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鏡中花,水中月
“這東西……真的是顧大人的?”
龍彥昭看着手裏泛着綠光的翡翠扳指,不确定地問。
“……根據大人描述,還有那四個被抓到的劫匪的特征,應該是。”下面官員回答。
龍彥昭看着手中的小物件陷入了沉思。
驀地,他将那扳指攥進手裏,從原地站了起來。
“回宮。”
沒人敢問皇上怎麽這就又要回宮了,正如沒人敢去深思他怎麽突然出來了一樣。
更何況皇上臉色不是很好,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也不知那扳指是什麽來頭。
竟能讓陛下只看一眼,就突然神色大變。
衆人躬身行禮恭送陛下,臨走之前,龍彥昭對京城府尹說:“跟顧大人說一聲,讓他直接進宮見朕。”
“是。”京城府尹忙恭敬回答。
回去的路上,龍彥昭一直坐在馬車裏端詳着那枚扳指。
他也是滿腹疑雲,想不出楊家的傳家寶,為何會在顧景願的手上……
當年楊晉在與北部的戰事沖突中戰死沙場,具體情形龍彥昭之後細細查過,但也無法還原當時的全部經過。
唯一能知曉的就是那是一場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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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楊晉沒回來。
再骁勇善戰的兵将在沙場上面對着千軍萬馬,也只會化作沙漠中的一粒塵埃。
那場仗打了一天一夜,戰場上橫屍遍野。
屍山血海中很多人的屍體都無法區分辨認,是以他們連楊将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龍彥昭當時遠在京城,還未親政,亦是鞭長莫及,只能不斷派人去尋找,去辨認……
可惜消息來回傳送得太慢,等龍彥昭再得知楊晉的消息,竟然是小半個月以後,楊丞相獨自一人進宮,跟他說楊晉的屍體找到了,是被不知什麽人送回了京城。
那天下着雨。
楊晉的屍身被人打理過,幹淨整潔,不見一絲血污。
除了面色蒼白外,他看起來只是像睡着了一樣,與往昔并無差異……
龍彥昭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
……似乎那個時候,楊晉的手上就沒有戴着那枚扳指了。
身為楊丞相最喜愛的兒子、當時京中矜貴子弟中最有能耐也是最有影響力的人,楊少将軍的身上有三件不離身的寶貝。
第一件是掌管北部長汲營兵馬的虎符。
第二件是他身為影一、號令所有影衛的令牌。
第三便是那枚扳指。
他們楊家的傳家寶。
出事以後,虎符和令牌都随屍身一起被送回,又被楊丞相重新呈遞回來,回到了龍彥昭手上。
唯有那枚扳指,入殓之日,龍彥昭注意到他手上沒戴。
但當時也只以為是楊相白發人送黑發人,痛定思痛,将那枚扳指收回或者以另一種形式保存放于棺中陪葬……
那畢竟是楊家的家事。
在那個缟素鋪天蓋地、老丞相幾度崩潰的時刻,他又怎會去問這種事情。
可是如今想來……
龍彥昭握緊手中的扳指,任由上面的紋路深陷進手心。
回宮以後,他第一件事就是使人将影二給叫了過來。
皇上開門見山,直接将那枚扳指拿給影二看,問:“這扳指你可認得?”
影二看了一眼,眼珠微微有些顫動,随即單膝跪地,行了個侍衛禮,回答說:“認得,似乎是從前将軍常佩戴之物。”
龍彥昭仔細打量他的反應,表情不動。
只是有掂了掂手中的扳指,問:“那你可知楊将軍身隕後,這東西去了何處?”
“這……卑職不知。”
影二恭敬回答道,并沒有擡頭。
九五之尊坐在龍椅上,聲音自上而下,幽幽地傳了過來,帶着前所未有的威嚴和恐怖:“影二,你不會有事情在瞞着朕吧?”
“……卑職不敢。”
影二這次将頭埋得更低。
他嘗試詢問:“陛下何出此言?”
