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濁酒敬來路
楊林之所以會提自己大哥,倒也并非是希望在皇上那裏找到點共同話題。
他就是希望皇上能看在他大哥的情面上,不要再那般嚴肅地待他了。
這會兒終于有了機會,自然是要提上一提的,卻沒想到這回皇上還沒有什麽反應,一直沉默的顧景願卻說:“還有沒有別的地方?”
雙瞳剪水的眼眸眨着,顧景願的唇角仍舊維持着輕輕挑起的角度。他俊秀的面孔上寫滿了斯文儒雅,像詢問一般問題一樣,語氣平靜,沒有半分起伏波折……
但不知怎麽的,與他對視的楊林卻愣是從中看出了一些祈求的意思。
……是錯覺吧??
楊林實在想不出自己怎麽突然就會有這種感覺,他不解地問:“景願不想去嗎?唉之前跟你提過幾次了,你都不去,你不是挺喜歡吃辣的嗎?”
顧景願的長睫毛下意識地狠狠顫動了一下,目光也開始飄忽閃爍。
他急于遮蓋情緒,遂迅速地垂下了眼眸,沒有說話。
放于桌子下面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顧景願咬唇,半天都沒想到該說什麽。
這時候,在一旁的卓陽青搖着折扇說:“辣的啊……恐怕皇、黃公子吃不了吧?”
“啊?是這樣嗎?”楊林驚叫道。
他當然不知道皇上的口味,聞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已是滿臉惶恐。
……皇上不吃辣他還推薦去那樣的菜館,簡直是不想活了!這不是又挖坑把自己給埋了嗎!
倒是顧景願像福至性靈一般,松開了緊咬着的下唇,點頭道:“正是這樣。”
剛剛咬唇的力度不小,這會兒齒貝驟然松開,他淺淡色的下唇上還留有一小片淺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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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願表情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黃公子口味清淡,還是換一家吧。”
此時此刻,楊林已經完全慌了,他注意到顧景願明顯是松了口氣的樣子,但也已經顧不得了,只忙于解釋說:“我……那我真不知道……皇、黃公子您可別見怪啊。”
龍彥昭擡手:“這種小事,不必介意。”
說這話的時候他視線從顧景願身上掃過,一開始也想不通阿願怎會為了這點小事便極力反對。
是以方才他沒有說話,只是隐隐覺得有點怪。
但當顧景願說了後面的話後,那點怪異的感覺很快就在龍彥昭的腦中煙消雲散。
——自己平日裏是不怎麽吃辣,但也不是不喜歡或者不能吃。
所以剛剛楊林提出去那家館子的時候龍彥昭自己都沒有想過要反對。
沒想到阿願卻時時刻刻都惦記着他的喜好。
也難怪他剛剛會反應那麽激烈了。
沒有人會不喜歡有人将自己時時刻刻放在心上的感覺。
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他們大宜的文曲星,風華絕代的顧大人。
這一點,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免俗。
連先前喝茶時那點不愉快都不翼而飛了,皇上龍顏大悅,說:“既然你們想吃那便去吧,不必考慮我。”
卓陽青不知衆人心思,他對那家館子也有興趣,見皇上不反對,便問楊林:“你說的可是玉林樓?那裏的川蜀菜系做的的确不錯,不如就去那兒吧。”
楊林這才松了口氣:“正是。”
五個人中三個人都同意去玉林樓,紀廉是今日做東的,自然要以賓客為重,故而也沒什麽意見。
顧景願即便不想去也不能再提。
快到傍晚時分,冬日的夜晚太陽落得快,正是華燈初上之時,一行人走在行人稀疏的路上,尤其各個身着華貴氣質不凡,看上去便極醒目亮眼。
待到了玉林樓中時,正好趕上了飯點,五個人占了一間小間,點了一桌子的川蜀硬菜,還叫了兩壺酒。
酒桌和茶樓的氛圍就是不一樣,到了酒樓之中,先前最拘束的楊二公子反而放開了。
二公子雖然于學問方面拿不出手,但說到吃食以及相關文化,或許連顧景願都比不上他。
單說這川蜀菜系,什麽由來,做法有什麽講究和獨特性,每一道菜二公子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就連龍彥昭都為之驚奇,贊道:“二公子當真是博聞多識,倒叫人刮目相看。”
“唉。”楊林嘆氣:“只可惜我爹他不這樣認為……”
嘆氣嘆到一半兒,猛地意識到自己對面坐着的人是誰,楊林又眼眸一亮。
“或許黃公子可以勸勸我爹?讓他別那麽固執……”
一行人雖然是在小間當中,沒有外人,但龍彥昭并不想在紀舉人面前暴露身份。
他此時還是認為對方接近顧景願是有意為之,那般拍馬屁是要抱大腿。
所以更不可能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于是便含糊應了,沒接楊林的話。
好在紀廉并非那般擅長察言觀色之人。
若當真是那般機敏之人,他早該從方才楊林對這位黃公子又懼又敬的态度上察覺出一些異樣了。
可是沒有。
事實上他注意力一直都下意識地放在自己敬慕的顧大人身上,問道:“顧大人不喜歡這裏的菜式?”
