。
緩步上前,藥娘子似是聽到了腳步聲,眼睑依然阖着,懶懶道:“你回來啦。”
“師父!”葉凝喚了一聲,藥娘子身子一震睜開眼看過來,似是不可置信:“阿凝你怎麽來了?”起身迎過來時薄毯滑落在地,她腳步一個踉跄,險些滑倒。
葉凝忙過去扶住她,握住她枯瘦的手時,眼淚倏然濕潤,無法抑制。
“哭什麽啊,你這孩子。”慈愛音容一如當年。
葉凝何曾見過藥娘子這樣病弱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楚,扶着她往廂房去歇息:“才下了雨,天又涼,師父你怎麽在這睡着?”
“想起些以前的事,覺得在棗樹下睡覺更安适。”藥娘子笑笑,“不是叫你留在雲澤麽,怎麽來了京城!”
“鄭太後以為我去了無射郡,她現在又自顧不暇,無妨。”
屋裏藥氣撲鼻而來,旁邊的火爐上放着熱水。葉凝讓藥娘子在榻上歇着,利落地端茶倒水,而後探手把脈。
藥娘子失笑:“我自己都治不好,你把脈了又能怎樣?還能比我更了解這副皮囊?雖是醫者,很多事情卻都無能為力。”語氣輕松,似乎對此渾不在意。
葉凝知她漂泊太久,見過的生死太多,也已看透自身生死,聞言不免感慨。想了想還是按下心緒扯出一絲笑容:“許久沒做飯給師父吃,我去燒幾個小菜吧?”
藥娘子病中性格軟了些,便有些孩童般的脾性,起身道:“真是很久沒吃你做的菜了,我來給你生火!”
“師父你歇着吧……”
“歇什麽,看你這笑容,比哭還難看!這可不像我堅強的小公主。”
葉凝也不再勉強,給她加了件衣裳,便扶着她去了廚房。
擇菜洗淨再切好,兩人許久沒見,此時閑閑聊着,聲音忽起忽伏,仿佛尋常人家的母女。
待得飯菜上桌時,葉凝已出了身薄汗。藥娘子大抵是心情轉好,精神了許多,用飯時點評不斷,漸漸現出幾分舊時風采。
飯後葉凝自去洗了鍋碗,和藥娘子圍坐在爐邊閑談。
這道觀中原本只住着位道姑,這兩天她雲游在外,葉凝與藥娘子獨處時便十分清淨。
深山空寂,月光星輝卻分外明亮,兩人就着夜色品茶敘話,浮世安寧。
藥娘子沉疴在身,無可避免的愈來愈重,到得第三天便已卧床不起。期間葉凝嘗試着診病開藥,卻是絲毫理不出頭緒。
藥娘子跟藥材打了一輩子交道,她又生性要強,曾親嘗藥草辨別藥性、嘗試配藥,體中已有千百種藥潛藏,而今不知是被什麽勾了起來,毒性藥性一起雜亂發作,令人束手無策。
房中暖熱,藥娘子在床榻上靠着軟枕閉目養神,葉凝陪在身邊。
藥娘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阿凝,這些年你經手過種種藥材,也碰過很多毒藥,這身子得好生照料。”她雖看淡生死,有些事情卻還是難以釋懷:“我年輕時不更事,不懂得将惜身子,才致膝下無子。你可要留心。”
“阿凝曉得。”葉凝湊過去輕輕伏在她肩上,如幼時般撒嬌,“師父還有我啊。”
藥娘子笑得欣慰,又叮囑:“巫夜的事情別太執着。杞國宮裏的事情也不要插手,這裏面牽涉太多,不是你能應付的。”她睜眼瞧着葉凝,目光溫柔如水,“我的小公主應該被寵溺呵護着。我瞧公子清不錯,你或許可以試試。”
葉凝未料她忽然說這個,不由失笑,卻也不羞澀:“公子清人品高雅,确實值得深交。”
窗外月圓,白練如霜,不知不覺竟已是中秋佳節。