龍彥昭沒有回答。
他從座位上站起,雙手背在後面,極為煩躁地在地上走來走去。
屋裏靜的可怕,只有皇上的腳步聲。
龍彥昭便是這樣一邊走,一邊觀察着影二的反應。
身為陛下的影子,哪怕是在陛下面前,影衛也是一身蒙面黑衣的打扮。
更何況別說他本身就蒙着臉,就是他如今頭埋的這般低,也讓龍彥昭看不出什麽。
雖說他早已料到,在影二這也問不出什麽。
楊晉出事的時候,一衆影衛都留在京城,無一人知曉當時戰場上面的經過。
他們至今都不知道楊晉失蹤的小半個月是去了哪裏,又究竟發生了什麽,以及到底是誰将他的屍身送回到楊家的。
龍彥昭最後說:“起來吧。”
他摩挲着扳指上面的翡翠棱角,一臉深思狀。
楊晉有時候要變換隐匿身份,出任務的時候如此形狀明顯成色鮮明的扳指自然不會戴在手上,不然很容易被人認出。
所以也不排除是他丢了扳指,又被人撿到的可能性。
……但那個人為什麽偏偏是顧景願?
顧景願和楊晉……
顧景願入京之時,已經是楊晉身隕後的第二年。
照理來說,他們不可能會認識。
那時候顧景願才多大?
十四五歲的少年,還是個讀書很好的文弱書生,又怎會與大宜已故的少将軍扯上關系。
但一旦開始假設他們可能認識……就像是一團雜亂無章的絲線被扯住了一根線頭一樣,很多事情又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比方說,顧景願偏偏就是楊丞相給引薦的。
——若不是一早便知顧景願就是楊有為的人,他也不會放任自己與他那般親近。
又比如說,阿願在京城裏沒什麽朋友,偏偏與楊林最為親近,還給足面子,關懷備至……
當然也不能排除這枚扳指就是楊二少爺的,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在人心裏驟然生根發芽。
尤其還有一件令他最最在意的事情,那便是顧景願今日的失态,以及他為何突然出了城?
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麽……
龍彥昭面色陰沉不定,他對影二說:“你下去忙吧。”
“是。”影二應道。
從躬身下跪到迅速直起身體站立離開,影二只在一瞬間完成。
但他人還未徹底走出皇上視野之中的時候,還是被叫住了:“等等,你去把楊丞相給朕請過來,就說朕有事要詢問他。”
“……是。”
“不,不找楊丞相。”龍彥昭又說:“你帶兩個人去把楊二公子找到,秘密帶進宮來見朕。”
說着,他又叮囑:“記住,別驚動任何人,直接把他帶進來。期間不許任何人跟楊二公子發生對話,也包括你們。”
“……卑職領旨。”
“影二。”龍彥昭又叫他,深邃的目光看向他,裏面隐隐透着一些陰鸷。
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朕還能相信你吧?”
“……當然。”影二忙又跪下,“卑職誓死效忠陛下。”
龍彥昭一擺手,神色有些疲倦道:“嗯,去吧。”
影二再次應了,他脊背早已出了一層冷汗,只是硬挺着,不敢在聖上面前表現出一絲異常。
出了偏殿以後影二直接躍上屋頂,幹他們這一行的,走屋頂要比走地面方便得多。
只是他人還未躍出偏殿,便看見一身紅衣包裹的修長身影已經緩緩步入殿內。
——接到京城府尹通知的顧景願已經進了宮。
顧景願又換回了往日慣穿的紅衣。
今日他腰身依舊束得很高。
外披的大氅長度幾近腳踝,伴随着顧大人的步伐衣袂翻飛,倒越顯得他步伐沉穩,姿态淩人。
他擡頭像影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像是根本沒發現他的存在一樣,直勾勾地向前走去。
身為宮中極少知道影衛們存在的人之一,每回在宮中相遇顧景願都假裝什麽都未察覺。
這是常态。
也是對他們這種影子的一種保護。
這次也不例外。
稍稍頓住的影二稍一遲疑過後,發現顧大人已經直直地步入殿中。
……影子從來只忠于皇上。
影二在心中這般提醒着自己,便再次騰身而起,這次沒有任何遲疑,按陛下的吩咐做事去了。
顧景願一個人來到了皇上的書房,在外間将沉重的大氅交給太監收好,如往常一樣步入殿中。
龍彥昭已經重新又拿出那本《國策》讀了起來。
那枚扳指就被他放在書案上,顧景願一眼便看到了,眼睫下垂,盡量與尋常一般給龍彥昭行禮。
“參見皇上。”
“起來吧。”放下了手中那卷已經完全不知內容在講什麽的書,龍彥昭擡頭看向顧景願,不知怎麽的,本來心中醞釀的火氣和疑雲,竟突然消散了大半。
劍眉一挑,皇上對顧景願說:“過來。”
等成功地将顧大人掌控在了懷裏,握住那截窄腰,龍彥昭率先問他:“阿願不曾受傷吧?”
