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濁酒敬來路

看見這兩行字時,顧景願的思緒驟然飄遠了一些。

待回過神來,龍彥昭已經将信紙原封不動地折好,遞給一邊伺候的洪泰全,示意他燒掉。

九五之尊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重新坐到了龍椅上面,還不忘叫人将他剛剛畫好的“墨寶”給裝裱起來。

都吩咐完了,龍彥昭才問:“阿願對北戎的事情怎麽看?”

顧景願垂眸,盡量保持聲音平穩道:“北戎皇帝年邁,太子雖是正統,但鎮南王卻最受北戎皇帝喜愛,争奪皇位是難免的事……臣以為,此事與大宜無關,我們只需要作壁上觀。”

龍彥昭沒說話。

斜飛入鬓的劍眉下,一雙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不住地明滅變幻。

看樣子天子是在沉思。

末了,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罷,阿願說得對。”

說完,皇上重新将堆積如山的奏折放在整理幹淨的案臺上,打算繼續處理國事了。

——顧景願說得對,北戎王室之争與大宜無關。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程陰灼若有需要他幫忙的,他一定幫。

若不需要,他這般跟着操心也沒用。

那十八式小人圖被收了起來,一陣玩笑過後他還是要做正事。

做皇帝其實很累的,也不是當了皇帝就一定會快樂。

更何況程陰灼才貌無雙,備受推崇,即便不做皇帝也依舊能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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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來他心裏便松快了不少,安心地看起了奏折。

龍彥昭翻閱奏折的時候,顧景願就立在一邊,垂眸站着。

他的表情,乍看上去毫無異樣。

只是尋常時猶如星河彌漫的眼裏,這會兒像是起了霧。

後來還是龍彥昭見他許久都沒有動靜,開口叫他以後,顧景願方才回神。

這兩日阿願經常發呆,龍彥昭這次又注意到了,便不禁在心裏起了疑。

但轉念一想,阿願或許是在擔心他會插手北戎争權之事。

——北戎人雖然善戰,但論國力大宜朝卻比北戎強大數倍,若是他暗中出手幫忙,程陰灼一定繼位在望……

當然了,顧景願會有憂慮,也不會是因為他善妒。

依他對阿願的了解,青年八成是怕自己會行什麽昏君之事……諸如舉全國之力,插手北戎奪權之争,助鎮南王上位之類的。

想到這裏龍彥昭失笑,他岔開一雙長腿,拍了拍身前的龍椅,示意顧景願來坐過去。

——顧景願會這樣想,只是因為他不了解阿啓。

雖不知北戎皇位之争到底是怎麽演化出來的,但記憶裏的阿啓……是極其灑脫不羁之人。

他就像雲一般自由純淨,又如同青山一樣重感情、講義氣。

這樣的人,又怎會太過計較于權勢地位?

順應天子之意,顧景願坐在了九五之尊與案牍之間。

長長的手臂環抱着那截窄腰,龍彥昭的下颌就擱在顧景願的肩頸處。

顧景願身上有一種尋常洗衣用的皂角香氣,樸實無華又不難聞,像他這個人一樣,既與世無争,又高雅脫俗,叫人移不開目光。

這樣想來,他倒是又想起曾經在北部時認識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明明張狂自信,卻又分外講理。不僅沒像其他人一樣仗着手下人多就欺負他,反而還保護他……

這樣的阿啓,又怎會借助大宜的外力去做手足相殘的事情?

龍彥昭對此相當篤定。

可顧景願什麽都沒提,他便也沒有開口解釋。

……時間會證明一切。

被環抱着,被皇上的氣息整個兒覆蓋着,顧景願被味道濃淡适中的龍涎香氣緊緊包裹着。

熟悉的氣息在鼻息間蔓延,他閉了閉眼。

待重新睜開眼時,黑白分明的眼中已是清明一片。顧景願也抽了份奏折,像往常一樣,先行幫陛下審閱批劃重點。

龍彥昭看到的密報比消息正常傳回京城的速度要早上兩天。

兩天之後,大宜滿朝文武都知道北戎王病重,北戎太子與鎮南王正搶奪皇位,戰得如火如荼之事。

畢竟是鄰國發生的大事件,如此重要的事情也自然免不了會被有心人拿到朝堂上來商讨。

“啓禀皇上,微臣以為北戎的王位之争只是內亂,于我們來說有利無弊,咱們只需旁觀便好。”右相楊有為站出來說。

他說得話沒毛病,因此遭到許多大臣的同意。

——北戎內部争權奪利,跟他們本來就沒什麽關系。

如果有,那也是北戎國力被消,對大宜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這些年來大宜雖然與北戎一直維系着表面的和睦,但兩國建交又哪裏會有永遠的朋友?