顧景願聞言,猛地回神,又搖了搖頭:“還行。”
紀廉作為東道主,自然要在乎其他人的感受。這會兒他不好意思地笑:“我見你吃的不多,以為……”
顧景願忙說:“許是中午吃多了,還有些積食,不餓。”
他說着,就夾起自己盤子裏的酸菜魚,小小地吃了一口。
而後,他面前的碟子裏又多了一塊被辣醬裹着的麻辣豆腐。
顧景願擡眼去看,只見給他夾菜之人,正是坐在他身旁的龍彥昭。
……
尋常二人一起吃飯之時,都是顧景願給皇上布菜。
今天有不知皇上身份之人在場,竟換成了陛下給他夾。
但顧景願心神有些亂,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
反而是對面兒的楊林和卓陽青都被驚到了,二人對視了一眼,皆是一臉的驚詫。
龍彥昭爽朗地沖他笑,露出一口的白牙:“顧大人可能今日吃肉吃多了,吃點素菜吧。”
“謝……多謝黃公子。”顧景願說。
他又魂不守舍地夾起那筷子豆腐送入嘴裏,咀嚼了兩下,很快便整口吞下。
他這樣的動作,饒是龍彥昭也看出了些異樣。他問:“怎麽?顧大人不舒服?”
顧景願趕緊搖頭。
他不想因為自己一個人攪了所有人的興致。
更何況這裏的吃食,他不是不喜歡吃。
而是根本不敢去細品。
恰逢這時,喝了幾杯酒的紀廉比平常更放得開了一些,直接端起酒杯向顧景願敬酒。
他本就崇拜顧景願,如今見到了真人,又見識到了對方的真才實學,怎可能不激動?
顧景願也絲毫沒有架子地與他共飲了一杯,喝酒喝到興頭上,紀廉又忍不住向顧景願請教:“顧大人覺得‘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此話可真有道理?”
顧景願正愁無法轉移注意力,聽見紀廉又來問他問題,便立即答了。
而且還是侃侃而談,話語竟比先前在茶館還要多上一些。
旁邊龍彥昭見他們兩個竟又說上了,面色再次陰沉下來。
倒是楊林和卓陽青也于吃食上找到了共同話題,并未注意到皇上那邊的表情。
小侯爺雖然沒有楊林那般好吃,但他對風花雪月之事都多有涉獵,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他倆邊吃邊聊,氣氛同樣火熱。
一桌子裏,只有龍彥昭一個人坐着,吃着不知到底好在哪裏的菜肴。
……他果然還是不喜歡吃辣。
……果然,一吃辣的就沒好事兒。
一頓飯終于吃完,天色也已經很晚。
龍彥昭主張趕緊回家,但臨要分別之時,紀廉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忍不住拉着顧景願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
若不是顧及旁邊尚有三人在,他恨不得要拉着顧大人徹夜長談,秉燭到天明。
只恨今日天色已晚。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酒樓門口,紀廉向顧景願拱手,“不怕大人笑話,在下曾還自诩學富五車,今日見識到了大人的才情,才知道何為天外有天。”
顧景願後面與紀廉一杯一杯喝着酒,聊着天,談天說地間倒是被轉移了不少注意力,不舒服的感覺沒那麽強烈,終于熬過了一頓飯。
如今聽聞對方這樣誇贊他,不禁有些窘迫。
顧大人面頰暈染了一層緋色,他拱手說道:“紀兄嚴重了,明年春闱在下等着紀兄的好消息。”
紀廉卻搖頭:“高山之巅不可逾越。今日得見大人,才知道與大人相比,在下的學問……如今也只配做個舉人。”
其餘三人均站在一旁,看着兩人做臨別對話。
龍彥昭差點冷哼出聲,覺得今天說了這麽多,紀舉人就這句話說得還算不錯。