顧景願沖他輕輕地笑:“臣什麽事都沒有,原本只是一樁小事,沒想到竟驚動了陛下。”
龍彥昭問:“當真沒事?”
顧景願說:“是。”
龍彥昭将人直接拉到腿上坐了,說:“可朕還是不放心,要好好地給顧大人檢查一番才行。”
顧景願依舊只是淡淡地笑。
不說話也不推拒,安安分分地坐在他懷中,一副任他擺布的模樣,乖巧得不像話。
發覺阿願還是那個阿願,龍彥昭心中的疑雲才又淡去了一些。
他手不規矩地在顧大人身上檢查着,問他:“說吧,阿願今日出城是做什麽去了?”
“臣只是今日無事,便到城外走一走,散散心。”
“散心?”
龍彥昭緩緩打量着他的眉眼,只覺得這個答案雖然說得過去,但是太普通。
普通得都叫人覺得詭異。
他又伸長手臂,将案上的翡翠扳指勾了過來,捏在指尖。
“聽人說阿願的東西被那幾個劫匪順走了,你看看,可是這個物件?”
顧景願便依言看了一眼,“正是。”
忍住直接那陛下手裏将東西拿過來的沖動,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龍彥昭:“這物件對臣很重要,陛下可以将它還給臣嗎?”
“很重要?”龍彥昭的語氣很緩。
視線亦是緩慢地在扳指與顧景願的臉上回蕩,一寸一寸,恨不得将人刮得心驚肉跳、皮膚生疼。
随後他深吸口氣,也輕輕地笑起來:“怎麽個重要法,阿願跟朕說說。”
顧景願便說:“是摯友所贈,因此極為重要。”
“摯友?”龍彥昭眉頭又挑高了幾許,一種危險淩虐的氣息驟然爆發出來,差不多席卷了整個書房。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尋常關心的語氣問:“什麽樣的摯友?”
“是……”
未等顧景願說出答案,殿外便傳來一陣騷動,出去出任務的影二已經折返回來。
“禀主上,楊二公子帶到。”
“唔唔唔!”
楊林是被人捂着眼睛捂着嘴,直接從屋頂房梁上用輕功帶回來的。
他還以為自己被綁架了,吓得不輕,這會兒終于被放開了,忙解開自己眼上的黑布,看見的就是眼前金碧輝煌的景象。
這時候顧景願已經從皇上懷裏坐起,他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獨自端坐在書案後的龍彥昭。
登時被吓得更傻了。
“皇上?皇上?!”楊林大驚小怪地叫,“媽呀竟然是皇上!吓死我了,還以為有人要綁架我!”
至少不是被綁架,楊林這會兒有些喜極而泣的感覺。
但當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九五之尊的時候,這才反應過來,忙跪下行禮,安靜了下來。
“草民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跪在地上磕頭,兩只手自然而然地撐着地面。
五指分開,明晃晃的清晰可見,上一次一起吃飯時被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不見了。
龍彥昭的眉頭不禁挑得更高。
“平身。”
楊林這才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站在皇上身後的顧景願,徹底懵了,一副明明有滿肚子疑惑卻又不敢問出口的樣子。
龍彥昭一直都在觀察他的反應。
而後他又看了看顧景願,終究什麽都沒問。
只字未提顧大人因為遭遇匪徒所以險失摯友所贈扳指之事,他只是讓人将楊二公子再完好無損地送出宮去。
期間,楊二公子依舊是一臉的問號。
他這反應不似作僞,待他走後,龍彥昭終于将擱于掌心把玩的戒指遞還給了顧景願。
皇上這會兒突然變得和顏悅色。
他說:“若是楊林所贈,那的确是摯友之物,怪不得阿願會如此緊張。”
顧景願接過戒指,低垂起眉眼,恭敬道:“謝陛下。”
“景願。”龍彥昭又喚他。
待顧景願擡頭,對上那雙妩媚生姿的桃花眼,龍彥昭突然問:“你可認識楊晉?”
