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鏡中花,水中月
終究是太後的壽宴,龍彥昭便是心中再氣再厭倦,也只能點到為止,并不能真的對齊淮伯做什麽。
他命人将齊淮伯扶回到位置上,又揮手讓那兩名精雕玉琢的少年退下,直接略過這個話題,道:“下一個,換作誰了?”
皇上這股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衆臣雖覺得莫名其妙,卻也只管看戲。既然那兩名天陰族的少年已經被帶了下去,這個話題便自動過去,換了另外一位勳貴上前進寶。
英氣逼人的年輕皇帝拿起酒樽喝了一口酒,模樣頗為豪放豪邁,不禁讓底下擁護他的大臣在心中感慨:皇上這些年雖然不容易,但也終究不是當年那個只能受人轄制的小少年了。
只是他與顧大人之間……
皇上有手段有能耐,雷厲風行還能打破常規、敢跟勳貴們叫板,說不定倒真能整治整治大宜京中如今世家們驕奢淫逸之風。
但若是這樣的皇上,一旦真的沉迷于男色之中……
當然,顧大人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
除了是個男子以外,他為人正派低調,從不濫用權力徇私舞弊,品行上都叫人挑不出錯處。
但偏偏他的義父……
畢竟與攝政王這些年獨攬大權瓜分民脂民膏相比,京中的矜貴子弟都不算什麽。
群臣心中對此有所擔憂,又開始操心起顧大人的為人了。
但深知顧景願之意圖的右丞相和皇上則完全不把它當回事兒。
尤其是龍彥昭,他知道很多人現在都在誤會着顧景願。
但沒關系。
等日後解決了顧源進那個老東西,他自然會還阿願一個清白,不僅不會讓他受人诟病,還要叫他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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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勳貴獻上的是一件精美的玉石,龍彥昭對這些都不大有興趣,他沒有去看玉石,而是去看距離他很遠的顧景願。
顧景願這會兒臉色已經緩和了不少,甚至還在跟他身邊的人談笑。
龍彥昭頗為欣慰地看着顧景願,心情不禁大好起來……他就覺得嘛,只要趕緊讓那倆紅衣美少年下去,阿願的心情就會重新好起來。
晚宴散場得有些晚。
龍彥昭要先行送太後回宮,顧景願則一早就接到皇上通知,說宴席完事兒以後不許他出宮,要他直接回寝宮裏等他。
他不能抗命不從。
縱然繼上次生病被進入宮中養病以來,他已經好些天都沒回過家了。
衆臣與勳貴世家們散場離宮,走的是一條路。
顧景願回陛下寝宮要走的則是另外一條路。
宮裏依舊燈火通明,顧景願繞過圍廊行至一座拱橋前面,正看見昊王的輪椅就停在橋下面,旁邊三三兩兩地站着幾位宮人,昊王自己則手扶欄杆站在橋上,憑欄獨望。
顧景願腳步一頓,本不欲打擾,想要換個方向再走。
但奈何他一現身昊王便看見了,還扭頭叫他:“顧大人。”
顧景願便給他行禮:“昊王殿下。”
昊王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些笑意,宮人們将輪椅推到橋上,昊王坐了上去,又被人推着下了橋,直接來到了顧景願身前。
他看了看結冰的湖面,不禁感慨:“去年本王回宮,看到的也是如此慘敗的景象,前年也是,很久很久了,本王都快忘了這裏滿池荷花香的景致是什麽樣兒的了。”
他說話的時候顧景願只是垂眸站着,并不說話。
百官都覺得顧大人高冷,不喜與人深交,便是源于顧景願果真很少開口與人說除了政務以外的話。
面對莫名其妙跟他感慨人生的,也自然不會搭話。
但也是這樣一個人,你說話的時候他會安安靜靜地聽着,如果肯花費精力,稍稍仔細去觀察,便會發現文曲星是有在聽的。
他不是傲慢。
他尊重每一個跟他講話的人。
他只是不一定會給出回應。
因為在這個宮裏,他好像無欲無求。
什麽都不求,所以從不苦心經營人脈,也從不谄媚逢迎。
不讨好誰,也不主動接近誰,清清朗朗的一個人物,這就是顧大人的風骨。
昊王忍不住打量起顧大人的眉眼。
他眉骨上的紅痕依舊十分醒目突出。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時時刻刻都在精心輔佐皇上……
那日昊王剛回宮去見聖上之時,他知道顧景願也在殿中。
事實上這麽多天下來,顧大人都一直住在皇上那邊,陪侍左右。
看着此刻沉默的顧景願,龍雲琦突然很想知道顧大人在皇上面前是什麽模樣的。
他們是有很多話可以說?
顧大人會對四哥笑嗎?
還是,會在他覺得失落失意的時候開口安慰他……
龍雲琦握緊了輪椅扶手。
不禁又要開始去想,如果那至尊之位是自己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擁有這雲端上的人?
……
縱然心中想法開始變得偏激,但昊王明面上還是盡量表現得雲淡風輕。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他對顧景願的心思。
就連母後都不知道。
但誰會不喜歡顧大人呢?
