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雪湖皎月升

淞陽驿形如古堡,是方圓十裏內最堅固的驿站。一百年前建成後,經歷了無數次暴雪風沙,曾被沙丘掩埋,也曾積過一丈多厚的雪,卻始終屹立在荒原上,供無數的過路客商躲風避災,在北域極其出名。

這場暴風雪來得突然,此時驿站內已聚集了上千號人,一層寬敞的廳中略顯擁擠。幾個泥砌的大爐中火生得旺盛,掀起氈簾,便有熱氣撲面而來。

賈笙看着滿廳的過客,皺了皺眉,問那夥計:“還有空的客房麽?”

“一千金珠。”身在僻處荒原的百年驿站裏打滾,店主夥計都是狠角兒,似此暴風雪中客房緊俏,坐地起價也是常事。

“給我一間。”賈笙自腰間摸出枚銅制令牌遞過去,夥計看了一眼便道:“随我來。”

客房十分寬敞,鋪了厚厚的地毯,因暴風雪中放下了外面的氈簾,房內便燃着手臂粗的蠟燭,亮如明晝。

牆壁邊的火爐上熱氣騰騰,茶水正沸,賈笙搬了胡榻到爐邊,鋪了數層柔暖的毯子,讓葉凝睡在上面。

葉凝蒼白的臉色漸漸溫熱起來。秋琳怕她極冷後驟暖會令手指生疼,便摻了溫水将她手掌浸泡驅寒,扶她半坐起來,手掌抵着後背催動真氣,令她經脈活絡自生體熱。

胸臆間的寒冰一分分融化,葉凝指尖微動,舒适地嘆息一聲。

身側的秋琳和賈笙皆松了口氣。

睜眼時葉凝氣色已恢複如常,她茫然看向四周,秋琳湊過來面含喜悅:“葉姑娘?”發現她手掌軟熱,才放心:“剛吓死我們了。”便将剛才的情形複述一遍。

葉凝心下詫異,不知身體緣何有這樣的反應。

外面忽有敲門聲起,賈笙過去開門,是剛才那夥計,略有忐忑:“客官,驿站的客房都滿了,這間最寬敞。有個病人需要火爐取暖,能不能擠一擠?金珠免了。”

賈笙看一眼門外的人,便點頭:“無妨。”

率先入內的是竟是楚天落!與葉凝四目相觸時,各自驚訝。

秋琳不動聲色地退開,楚天落冰寒的面色和緩了些:“葉姑娘!幸好你在這裏,公子的毒發作了!”他身後的黑衣護衛背着錦衣華服的男子,不是公子清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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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凝忙将胡塌讓出來,公子清躺上去時顫抖不止。

不似平時的溫雅從容,他額間綴滿冷汗,呼吸急促不穩,好看的臉略有些扭曲,似承受着極大的痛苦。楚天落揮手令那護衛退出,賈笙和秋琳亦悄然退出。

葉凝迅速搭上他的脈搏,沉緊滞澀,脈搏淩亂。楚天落解開公子清的外衫,從脖頸至手臂,青筋暴漲,皮膚是駭人的青色。

“他體內情九思并不多,毒性怎麽如此厲害!”葉凝皺眉,強令自己鎮定,從懷中取出生暖驅寒的玉露丹給公子清服下,自己也服了一粒。

旁邊楚天落額頭大汗淋漓:“這還不算重的,葉姑娘,有勞了!”卷起褲腿,雙腿是詭異的青紫色,青筋突出,肌肉內縮,而紅色的細線蜿蜒如小蛇,幾乎布滿整個腿部。

葉凝輕輕“啊”了一聲,指尖竟略有顫抖。哪怕公子清身上被戳了無數個窟窿,她也不會驚駭至此——

成人的腿本應粗壯,而此時經毒性扭曲後,公子清雙腿竟收縮如幼童雙腿細弱!

葉凝重重咬唇,瞧着那青筋紅線,心跳幾乎要突破腔子。

公子清他,在承受着怎樣的痛苦!

“去找銀針。”她急促囑托,而後喚來秋琳,命她去問店主尋幾味藥材。

屋內一時安靜,她伸手輕輕觸上公子清雙腿,已昏迷的人猛然顫栗。一定很痛很痛吧!她狠狠心,找準穴位輕輕按摩揉搓。他的腿寒冷如萬年玄冰,哪怕旁邊火爐正旺,指尖卻也傳來刺骨的寒意。

昏迷的人痛得抽搐,葉凝額頭有冷汗沁出。

楚天落片刻即回,一溜十二枚銀針排開,葉凝鎮定下來。她迅速拿起銀針,手法娴熟地刺入十二處穴位,抽搐的人漸漸安靜,然腿部依舊冰寒。

葉凝再喂他服下玉露丹,又将丹藥化在溫熱的酒中,讓楚天落輕輕在他腿部塗抹。葉凝身為醫者,此時也無避忌,解開公子清衣衫,由頭頂至小腹,一路按摩輕揉。

僵冷的肌肉漸漸和緩開來,公子清微微睜眼,眼神空茫。

“阿凝……”他驀然開口,聲音模糊低沉,葉凝并未聽清,湊過去道:“什麽?”公子清瞳孔有些渙散,将她打量片刻,合上眼簾。

痛苦緩解之後,他的臉色已不再扭曲,臉頰浮上可疑的紅色,唇角似乎略微牽起。

葉凝不敢松懈,手掌快速撫過公子清雙腿,取下幾枚銀針換個穴位紮下去,公子清疼痛之下一陣顫栗。

楚天落在旁看得心驚膽戰,葉凝卻從容不迫,調好銀針的穴位深淺,片刻後那些紅線漸漸褪去,隐入血脈之中。

秋琳尋來的都是扶青常見的藥材,搗爛後放在火爐上溫熱備用。葉凝攜毒防身,自然也帶有些妙藥,她自瓷瓶挑出些藥末融在熱水裏,将藥材攪入。

葉凝再次扶過公子清脈像,手指撫過,腿上只餘兩枚銀針,封住寒毒不令其擴散。

“用藥水浸濕毛巾,給他敷腿。”

