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雪連騎跡

葉凝在九影鎮駐留五日,秋琳和沙朗若忙碌奔波,留下她在院中歇息。

雖有許多巫夜故人還在那勒散落分布,葉凝終究打消了見他們的念頭——還未理清君昊幫助巫夜人的原因,她不敢輕易将身份公布。

隆冬天寒,遠近山頂連綿覆雪,屋頂院角的雪亦未消。北地風寒如刀,刮過時卷着雪砧子,掃過臉頰既冷且疼。

葉凝裹了大氅坐在窗邊看外面的蒼茫,身旁爐火正旺,那勒特有的安神香熏得人昏然欲睡。她迷迷糊糊打着盹兒,直到秋琳将她拍醒:“公主,公主!”

困意消去,擡眼便見秋琳面上盈有笑意:“打聽過了,和那勒國師密談的和尚不叫十方,面容和畫像也不同。但是接待他的小和尚說,那人的左眼也是重瞳!”

名字是否叫“十方”并非要害,然而重瞳……葉凝精神一振:“右耳的紅痣呢?”

“這倒沒有。他若會易容,耳上紅痣容易掩飾,但這重瞳卻是遮掩不掉的!”

葉凝隐隐為這消息興奮:“見過國師後,他去了哪裏?”

“無人知曉。”

四字落入耳中,葉凝雖能預料,卻還是難掩失望。瞧着爐中火苗竄動,她終是笑了笑:“容貌變化無常,也就這重瞳能指望,用心找罷。”

十方……靳淮遠……如果真是他,六年前撺掇杞國出兵巫夜,而今鼓動那勒國師謀反,這六年間他必定也沒閑着,野心不小罷?

屋外叩門聲輕響,掀簾入內的是沙朗若。他一身賭坊管事的打扮,錦衣貂帽,腰懸短刀,匆匆過來道:“公主,查到了,流言出處是國師府。”

葉凝聞之蹙眉,想了片刻:“那夥馬賊捉了國師的兒子,國師本人呢?”

“國師自事發後就消失無蹤,國主和王子都在四處搜捕,卻沒任何消息。”沙朗若躬身,“我們的人說,曾在流民中見過一個酷似國師的男人,後來又消失不見。我想他早已逃出那勒,而且很有可能與那和尚有關。”

“那就等消息吧,反正那勒國主定不會放過他。我和秋琳明天去扶青國,這邊的事托付給你,放流言時謹慎行事,萬事留心。”

“沙朗若明白。另外……賈公曾問及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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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伴讀葉凝。”葉凝裹緊大氅站起來,頸間一圈柔軟的白狐貍毛襯着嫩白的雙頰,略顯蒼白,像是水土不服致使身體不适。

沙朗若不由擔心:“扶青國比那勒還要幹冷,隆冬天寒,公主等天氣轉暖再去吧?”

葉凝擺手,去意已決。

據君昊說,西北邊的扶青國和北邊的花間國中皆有不少巫夜人,她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的消息。或許,還能有弟弟的下落。

沿那勒西南邊而行,經青丘時折向西北,廣袤的原野滿目皆白,車轍印綿延向天際。偶爾出現大片的動物腳印,還殘留着凍住的血水皮毛。

賈笙停車過去看了看,啧啧嘆道:“死的是個頭狼,被鬣狗啃得只剩頭了。還好留着上好的狼牙。”

他将掌心的狼牙遞過來,葉凝稱贊。

暖爐将車廂烘得很熱,車外卻是風寒雪冷,晴日裏雪光耀得人眼暈。南邊的山巒起伏疊嶂,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山頂,是雲霧,還是被風揚起的雪。

那勒與扶青交界處的額侖河已然結冰,有人在此鋪了寬厚的木板,可容馬車安然通過。

葉凝等人到達時,正逢扶青國的盛大節日,途中遇到的扶青人淳樸好客,邀他們共同飲酒唱歌,算是意外的驚喜。

負責扶青國內巫夜人聯絡的是個與沙朗若年紀相仿的男子,名叫岐陽,也曾是巫夜童衛中人,且因天賦極高,十五歲時就已被選入王宮,恰是公主侍衛。

葉凝在賈笙陪伴下入內時,岐陽就已面含震驚,卻未表露。待得賈笙離開,昂藏男兒單膝跪地,竟激動難言。

葉凝一時訝異,岐陽竟抹了把淚,肅容:“岐陽拜見公主!”

契闊重逢,各自安好。

扶青國內流落的巫夜人約有三四百之多,西邊諸國中也零散分布一些,岐陽已将他們登記在冊,以巫夜文字寫就。

他将名冊呈給葉凝時,葉凝逐頁翻過,竟油然生出些敬佩之心。名冊中記錄的人員涉及七八個小國部落,他們或隐于鬧市,或居于僻野,或流入各種幫派,岐陽卻能搜羅整齊,可見他十分盡心,不由盛贊。

岐陽常年奔波在曠野雪山之間,一張臉被風刮得有些黝黑,加之他常年習武後身材結識,瞧着十分勇武。被葉凝誇贊後,他面上浮起腼腆,語氣卻是堅決:“岐陽一直在等公主和王子殿下歸來。這些人散居分布,卻都習武強身,只等你們帶大家重回巫夜!”