有自知之明。
務實。
但顧景願顯然不這樣認為。
若非真是飽讀詩書之人,他也不會與對方長談至今。
紀廉給他的印象很不錯。
所以他還是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并且也口頭承諾了對方,若有任何學術上的事都可以随時與他探讨。
或許是這般得到了鼓勵,紀廉雙目泛光神采奕奕,對顧景願千恩萬謝,又再三相送,幾人這才分別。
顧景願和皇上單獨坐在回程的馬車裏。
他們原本可以捎卓陽青一道,順路送小侯爺回府。但小侯爺卻說要帶楊二公子去其他地方“見世面”,不欲與他們同行。
回去的路上,顧景願緋紅的面頰透着嚴肅,臉上隐隐帶着幾分擔憂。
龍彥昭亦是板着臉。
二人一路沉默着,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還是皇上耐不住,眼瞅着馬車已經穿過長長的街道進了宮,龍彥昭開口問:“阿願在想什麽?”
“臣在想……”顧景願低聲道:“臣有些擔心二公子跟着小侯爺,會……學壞。”
說到後面,他俊秀的眉頭都蹙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連臉色都因為過分擔憂而有些泛白了……
直到聽見皇上叫他。
龍彥昭叫他:“顧景願。”
顧景願眨了眨眼。
皇上平時在他面前并不會板着臉,而如今的表情,與尋常相比已經有些過于嚴肅了。
顧景願不知原因,只好嘗試解釋:“二公子雖然活潑頑皮了些,但性情坦率心性純良,假以時日必定可以成為可塑之才。只是這段日子楊丞相忙于公務疏于管教他,臣是擔心他與小侯爺在一起……”
“放心吧,卓陽青也沒那幹怪事的膽子。”龍彥昭打斷他。
他盯着顧景願,語氣帶着幾分煩躁:“他去的那些地方朕都知道,無非是吟詩喝茶,最多再聽個小曲,不會再有其他。”
“哦。”顧景願應了一聲,這才稍稍放心下來。
其實他也知道卓陽青并非是像顧申鳴那般胡天胡地尋歡作樂的纨绔,但總歸還是會忍不住為二公子的事情操心。
就像是個整日擔心家中小孩誤入歧途的長輩。
如今聽龍彥昭這樣說,他才算吃了一顆定心丸。
但待對楊林的擔心如潮水般退去之後,顧大人的心頭,便又有其他的事情翻湧了上來……
就是那一個個睡不着的深夜裏腦中自動所想的事情,它們攪擾着他的心,要他一刻都不得安寧。
只是尋常白天、忙碌之時,它們卻也不會平白無故地跑出來。
今日是個特例。
顧景願微微垂着頭,規規矩矩地坐在龍彥昭身側,周身還帶着一股清酒的香氣。
皇上沉默,他也不再開口了。
馬車搖晃,但他的腰身挺得筆直,脖頸欣長,像松柏也像翠竹,一身傲骨精卓出挑。
龍彥昭看着這樣的顧大人,只覺得阿願與尋常時沒什麽兩樣。
但見識過剛剛那個談吐風流、妙語連珠給人答疑解惑的顧景願,龍彥昭又驟然覺得如今自己面前的這個阿願……有些過于沉默了。
說好聽點是恭順娴靜。
說不好聽的便是……他們之間,除國事外便再沒其他可以說的了。
……
因為沒有什麽話可說,所以顧景願總是恭敬地侯在一旁,要麽是安安靜靜地侍候自己,要麽就是熱情奔放地跟他在床上……
這個認知,便是讓龍彥昭無端感到煩躁的原因。
他自幼少有人管教,讀的書自然不多。
更何況顧景願是文曲星下凡,若單說興趣愛好,二人的确沒有什麽共同話題。
……
搖晃的馬車一路停在寝殿門口。
宮人放下踏板挑開車簾,一群宮女太監們齊齊地跪在兩邊等候皇上差遣。
但龍彥昭卻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皇上沒先動,顧景願也沒有動。
愣了愣,他向龍彥昭的方向投以詢問的目光。