楚天落秋琳齊出手,寬大厚軟的毛巾帶着暖意覆上細弱的雙腿,公子清隐隐嘆息一聲。

一柱香後,公子清的雙腿終于恢複原狀,肌膚恢複如常。葉凝又将暖玉膏塗抹上去,幫他系好衣衫,蓋了薄軟的毛毯,點了一爐醍醐香。

三人緊繃的精神終于松懈,忙碌之後渾身被汗濕,各自躺在寬大的椅中,懶怠動彈。

外面暴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萦繞的醍醐香中,內心漸漸安靜平和。

醒時竟已天明。

驿站外風雪已停,厚重的氈簾被卷起,雪光自窗中透進來,明亮闊朗。葉凝和秋琳并躺在床榻,公子清坐在爐邊寬大的椅中看書,其他人已不知去向。

葉凝起身披衣,公子清聞聲回首,笑道:“醒了?”溫煦笑容如和風,想是已無大礙。閑談幾句,才知公子清是自西南側的陶唐國而來,穿越扶青欲去花間國,誰料途中暴風雪突至,使得毒發。

葉凝回思昨日情狀,依舊心悸,便道:“附近有溫泉麽?”

“去此五十裏,雅裏聖湖畔就有。”

“我們繞道去那邊,給你泡腿吧?沿途都是雪原,萬一再次毒發……”想想便覺得可怖。

公子清自是答允,葉凝便去洗漱,忽然想起昨日她因寒昏迷,又覺得蹊跷。雖然體寒畏冷,卻從未嚴重至此,扶脈細察,卻無異象,葉凝行醫數年,竟不知此症是因何而起。

推窗望外,積雪高至人胸前,如此情形自是無法趕路,只得耽擱一天。

葉凝所乘的馬車已為風雪埋沒,然附近無處可買馬車,無奈之下賈笙和秋琳帶着棗紅馬返回原處,将車拉了過來。到得客棧門口時,兩人均是汗濕重衫——

他們輕功在身,踏雪而行并不難,車馬卻很難在積雪中前行,兩人一路走,一路以掌風清理積雪,十分費力。

在淞陽驿站駐留了三天,積雪才漸漸消融,可容馬車前行。

路上閑談,聽罷公子清描述,葉凝猶自慶幸——

暴風雪席卷方圓數百裏地面,僅數裏之隔的古道上積雪厚重,業已大雪封山,人畜難行。他們所選的這邊相對較暖,雪化後尚能前行,不至于困在驿站無處可去。

後晌到達雅裏,竟是荒原上一處綠洲。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景色似畫,如嵌在荒原中的明珠。

公子清在前引路,幾人直往山腰的雅裏聖湖而去。

山腳河汊縱橫,暖熱湖水所經之處蘆葦叢生,當地人撐了小船在其間捕魚撈蝦,清亮的山歌盈耳,在巍峨雪峰之下別具風情。

到達山腰地勢陡然平坦開闊起來,半月形的湖泊在狹長的山坳中綿延無際,湛藍湖水映出雪峰和成片的冷杉綠林,湖中雲移魚戲,蔚為悅目。衆人便宿在湖邊的客棧之中。

客舍青青柳色新,芙蓉花嬌雨浥塵。在隆冬嚴寒的北域陡然見到這番溫軟的南國春日景象,葉凝嘆為觀止。

因附近有幾十處溫泉,山風撫過時也是柔暖的。這個時節,遠離溫泉處依舊略微寒冷,站在此處但見半湖春.色半湖冰,十分美麗壯觀。

葉凝同公子清沿湖岸行過,盛開的野菊浮動清香,嬉戲的山鳥騰挪清唱,生機勃勃。

漸而山風清冷,湖水清涼,有薄如蟬翼的冰層出現,在晴日雪光下晶瑩剔透。

越往前行,冰層愈厚,置身其上宛如踩着通透的琉璃,腳下各色游魚相戲,深藍色的湖底水草搖曳。

“陽光透過冰層而入水底,下面的水是溫的。”公子清負手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幾分惬意。葉凝難得暢懷,舒展雙臂:“以前從沒想過北域還有這樣的天地,令人眼界大開!”

回到下處已近黃昏,葉凝泡完熱澡咬一口新制的芙蓉軟糕,竟覺美味惬意無比。

厚暖的裘衣大氅暫被收起,她只披了件薄衫在窗邊觀景。

遠處雪峰連綿,明月升起時銀光萬縷,粼粼波光映出月影,蒸騰的霧氣彌散薄淡,遠看便如皎月自雪湖中升起。

天地間清光灑滿。

公子清就在窗外的柳樹下閑閑把玩一支羌笛,葉凝踱步出去,與他同坐在湖邊雕花長椅上看雪湖月色。

旁邊的桫椤樹枝葉長垂及地,夜光蝶翩然飛舞,公子清忽然側首看她:“藥娘子似乎叫你阿凝?”

葉凝點頭:“那是我的乳名。”忽然間好奇心起,“向來只知你叫公子清,卻不知真名。”

“傅清,字澹之。”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身側的人靜若沉淵。其時其景,葉凝不由淺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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