且北戎雖國力不強,但人人英勇好戰,軍隊方面幾乎可以與大宜的實力比肩。

若真到了兩國交戰、要在戰場上見真知之時,大宜縱然不會輸,但也極容易損失慘重。

如今他們內部打起來了,身為大宜人着實應該拍手稱快才是。

至于為什麽如此簡單的道理,這件事還是被人拿到了朝堂上來說,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不是攝政王授意,便是左丞相的意思。

只因在他們大宜朝的皇上心裏,北戎的事并不一定是外人的事。

要知道,皇上心裏的那道光可就是北戎的鎮南王。

此時有人在朝中提起這件事,便是為了測試皇上的态度,也順便提醒一下那些擁護天子的大臣們,他們的這位皇上心中所想之人很可能是未來的北戎王!

到時候萬一那道光跑了過來,提出什麽無禮的要求,小皇帝又沒禁住誘惑做了什麽對不起天下黎民百姓的事情……

也都是有可能的。

“啓禀皇上。”兵部尚書站了出來,他也是兩朝元老,與楊有為一樣都是擁護天子的那一方。

兵部尚書說:“北戎內亂尚未正式打響,北戎王也還在世,如今就有人将這件事拿到朝堂上來讨論,臣不知張大人安的是什麽心。”

張大人便是最初提出這件事的禮部尚書。

他聽到這話,立即反駁:“冤枉啊皇上,臣能有什麽居心,不過是得知消息想要與皇上及衆位大臣們一起說道說道罷了!……”

百官在下面議論不休,龍彥昭就在上面看戲。

他任他們說着,細長的手指輕輕點着龍椅,覺得有些無聊。

視線百無聊賴地在下面掃視了一圈兒,最終還是落在了一襲紅色官服的顧景願身上。

顧景願如今擔任禮部侍郎,站在他前面的張大人正與兵部的吵得臉紅脖子粗,但顧大人卻仍舊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

氣質恬靜平和,外表又過分醒目張揚。

如此獨特的組合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便形成了一種絕妙的視覺體驗,像一幅生動形象的畫,要人一旦看見他,便移不開眼了。

尤其他眉骨上的疤痕深刻醒目,那截兒被束着的腰,更是細得不盈一握……

龍彥昭有點兒手癢。

與其聽這些人吵架,都不如多摸摸阿願的……

如今可真是浪費時間。

覺得他們争吵得差不多了,青年天子微微咳嗽了一聲,大殿立即陷入安靜。

龍彥昭語氣全然無所謂地說:“瞧瞧你們那點出息,這點事情都能吵成這樣兒?北戎沒打起來,大宜是要先內讧了嗎?”

天子的話輕飄飄的,聽起來卻莫名又有萬斤之重的感覺。

先前争吵的大臣們都跪在了地上,龍彥昭一揮衣袖,明黃色的長袖在空中留下一個殘影,天子腰背筆直地坐在殿首。

他漫不經心地說:“楊丞相說得對,這件事還沒到需要我們去考慮的地步。除了這一件還有什麽別的事?繼續吧。”

這件事龍彥昭事先已經與顧景願商讨過了,也猜到會有人将它拿出來測試自己的反應,因此表現得很淡定。

看上去既不關心北戎的國事,也不在乎北戎王的家務事,更不在乎朝中其他人怎麽說。

唯有表現得如這般虛虛實實,才叫人看不出什麽違和,捉不到什麽把柄。

因此有關那小王爺的事也并沒有在朝上引起什麽大的波浪。

只是這日下朝,其他人看顧景願的目光又變得有些微妙。

……以往但凡有事情涉及到了那道光,旁人就會格外留意顧大人的反應。

有人是單純好奇他作為一個替身,當面對正主在皇上面前被提及時會是個什麽反應,會不會也會感覺出尴尬。

有人則是在看戲。

高高在上地站在那裏,等待着魅上惑主的顧大人從雲頂跌落。

下了早朝,顧景願與顧源進一道回了顧府,有事情要商議。

自從徐志出事以後,顧源進對顧景願的信任程度直線下降,但他又需要顧景願向他随時報告皇上的近态,所以三不五申的,還是會把顧景願叫去。

“皇上丢掉了太後送去的畫冊,還在禦書房裏畫了一些春.宮.圖。”顧源進的書房裏,顧景願一五一十地彙報。

這本來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顧源進卻極滿意龍彥昭的昏庸頑劣,以及不學無術。

一聲嗤笑過後,老匹夫點點頭,“還有呢?”