馬車簾被宮人挑起,寝殿外大紅燈籠的燭光映着顧景願郎豔獨絕的一張臉,讓他眉上的那道疤看起來越發妖異。
龍彥昭深吸了口氣,終于邁步下了馬車。
顧景願緊随其後。
皇上前腳剛邁入寝殿,顧景願後腳跟了進去,便被人一把按住了腰身。
外面天色已經全黑,寝殿內部卻尚未掌燈。
龍彥昭不許人點。
他将顧景願按在門板上,動作有些粗魯大力。
顧景願因陪他出門而刻意換上的雪白布衣落地。
顧景願一頭霧水,最初時還被他突然的動作給驚了一下。
黑暗裏他看不大清楚龍彥昭的臉。
而料想自己是背光而站,對方更看不清他的。
所以顧景願也沒有絲毫詢問,閉眼承受了。
都喝了酒,兩個人的氣息中便帶着一些酒氣,形成交織的熱浪,像一張無形的網,将他們緊緊地束縛在一起。
而不知是不是喝了不少酒的緣故,顧景願今夜要比以往都熱情了些。一汪春水兒似的,柔柔暖暖地纏着龍彥昭,又輕又軟,叫他不要停下來。
瑜文帝年輕氣盛,身邊又沒有旁人伺候着。
以往也有不顧時間場合随時發洩的時候。
但像今天這樣帶勁兒的時候還是少。
待一切結束,黑漆漆空蕩蕩的殿裏回蕩着喘息聲。
從門板上滑落的顧景願半跪在地上,緩了一會兒。
太刺激了,會讓他有些失神。
但失神是好事,意識不清楚了,就不會想那麽多了。
過了一會兒顧景願才嘗試着從地上爬起來,黑暗中他摸索着,試圖去摸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但此時,龍彥昭已經随便扯了件龍袍出來,将他兜頭包裹住。
天子臂力驚人,直接将人打橫抱了起來,塞進了內殿了龍床上。
随即他又命人掌燈,備水,準備沐浴。
整個過程間二人都極為默契,未有一人說話。
等一切準備妥當,所有宮人退去,龍彥昭将顧景願放入桶中之時,發現對方媚眼如絲,依舊低垂着,一副無比乖巧的樣子。
只是往日裏輕笑的表情不見了。
唇角幾乎拉成一條直線,顧景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迷茫。
泛紅的面頰配上那雙滿是茫然的眼,與平常的精明理智都不一樣。
龍彥昭才堪堪意識到,顧大人這是方才喝酒喝多了,這會兒酒勁後返上來,上頭了。
年輕的天子被氣笑了:“不能喝就別喝,別人敬你你就喝,逞什麽能?”
說着,他賭氣一樣,往顧大人的身上舀了一舀溫熱的水。
顧景願被熱氣一蒸,酒氣越發上湧了。
或許是方才的失神勁兒還沒有過,顧景願沒有焦距眼眸落在龍彥昭身上,竟然說:“皇上……我想吃糖葫蘆。”
沾染了酒氣的聲音比平時要軟上許多倍,又甜軟又炙熱,從顧景願一張一合的薄唇間傾瀉,竟徒然有種顧大人是在撒嬌的味道。
顧景願平時很聽話。
但也很少會撒嬌要什麽。
一般都是皇上說什麽、要什麽,他來想盡一切辦法地去滿足龍彥昭,似乎極少會反過來。
龍彥昭覺得新鮮,當即站起身繞過屏風,吩咐人去弄串糖葫蘆過來。
顧大人在裏間沐浴,沒人敢進殿。
洪泰全安排人去禦膳房催了一圈兒,最後透過那道門板兒,在外面顫顫巍巍地回複:“皇上恕罪,宮裏這會兒沒有山楂了,恐怕……”
因皇上對食物沒什麽追求,外加上後宮空虛、除太後和幾位避世的太妃外便沒有什麽主子了,是以禦膳房的人手和囤貨都單薄得可憐,遠遠比不上先前先帝還在時的繁華。
且宮裏沒有喜歡吃甜食的主子,那些相關的食材備用得也不多。
這幾年裏一直便是這樣,皇上還從來沒突發奇想想要吃什麽的時候。
沒想到如今卻……
晾曬好的山楂幹倒是有很多,新鮮山楂卻找不見一顆了。
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夜晚,要他們上哪兒去找鮮山楂?