顧景願纖長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片刻過後,他回答:“臣……聽說過。”
桃花眼泛紅的眼尾向上輕挑,他一本正經地說:“楊将軍少年英才,威名遠揚,臣自是聽說過的。”
顧景願從皇宮出來,名義上是要去安撫受到驚吓的楊二公子。
皇上雖再沒問起那扳指的事,卻明顯還存有猶疑,也沒有留他,只讓他好生回家休息。
聖心難測,顧景願也沒解釋更多,他走出皇宮,走到一偏僻處,确定四下無人之後便上了一輛外表低調的馬車。
馬車上所端坐之人,正是當朝右丞相楊有為。
顧景願見了他,率先行禮道:“微臣見過丞相大人。”
“賢侄快請起。”楊有為說,“這裏就咱們兩個,曜陽不必客氣,請坐。”
顧景願身為顧源進的義子,平時為了避嫌從不與右丞相有任何接觸和會面,更有甚者二人在朝中還勢同水火。
但私底下,楊有為直接喚顧景願的字,而不是稱他顧大人或其他,可見關系不同尋常。
楊丞相今年未到五十歲,但中年喪子,幾度痛不欲生,所以看起來比同齡人都要蒼老了許多。
顧景願每每見到他,心中都會有幾分不忍。他說:“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過失,還連累了二公子……”
說着,将手探入懷裏,雙手将那枚扳指呈上:“為今只有将此物歸還于丞相,還望丞相海涵。”
“哎。”楊有為擺手,并不接他手中之物,道:“老夫接到你傳來的消息,便讓楊林将手中扳指摘了藏于家中,如此而已,舉手之勞罷了,怎麽會說是連累?至于這扳指……”
“既然是小兒生前所贈,我這個做父親的又哪裏有收回的道理。只是陛下那邊……他還不知道賢侄與小兒之間的過往嗎?”
顧景願搖了搖頭,算作是回答。
他仍舊舉着那枚扳指,躬身低頭,模樣比他在宮裏時還要低微乖順。
楊有為看着他這副執拗的模樣,不由越發嘆氣。
當初顧景願拿着虎符、令牌和玉扳指前來找他,自請幫助陛下統一局勢之時,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份。
甚至楊丞相也只知他從哪裏來、因何而來,再多的……兩個孩子之間的那些事,他也沒有問過。
事實上楊有為還從未見過如此心智成熟、深沉如海又心思至純的年輕人,他考驗過他,也測試過他,結果就是顧景願在京的目的亦如他這個人一樣單純明淨。
——他就是要除顧源進,肢解幹預朝政的外戚,為陛下鏟除所有阻礙他掌管天下的障礙。
這的确是楊晉未完成的心願。
楊有為念子心切,又被顧景願的至誠之心打動,所以才有了後面的那些布局。
至于顧景願與皇上之間的那些私事,他倒是從未過問過。
若說要管,那也是出于心疼顧景願才會勸說他一二。
可惜曜陽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固執。
楊有為說道:“皇上是最能分辨忠奸善惡之人,即便曜陽與陛下坦然交代,料想皇上也不會生出什麽旁的想法。”
顧景願聞言,又輕微地搖了搖頭,只是說:“晚輩只是覺得沒必要解釋那麽多。”
雖然看皇上今日的反應,他應該已經有所察覺了……
想到這裏,顧景願又說:“當然,如若日後皇上真知道了,要治晚輩欺君之罪,那也是晚輩一人之事,丞相您與其他人一概都不知道此事。”
“你這又是何必……”楊有為神色有些激動,嘆氣着搖頭,有時候便是連他也看不懂顧曜陽的堅持和執拗。
隐瞞皇上阿願與楊晉相識之事,阿願最初的理由是沒有必要告訴皇上。
這楊有為也認同。
即便是做忠于皇上的臣子,也各個都有私心。像他們楊家,求的便是依靠匡扶正統名垂青史——若當今聖上是個荒.淫無度毫無上進心的昏君,他們楊家也不會鼎力扶持。
是以顧景願有私心也不奇怪。
至于皇上,皇上要的是皇權在握、坐擁天下,他們做臣子的只要用心輔佐、毫無異心便是。
楊有為起初是這樣想的。
直到顧大人跟皇上……最開始他有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阿願故意隐瞞與楊晉之事,其實只是怕皇上誤會,不方便魅惑君主。
但觀察了一段時日,顧景願還是往昔低調沉穩一心輔佐的顧景願,楊有為又為自己先前的龌龊猜測感到羞愧。
一晃兒便到了今日,他也只能将這種隐瞞理解為阿願是真的不願意與皇上有除君臣和露水姻緣外的過多瓜葛。
因為已經準備離開了,所以不需要再解釋什麽。
因為不曾做過愧對聖上之事,所以更沒必要解釋。
楊丞相問他:“這麽說來,曜陽是鐵了心,待事成以後便離開?”