金榜題名的狀元,他們大宜的文曲星,高風亮節,絕代風華……
只是這樣的人,最後為何會與龍彥昭……
去年他回宮的時候宮裏頭還沒有這種亂七八糟的傳聞。
今年卻人人形同默認,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覺得顧大人會成為皇上的後宮。
即便顧景願是攝政王的人。
他不一定真的喜歡龍彥昭。
只是這麽漫長的時間裏他們都一直相守在一起……
想到這裏,龍雲琦的眼眸變得晦暗了一些。
他與龍彥昭的長相雖不相似,但神态都随了已故的先帝,情緒有時候會體現在眼睛裏,越是心情不好,眸色便越深沉陰暗。
龍雲琦忍不住說:“今日宴會之上,顧大人知道我皇兄緣何會對齊淮伯發那麽大脾氣嗎?”
顧景願眼睫顫了顫,依舊是沉默。
龍雲琦說:“因為皇兄他命硬,刑克六親。極陰之體不詳也只是傳說罷了,到底祥不祥沒人知道。但皇兄他可真的是……”
說到這裏,昊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露出了自嘲和充滿妒恨的一笑。
他若不是天生殘疾,又怎會連争取皇位的資格都沒有?
而若不是龍彥昭,他又怎麽會……
“殿下。”寂靜無聲的深宮院牆內,顧景願終于出聲。
他聲音有些清冷,又十分好聽,深沉卻不沙啞,在這個霜寒露重的夜裏像是一種清淺的、振聾發聩的吟唱。
顧景願緩緩說道:“殿下雖有天疾,但也只是半條腿不靈便罷了。”
昊王聞聲,不解地擡頭看他:“顧大人你……?”
顧景願卻誠懇說:“輪椅雖然便利,但尋常時殿下還是可以嘗試自行走動。這樣可以活血生肌,即便日後仍舊不能自如行走,也全當是鍛煉了身體。”
“……顧大人。”昊王的臉色驟然差了很多。
就像沒人可以再提皇上命犯孤星的事一樣,昊王的腿疾雖是大家有目共睹,卻絕不可當面提起之事。
龍雲琦神色激動地問:“所以顧大人這是……看不起本王?!”
顧景願恭敬地躬身,“臣并無此意。”
“夠了!”昊王神色激動地再次握緊輪椅扶手,眼珠劇烈晃動。
顧景願卻不說話了,絲毫都不解釋,大有任憑昊王處置的意思。
可就在這時,顧景願的身後浩浩蕩蕩地走過一群人,其中最前頭的人身材高挑,一身明黃,正邁着大步向這邊走來。
“朕就說,這麽晚了誰還在花園裏待着,原來是五弟和顧大人。”
皇上來了,龍雲琦自是強行收斂了心思,與顧景願一起給他行禮。
“平身。”龍彥昭說着,卻是直接走到了顧景願身邊,在他身邊站定。
他人高馬大,站在那裏不怒自威,倒活脫脫是一副天子氣派。
他說:“這麽晚了,朕還有事要與顧大人商議,昊王也快回去休息吧。”
龍雲琦剛剛還提了皇上是克星的事兒,這會兒自然不能在他面前說剛剛與顧景願的矛盾,只有點頭應了,“那臣弟就先行告退。”
“嗯。”龍彥昭也跟着一點頭。
昊王背後的宮人自動推動輪椅,向別院的方向走去。
與此同時,龍彥昭已經伸手攬上了顧景願的窄腰。
大庭廣衆這般沒羞沒臊,皇上大抵還是第一人。
但他臉皮厚。
尤其是明知道龍雲琦看見他摟阿願了,那種爽意……就甭提有多舒服了。
待昊王一行人走遠,九五之尊更是露骨地直接笑了出來。
小孩兒一樣喜怒都擺在臉上,龍彥昭手臂一用力,直接将顧景願攬進了自己懷裏。
跟随他的太監宮女們都習慣了,眼觀鼻鼻觀心,各自散開了一些。
顧景願卻完全不習慣這樣,面色發紅地對龍彥昭說:“皇上,咱們快回去吧。”
“阿願是不是冷了?”龍彥昭摸了摸他冰涼的手,不禁将他兩只手都握緊了掌心之中,并語氣不善道:“冷了不知道就快點回去,跟他在這磨磨唧唧什麽?”
九五之尊身體好,火力旺,隆冬時節手掌還是火熱到發燙。
倒也省着用手爐了。
顧景願任由他給捂手,不置可否。
龍彥昭卻不肯罷休,他本就忌諱有人接近顧景願,更何況是自己讨厭之人,不禁說道:“昊王都跟你說了什麽?是不是又叽叽歪歪的顧影自憐?他還敢兇你?”