龍彥昭視線向屏風後瞟了一眼,随即一擺衣袖:“那便派人出去買。叫霍林平安排兩個人手,這麽大的京城,總不會連串糖葫蘆都找不到了。”
“是。”
洪泰全退下,龍彥昭踩着明黃色的金絲軟靴重新回到屏風後面,只見坐在浴桶中的顧景願将自己縮成了一團兒,頭埋在膝蓋上,也不知道就那樣坐了多久。
水面以上的皮膚都已經涼了,九五之尊給他舀水。
“膽子越來越大了,朕不伺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洗了嗎?”皇上沒好氣地說。
顧景願這才将頭擡了起來。
他面色似乎變得更加紅潤了,眼裏蒙上一層水霧,雖在氤氲的水汽中顯得并不是很突兀,但顧大人此時的表情看上去還是帶着幾分委屈和惹人憐愛。
他說:“皇上,我再也不要去玉林樓了。”
龍彥昭只當他喝醉了,不舒服了,在使小脾氣。
“那便不去。”青年天子仍舊氣笑:“不去就不去呗,都是那個紀廉惹的禍。朕就說不該去見他的。”
顧景願卻固執地搖頭,試圖解釋:“不關紀兄的事。”
“紀兄??”龍彥昭一挑鋒利的眉梢,一張俊臉驟然向顧景願的方向靠近了許多。
他表情帶着幾分陰狠,說出的話也是極端頑劣。他說:“若阿願再這般袒護他替他說話……你信不信朕直接弄死他?”
皇上這話說得煞有介事。
若是平時顧景願還清醒之時,卻也能辨別出他這話不過是在開玩笑,只需要沉默地笑笑,這事便過去了。
但偏偏顧景願此刻頭腦并不清晰,驟然聽見皇上這般說,他便想也不想,緊張地進言道:“為君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陛下怎可随意誅殺飽學之士……”
“顧景願。”一個字都不想聽了,龍彥昭面色鐵青:“來勁兒了是不是?”
可或許是他此時語氣太過嚴厲,致使青年一雙不甚清明的眼,眸光無辜地晃動了幾許,看他的眼神也懵懂可憐,充滿了不解和詢問……
皇上這火又莫名其妙地洩了。
九五之尊無奈道:“你……算了,朕跟你生什麽氣。”
顧景願無論平時有多乖順,但總歸是文人風骨。
跟這書呆子置氣……還不如直接幹一頓了事。
至于顧大人今日的反常,皇上是有一絲疑惑在心間留存的,但龍彥昭也沒多做留意。
他只注意到顧景願眉眼處尚且還有些潮濕,面頰也帶着幾許淺桃.色的紅暈,脖子下方白皙的皮膚上更是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紅痕。
這些都是因自己而産生的痕跡。
這場面無疑取悅了瑜文帝,皇上又往青年身上舀了一舀水。方才的怒氣已然所剩無幾了。
——沒有共同話題又如何?
至少,他們還可以做。
他伸手摸了摸顧景願眉骨上的疤痕,又一路向下,捏住青年輪廓鮮明的下颌。
青年天子惡劣地詢問:“說說,阿願是喜歡朕,還是喜歡那讀書人?”
“唔?”
這個問題似乎已經超出了顧景願此時的認知範圍,他疑惑地眨眨眼,并沒有回答。
“聽不懂嗎?”龍彥昭也不逼他回答,只是聲音又變得低沉沙啞。
到後來九五之尊也進了浴桶。
“這回懂了沒?”
他鉗制住顧景願,從後面咬他耳朵,“是喜歡朕這樣待你,還是喜歡跟那讀書人談天說地?”