“晚輩還留在此處的原因就只有這一個。”
顧景願果然說:“如今大事将成,為了防止再生事端,也請丞相不要将我的事透露給陛下。”
“阿願愛憎分明當斷則斷,老夫十分佩服。只是陛下那邊……”說到這裏,楊有為話語稍頓:“你可有想過,或許他已經将你放在心上了?”
近些日子上朝的時候,陛下的目光更多的時候都瞟向了哪裏,善于察言觀色的文武百官們都心知肚明。
陛下以前便與顧大人交好,那時候九五之尊的表現還是正常的。
二人剛剛好上的時候顧大人常常在陛下寝宮留宿,也沒見皇上像如今這般……
但這些日子,皇上看顧大人的目光真是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炙熱了,已經有不少人在私下議論過這件事。
楊有為一捋胡須說:“陛下雖說是心裏有道光,對那鎮北王感情不一般,但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也沒見陛下有什麽表示。反而是對曜陽你……”
楊有為說到這裏,點到即止。
說實話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顧景願能有個好的結局。
這孩子有時候會露出一種迷茫的眼神……就是現在這樣的神情……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注意過,但楊有為閱人無數,又怎會看不出顧曜陽一定是經歷過很多大喜大悲的人。
不然都不可能擁有那樣的神色。
所以該他說的時候他也總是想提點一二,他真心疼愛這個孩子,像自己的兒子一樣,最是希望他好。
他很怕曜陽會因為他的固執而離開陛下,最終錯失了更多……
但顧景願只是眨了眨眼睛。
迷茫的神色從眼中褪去,他神色平靜地笑了笑。
“正因為他什麽都沒做過……”
不想說這個,顧景願失笑着搖頭:“皇上愛的當然還是權勢地位,他并不真的需要我。”
顧景願重新垂下眼睫。眼中無悲無喜,目空一切,又仿佛早已看破了一切。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龍彥昭了。
老話不是常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而龍彥昭,他天生就是帝王。
所以他們不過是兩個擁有相同目的地的人一起走了一段路程罷了,談不上欺騙,談不上利用。
也談不上感情。
顧景願回到家中,在自己的房裏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手裏還是拿着那枚翡翠玉扳指。
楊丞相堅持說那扳指現在是他的,就正如他将三樣信物歸還時一樣,堅持讓他将扳指帶走。
冬日的下午,陽光很快便退卻,房間裏空蕩蕩的,還有些冷。
顧景願伫立在屋裏,茫然地站了一陣,直到掌心被扳指的棱角刻出深深的紋路,他才回過神來,走到放置衣物的櫥櫃前,按動機關,打開了內側的暗門。
暗門空間很大,裏面只擺放了一個小小的四方盒子。
顧景願便是将那枚翡翠扳指放進盒子中,而後神色出現一絲躲閃,飛快地将盒子放回原處,又将暗門關上。
這些都做完了,他突然靠在櫃子上,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面色蒼白如紙,顧景願的神色憔悴極了,他在默默壓制着胃裏翻騰的惡心感。
他有個毛病,每一次說謊身體都會泛起惡心。
而很顯然,剛剛他在宮裏又說了謊。
有些話他沒法跟丞相說。
……甚至于沒法跟任何人訴說。
其實也不是非要隐瞞,瞞到不得不說謊的地步……只是皇上問他認不認識的時候,他左思右想,也鼓足了勇氣,最後脫口而出的卻還是謊話。
因為……
翡翠扳指要層層包裹着藏在櫃子裏,如果不是今天這樣的日子,他從來都不敢拿出來看一眼。
他不想聽見關于那個人的事,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就更別說是述說關于他的往事了。
不敢提也不敢想。
為什麽要去想呢?
一個人在這世上活着,明明已經很辛苦了。
既是物是人非,又為何要強迫自己再去回憶?
他都那麽努力地讓自己不去想了。
只是有時候,人的記性太好,也是一種詛咒。
……
或許是早上起得太早,晚上又沒有睡好,顧景願靠在櫃子上,竟然迷迷糊糊的,有幾個瞬間像是睡着了一樣。
睡着了。
還做了夢。
夢裏是幾年前的今天,北地被大雪掩蓋,撲簌飄落的大片雪花中,白衣銀甲的年輕将軍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手,将快要窒息的他從冰窟窿裏拉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