“我明白。會回到巫夜的!”葉凝握緊那卷名冊,肅容。

幼時的“公主”二字于她而言是尊榮富貴、寵溺驕傲,而今的“公主”二字已化作使命,沉甸甸壓在肩上,予人前行的力量。

回歸故國,不止是她的執念,更是無數巫夜遺民的夢想。

以前獨自在杞國漂泊時,念及興複巫夜,雖也有澎湃激動的情緒,卻偶爾覺得孤獨無助,被深深的茫然無力包裹。而今,終于看到了希望!

也許這條路艱難險阻,也許她不夠強大,但是有這些人與她同行,便無所畏懼!

在此駐留兩日,葉凝便啓程而往花間。

馬車在雪原上蜿蜒前行,葉凝忽而卷起車簾,看向賈笙挺直的脊背:“岐陽也不知道你是逸王的人吧?”

賈笙背影一僵,搖頭:“此事是我獨立負責。”

葉凝便哼了一聲,縮身回去:“若他現身,難保不會有人想将他剝皮抽筋。”

賈笙默了默,忽然問道:“葉姑娘呢,也恨王爺麽?”葉凝冷笑不答。

沉默四散蔓延,賈笙等了很久不見回音,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覆上落寞。她終究是恨的,家國頃刻覆滅,數十萬族人死在杞軍刀下,焉能不恨?

那如果她知道當年他曾作為大軍副将,斬殺了無數巫夜人,會怎樣?如果讓沙朗若、岐陽他們知道,是他率軍入侵,殺了他們的手足兄弟,是他當先殺入杞國的王城,逼得那些人焚毀王城,投湖自盡,還會這樣友好麽?

那些淳樸堅毅的笑容,會頃刻間消失無蹤罷。

他忽然苦笑,竟覺刻骨的蒼涼悲傷。夜深夢回,後悔過無數次,然往事已矣,悔有何用?

展目望遠,雪原上忽然起了風,鉛灰色的雲層中有雪片緩緩落下,龐大無聲,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前路。

風雪漸而猛烈,肆虐的烈風呼嘯着灌進車廂中,葉凝裹緊了猞猁裘,抱着手爐哀嘆:“這天怎麽說變就變,剛才還天晴呢。”

馬車的速度比先快了許多,秋琳臉色微變,探身出去:“看這天氣,不會來場暴風雪罷?”

雪原之上天氣善變,前一刻還雲高日朗,下一刻也許便是寒風肆虐,氣溫驟降,若是連着兩天暴雪就更糟糕。

賈笙戴起了暖帽,也是焦灼:“五裏外便是淞陽驿站,我們盡快趕過去。”

風勢更大,嘶吼不止,雪片紛紛揚揚落下,轉瞬便已覆滿車頂。不消片刻,路上積雪已至馬膝,車輪陷入深雪中,如何能行得快?

眼見雪愈落愈疾,賈笙再不猶疑:“離驿站還有兩三裏地,馬車行得緩慢,葉姑娘請下車罷。”

葉凝裹緊猞猁裘,将暖爐藏入懷中。秋琳率先躍下馬車,與賈笙交換個眼神,兩人扶着葉凝,棄了車馬在雪原上疾奔起來,兩道極淺的腳印轉瞬不見。

車馬分離,那匹棗紅色健馬便跟在身後,卻很快便被落下。

冷冽的風撲面而來,強勁刺骨,沖擊得葉凝幾乎無法思考。微微眯起眼,但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萬物模糊。

葉凝天生體寒,如今冷風灌入脖頸,冰冷的雪片拍在臉上,只覺寒冷徹骨。

氣溫愈來愈低,她的手腳漸漸麻木,臉頰亦被凍僵,就連意識都被凍得模糊。她微微翕動嘴唇,想說聲“冷”,然而冷風自微張的口鼻灌入,直透肺腑。

極致的冰冷中,腹部忽然有種刺痛突兀地蔓延,漸而波及全身,便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仿佛胸臆中漸漸結成一團冷冰,迅速擴展蔓延,要将她的五髒六腑都凍住。

怎麽回事?葉凝意識模糊。她已裹了那樣厚的猞猁裘,還在懷裏藏了暖爐,可身體為何會這樣?明明只是畏寒而已,怎會發作到這種程度?

四肢僵冷,她甚至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刺耳的冷風呼嘯着遠去,意識已沉入冰凍的深淵。

秋琳和賈笙步伐迅捷,很快便至淞陽驿前,周圍烏壓壓擠了許多客商馬匹,馬蹄淩亂踩下深深腳印,轉瞬便被暴雪埋沒。

客棧門口的漢子裹緊了衣帽,大聲地招呼:“快快快,待會就得關門!”

他們頓住腳步,舒了口氣。轉看葉凝,便見她嘴唇青紫,僵直的立在深雪之中,臉上殊無血色。

秋琳大驚失色,低喚了聲“葉姑娘”,然而冰冷的人已毫無反應。她心下慌亂,就連手腳都有些發抖,怎麽回事?明明方才還好好的,這一路疾奔雖然寒冷,卻也不至如此啊……

賈笙手指探過葉凝微弱的呼吸,亦被吓了一跳:“快将她扶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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