顧景願不知是仍舊沒有理解,還是根本說不出話,他并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低沉的、小動物一樣哭泣的聲音。
龍彥昭也不着急。
天子自信已經知道了答案,兀自在他身後面氣定神閑地說:“不急,顧大人慢慢想。”
他還饒有興趣地算計着:“朕今年才十九,朕那個身體不好的父皇五十多歲還納人進宮呢,以此做比對,憑朕這個底子怎麽的至少也還能滿足阿願五十年。”
“所以別急,阿願想好了再回答。”
九五之尊的聲音漫不經心,下手卻一點兒都不輕。
等到後來,顧景願實在經不住折騰向他讨饒的時候,龍彥昭也已經想明白了。
顧景願廣施賢德、與飽學之士交好,說白了,還不是為了自己麽?
龍彥昭暗自嘲笑自己,是有些反應過激了。
他決定就先放過顧景願,把人撈出來放回到龍床上,他讓顧景願單獨睡一會兒。
他自己還要處理今日沒有處理的國事。
大約剛過了亥時,睡了約莫不到一個時辰,顧景願就醒了。
渾身骨頭像散架了一樣,顧景願從床上爬起,繞過屏風,第一眼便看見坐在案牍前面的龍彥昭正在認真地批改着奏折。
“皇上……”顧景願開口,聲音沙啞極了,還揣着一絲不确定的試探。
方才好像的确是喝酒喝多了,被後返上來的酒勁給沖昏了頭腦。顧景願隐隐約約記得一些事,但有些細節還是記不清了。
他不确定自己剛才有沒有說過什麽不該說的……
“醒了?”龍彥昭将最後一筆寫完,沖他招手,“過來朕這邊。”
顧景願依言走了過去,他身上已經被換成了先前寄放在這裏的衣物,鮮紅色的裏衣,搭配黑發和幹淨白皙的皮膚,色彩便越發豐富,顯得生動豔麗。
就像戲本裏走出來的人一樣标致。
龍彥昭的視線在他身上流連了一陣,滿意地叫人過去坐在他腿上,手裏掐着那截腰,不怒自威地問:“下回還喝不喝酒了?”
顧景願搖頭。
模樣看上去很乖。
他心中所想也是:不喝了,真不能喝了。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本身酒量極淺,喝多了容易誤事,因此多半時候都極為克制。
今日只不過是……
搖頭的同時,龍彥昭已經長臂一招,示意洪公公将東西拿上來。
只見洪泰全手裏托着個托盤,裏面盛放的是一串以竹簽穿着的糖葫蘆。
大大圓圓、色彩光澤的糖葫蘆在寝宮明媚的燭光下顯得鮮豔欲滴,顧景願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又不解地望向龍彥昭。
“顧大人要吃,朕又說過會常給你買,身為天子要言出必行。”龍彥昭笑得露出一口的白牙,他很喜歡看顧景願吃糖葫蘆的樣子,不禁有些急切:“吃吧,朕想看你吃。”
顧景願:“……”
他少年時遇到過一些朋友,因此開闊了些見聞,知道大宜的京城有很多好吃的。
有糖葫蘆。
也有各地不同風格的菜系。
後來……很多年以後,經歷了很多波折,他還是吃到了京城的糖葫蘆。
可他想象中與一個人一起在玉林樓中吃飯的景象,卻不會再實現了。
……
曾經那麽努力地想要去留住的東西,最後還不是統統失去,全部化成了灰燼。
所以顧景願已經學會不勉強自己了。
人的生命那般短暫,他又能繼續在這世上存活多久?
與其強迫自己面對,不如直接放棄。
那個玉林樓,他不會再去。
至于那些要拼命争取才能得到的東西……顧景願的視線從天子風神俊茂的俊顏上匆匆掠過——
他也同樣不稀罕。
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從舌尖爆開的甜味以及外表酥酥脆脆的糖衣終于讓顧景願的心情好了一些。
腰身被龍彥昭攬着,任由對方在他眉骨上的疤痕輕觸,他展顏,輕輕地笑了。
巧笑盼兮。
顧大人眯了眯桃花眼,對皇上說:“很甜。謝謝陛下。”
次日,顧景願處理完自己職務上的事回到禦書房,只見書案附近堆放了好些畫卷。
零零散散,像是被人随意扔在地上的。
至于九五之尊……則坐在書案前提着毛筆,正認認真真地寫畫着什麽。
顧景願進殿問了安,順勢彎腰,從地上拾起了其中一幅畫卷,展開看了……
上面畫着的是一位眉目清隽的男子。
他又低頭去看其他的畫,有些畫卷半展,露出了半個頭像,同樣也是美男子的畫像。
……
龍彥昭從百忙之中擡起頭來,見了他的動作,忙說:“阿願撿這些做什麽……洪泰全!人呢?朕不是要你把這些東西趕緊收走嗎?”