“還有……”顧景願略微垂眸:“皇上并沒有打算要插手北戎的事情。”

“哦?”顧源進聞言,喝茶的動作頓了一頓,而後搖頭:“這可不行。”

如今龍彥昭這個皇帝做得太好了。

這兩年他勤政愛民的形象不知怎麽就被樹立起來了,在民間的呼聲越來越高。

若是讓他盡得了人心,到時候只會更難辦了。

顧源進斟酌道:“那位北戎的小王爺不過是仗着北戎王的偏心寵愛罷了,與太子并不是一個級別的。等到北戎王撒手人寰之時,他必定會敗。”

“阿願,自今日起你要想法子多引導皇上,讓他主動出手去幫助那個鎮南王。”

只要皇上提出去幫那道光奪取王位,他便可以以皇上好.色昏庸、勞民傷財為由,将小皇帝的聲名抹黑。

到時候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扳倒龍彥昭,擁立新皇登基……

顧源進突然覺得,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

顧景願就面無表情地聽着他的部署,而後點頭:“兒子知道了。”

他面上雖為表露出任何痕跡,但顧源進開始隐隐懷疑他已經倒戈向了小皇帝,因此也不全信他。

于是顧源進故意說:“這對于阿願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你只要別在旁規勸皇上便是了。皇上有多喜歡那位小王爺,你我都有目共睹。等到程陰灼主動來找他之時,就不信他會無動于衷。”

顧景願依舊只是說:“是。”

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

從他的态度上還是看不出任何異常,顧源進這才放心,又吩咐了些別的事情,便放顧景願離開了。

“呦,這不是小顧大人嘛。”

書房外面的院落裏,顧申鳴的身影再次出現。

這段時間他被他爹禁了足,只能在家裏活動。顧大少爺失去了自由,有氣撒不出去,今日聽聞顧景願跟他爹一起回府了,便趕緊跑過來等候。

顧景願從不拿正眼瞧他,若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或許都不會跟他打招呼。

但這會兒,他還是極有禮貌地叫了聲大公子,而後筆直前行,直接與顧申鳴擦身而過。

顧申鳴早習慣他這樣兒了。

他也不在意,只是說:“聽說皇上的那道光遇到麻煩了?啧啧,那位小王爺雖說容姿不凡,但我聽說手段一般,為人就像他長相那般單純無瑕,這樣的人又怎麽争得過他的太子哥哥?不知道到時候奪位失利,會不會跑來找咱們的皇上呢?畢竟全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傾慕的人是他,那小王爺應該也早就知道了吧。”

顧景願全當沒聽見。

“顧景願,你……”

他真是厭極了對方這種高冷的态度,只可惜此時正是天光明亮的上午,院子裏滿是掃灑的下人,顧申鳴也不敢對顧景願做什麽。

他只能在他背後陰陽怪氣地說:“那麽小顧大人覺得等皇上等回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光,那時候你該怎麽辦呢?”

說着,他已經發出了一連串充滿惡意的笑聲。

然而顧景願已經走遠。

即便是走到沒人的角落,他絕頂風華的臉上,表情恬靜至雅,氣質溫潤随和。

不曾有過絲毫變化。

只是隔天,顧景願還是特別進了宮,主動跟龍彥昭商量近一步削弱顧源進的事宜。

“如今徐志已除,霍林平霍将軍雖說受他影響,表面上看還是站在攝政王那一邊。但依臣所見,此人行事勇猛正直,剛烈坦蕩,皇上若以真誠待之,便可招攬他為陛下所用。”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皇上能多花些心思在霍将軍身上,投其所好,将人招攬過來。

“阿願說的對,霍将軍那邊朕心裏有數。”

龍彥昭明白他的意思,此時皇上正伏在案上用毛筆寫着字,一邊寫一邊說:“禁軍這邊的事情可以算是告一段落了。下一步就是京郊城外的巡防。”

顧景願垂眸,只說了三個字:“南承伯。”

“是啊,南承伯。”龍彥昭說着,已然寫好了手上的信。

待墨跡幹了以後他将紙條交給了影衛遞送出宮外,顧景願從頭到尾都沒去看他寫了什麽,只是說道:“看來陛下已經有了法子。”

龍彥昭抻了個懶腰,神色難得有些慵懶,道:“南承伯是顧申鳴的岳丈,兩家關系的确牢不可破。不過嘛……”

望向一旁的顧景願,九五之尊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

一瞬間劃過幾分陰邪和狠厲,龍彥昭的笑容又逐漸變得明朗,還帶着幾分神秘:“朕先跟你保個密,顧大人且看着,看朕這件事辦得怎麽樣。”

言罷,九五之尊一派閑适輕松地沖顧景願招手:“過來。”

顧景願在某些方面可以說是龍彥昭的老師,皇上肯自己動腦思考做事是好事,他便沒有再詢問細節。

很聽話地走到龍彥昭的身邊,自然而然地對上年輕天子一雙炯炯有神的星目,顧景願聽見他說:“等處理完顧源進那個老東西,朕就給你個名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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