師徒二人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心意卻是相通。浮生難得聚首,低語淺笑之間,美好而安寧。
藥娘子的精神愈來愈差,木槿來探望時,她已陷入昏睡人事不知。過了兩天,與世長辭。
屋外陽光明媚溫暖,掩在古樹下的廂房中卻略清冷。葉凝守在藥娘子的床邊坐了一整天,不說話也不落淚,只是看着藥娘子發呆。
木槿知她心性,也不過分勸解,只忙着打點後事。
因藥娘子有囑咐,兩人選了後山的斜坡将她下葬。祭罷新墳,沿着山徑蜿蜒而上,至山巅處有塊突出的岩石,平整寬闊,旁邊孤零零長着幾株老樹。
葉凝與木槿坐在岩上,可以看見京郊縱橫的巷陌,往來人群如蝼蟻微渺,碌碌繁忙。而遠處山巒起伏縱橫,天空湛藍,悠悠漂浮的雲朵聚散變換,仿佛時光流動、人事更疊,不經意間便是物非人非,舊蹤無處尋覓。
山風揚起衣袂發絲,吹得手腳冰涼,葉凝靠在木槿肩上,臉色茫然。
時隔六年,再次經歷與至親的生死離別,不似當年天塌地陷般的悲痛,心中只是沉甸滞澀,令人惘然神傷,不知人生何為。
山河依舊高遠,天地仍然開闊,只是故人離去,再會無期。從此後不會再有人親昵喚她小公主,不會有人給她母親般的愛撫,亦不會有人為她的安危牽腸挂肚。
那年的慈愛音容,從此只能封存于記憶。
木槿怕她太過傷心,便柔聲相勸,葉凝勉強扯出笑容:“不用擔心。”
已離去者無可挽回,後面的路還是要不動聲色的走下去。沉溺于悲傷無濟于事,打起精神應付生活的跌宕繁雜才是正道。
葉凝當然明白。六年前巫夜滅國,父母亡故後她便已隐約明白。
回到道觀整理遺物,藥娘子孤身漂泊來去,留下的除了那些傳奇故事和幾件随身衣物,便唯有一方舊帕。
帕上有兩句詩,前面是“東籬把酒意從容”,筆力遒勁揮灑自如,似是男子酒後興起所書。後面一句“十年蹤跡十年心”,筆鋒柔婉纏綿,旁邊暈染了淚痕,似有無限哀絕。
木槿瞧着那帕子,難免感慨:“聽說藥娘子曾與一位就診的書生相愛至深,可是她回天乏術,書生最終病逝。我原以為那只是傳說……難怪她閱盡千帆卻始終不談婚嫁。”
“師父看着灑脫,感情二字上卻執拗,始終都堪不破。不過她沒囑咐我将此帕與她同葬,大概是終于勘破了罷。”
“那你呢?”木槿突兀問道。葉凝愣了愣,木槿道:“表哥的事情。”
“早就釋懷了。懷瑾執拗是他的事,我已不想糾結于過往。”
風吹過道觀,帶起屋檐鐵馬輕微作響,寧靜悠遠。
回春堂內生意依舊興隆。葉凝走前已将諸般事宜交代清楚,有顧掌櫃坐鎮打理,店中一切井然有序。葉凝整理着屋中諸般擺設,有種久別歸家的感覺。
三年前她白手起家,以超絕醫術将回春堂逐漸經營起來,對這裏感情自是深厚。
她坐在窗邊,瞧着藥鋪內忙碌的夥計們。呆坐了一時,提筆寫了個拜帖,命麥冬送去慕府,稱後天她想拜訪慕府的主人慕鴻。
離開慕府三載有餘,當年她進府時初成孤女,落魄伶仃;出府時淺嘗情傷,心灰意冷。時光須臾即逝,心性卻漸漸磨砺得剛強。而今再回想那府裏的草木器物、故人舊事,葉凝心中不起半分波瀾,只有深深的疑問——
當年鄭怡究竟是以怎樣的理由,挑起了那場戰争,令近百萬人喪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