很快有宮人小跑着上前收拾那些畫卷,顧景願卻望着手中的畫像,說:“這位公子臣有印象,似乎是封侯爺府上的小公子……”
“哦是嗎?朕都沒看。”龍彥昭還在專心他的畫作,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那些都是母後送來的玩意兒。”
九五之尊大筆一揮,勾畫完最後一筆,才重新擡頭,對顧景願笑道:“你也知道朕的母後,隔三差五便會送這些美男圖過來,朕才不稀罕。”
太後送畫自然不是為了要皇上鑒賞的。而是要他從中挑一些能入眼的,接進宮中來伺候皇上。
只是龍彥昭根本連瞧都不瞧。
顧景願覺得可惜,将手中的畫卷規規矩矩地卷好,交遞給整理的宮人,便聽龍彥昭又說:“這些個畫都不好看,朕剛剛也畫了一些,阿願快過來鑒賞一番。”
“啊?陛下是何時學的作畫?”
這般問着,顧景願還是依言走到了書案後面,皇上的身邊。
而後他便看見了……一些奇怪的筆畫。
并不是想象中的丹青,也不是山水畫,而是一些奇怪的圖案……
“這叫簡筆人。”龍彥昭跟他解釋,“你看這是頭,這是四肢,整體就是一個人了。這兩個人呢,是一副畫,這裏一共有十八幅。”
他這樣一解說顧景願便懂了。
皇上雖然在文采方面不是很出類拔萃,但若論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着實是有創意。
顧景願第一次見這種“畫”,便忍不住認真打量起來。
而後低沉附有磁性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龍彥昭環上他的腰,問他:“所以阿願看沒看出來,這兩個小人在做什麽?”
“在做什麽?”顧景願沉吟,在那些小人兒身上認真打量,而後一雙桃花眼驀地睜大,連面頰都紅了幾分。
“陛下……”
“哈哈哈!”青年天子已經朗笑出聲。
沒錯,龍彥昭所畫,正是簡易版的春.宮.圖!
而更令人覺得窘迫的是,顧景願粗略掃過,這十八幅“畫”中所描繪的場面,似乎很多他都經歷過……
“也沒有全試過。”龍彥昭拇指撚着他的細腰,認真道:“你看像這幅和這幅,都是朕憑空想象的,能不能實現都還得具體試一試再說。”
“陛下……”
顧景願根本不敢再去看那畫。
“害羞什麽?”龍彥昭擡起他的下颌,逼迫他去看:“絕大多數咱們都試過了……做都做了,阿願現在害羞個什麽勁兒呢。”
顧景願的臉色直接紅到了耳根。
“哈哈哈!”逗他一逗,龍彥昭便開心了。
皇上今日自省:雖說自己詩詞歌賦不成,但琴棋書畫中,好像就只有彈琴不會了。
這不,想來自己畫的是極逼真生動的,否則阿願怎會害羞成這樣?
他畫這些本來便是拿來逗顧景願的。
現在見有了成效,不禁龍顏大悅。
顧景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埋頭,什麽話都沒說。
幸好就在此時,有密報被人加急送入了宮中。
密報是北部探子傳回來的。
尋常是三個月傳回一次消息,他們上月才剛剛收到一封這樣的密報,如今又來了……
可見許是北部出了什麽事。
龍彥昭聞言稍稍正經起來,沖底下人招手:“呈上來。”
單薄的信封落在九五之尊手中,龍彥昭将信紙展開。
此時顧景願就站在他身側。
兩個人離得那般近,對方又沒有要回避他的意思,是以不用費什麽力,他便瞥見了那密報上僅有的兩行大字——
北戎王重病。
北戎皇儲之争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