顧景願被他的模樣稍稍逗笑了,道:“沒什麽,昊王整日坐在輪椅上,活動受限心情自然不好。臣是勸他多起身活動活動罷了。”
“就他?”九五之尊不屑一顧,“他總覺得是朕克的他,還指望着把他瘸腿兒的事算在朕頭上呢,朕活着的一天,他心情就不會好,所以甭勸了。天助自救者,他這樣着實可笑。”
顧景願聞言,眼皮輕撩,仰頭看了龍彥昭一眼,随即肯定了他的說法:“命運之說,的确可笑。”
“阿願……別動。”
龍彥昭突然叫他。
“嗯?”顧景願不解地眨了眨眼,也的确是沒動。
皇上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擡起他的下颌,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臉。
顧景願更加不解,卻也只是站在那裏,任由他打量。
先前龍彥昭是兩只手在給他捂手,這會兒拿走了一只,顧景願的雙手便被九五之尊單手按在胸膛上。
以至于他能感受到皇上胸腔內部,那顆心髒在強有力地跳動。
對視了半晌,龍彥昭有些疑惑地說:“奇怪……”
“陛下?”
“就是阿願剛剛看朕的眼神……朕似乎從未見過你那樣的眼神。”
“……什麽?”顧景願俨然沒聽懂,有些發懵。
“沒什麽……”龍彥昭喃喃說着,還在觀察。
顧景願在他面前,多半時候都是半垂眼睑,含蓄着低笑的。
他喜歡他那種乖順謙和的小模樣兒。
但有時候顧大人也會擡眼看他,眼眸清亮,黑白分明,龍彥昭也不是沒見過,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只是剛剛……顧景願看他的眼神似乎與以往都不一樣。
好像更明亮了。
裏面透着贊揚、向往,還有很多很多飛揚着的情緒。
總之就是,是男人被那種目光看了,都會下意識地把脊背挺得筆直,頭顱高昂。
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間是有那種感覺的,但龍彥昭還是被搞得有點激動。
他将顧景願帶回了寝宮之中。
前幾日顧大人一直病着,外加上皇上又喜歡上了親他,所以一直都只是親親,沒做別的。
但今天……顧大人的身體已經全好了。
兩個人其實都有點想。
去年太後壽辰上,龍彥昭還因為母後的目光從來都不在自己身上,喝了很多酒,在顧景願身上發洩。
但今年酒他只飲了幾杯,壞心情亦不及往年那般濃烈。
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想要狠狠去弄顧景願。
想聽他為自己呻.吟,因自己哽咽。
想要深深地在他身上篆刻出痕跡,想緊緊擁着這個人……
好些日子沒弄,顧景願有些不習慣了。
身體受不住,最後也只能颠颠倒倒的,靠在皇上懷裏,任人擺布。
等一切結束以後,顧景願趴在九五之尊的身上,完全動不了。
龍彥昭大手撫摸過他光滑的背脊,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笑了。
“陛下?”顧景願詢問他怎麽了。
“沒什麽,朕就是想到了母後,還有昊王的那個兒子。”
方才他送太後回宮,夜裏小孩哭鬧聲響起,他才知道原來太後早将昊王的那個嫡子接到了自己宮中,親自撫養。
“你說母後是不是恨朕恨瘋了,只等那小孩兒再長大一點,就取締了朕。”
皇上這話說的語氣聽起來還很輕松,俨然是在開玩笑。
雖然剛剛離開永安殿的時候龍彥昭心情的确不是很好。
但方才顧景願對龍雲琦說的那兩句話他是聽見了的,一想到阿願這樣溫和的脾氣,竟也為他怼了人,龍彥昭的好心情便泛濫開來,再也收不住了。
以至于提起以前的事兒,皇上的态度都變輕松了很多。
母後不是不愛他。
而是恨他。
龍彥昭一直都知道。
他在北部行宮的那段日子,身旁伺候之人家裏外不過兩三人。都是母後安排照顧他的。
管事婆子更曾經是母後身邊的貼身婢女。
她知道母後的全部事情,便經常對他提起,說母後因為他這個煞星受了多少的委屈、遭了多少罪。
龍彥昭不愛聽人說煞星兩個字。
所以也不愛聽這個。
可他被送出宮的那年才七歲,對整個宮廷的記憶都不多,更包括那個童年時期也鮮少出現在他身邊的母親。
所有對母後的印象,都是從管事婆子那裏詢問以及後期自己想象出來的。
管事婆子脾氣很不好,對他更不好。
身為皇子縱然高貴,但作為一個被自己父王懼怕厭惡的皇子,則要悲慘得多。
很多時候連普通農家百姓的孩子都比不上。
也許是那段日子太過苦悶,所以即便對母親的印象單薄極了,龍彥昭還是下意識地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他母親身上。
幻想母後有一天可以接他回宮。
假裝自己如今的待遇,母後并不知道,一切都是管事婆子在使壞。
幻想假設的次數多了,就好像是真事兒一樣了。
所以那幾年縱然很苦,但龍彥昭還是撐了下來。
撐到自己前面那幾個兄弟因為各種原因相繼離世。
撐到父皇駕崩,他莫名其妙地成了瑜文帝。
“人生是不是很奇妙?”龍彥昭輕笑着說。
笑意并不達眼底。
反而是一種極度自嘲的笑容。
——只是撐到了最後,回到宮中,他最初的精神寄托反而被激了個粉碎,全部碎成泡沫。
母後不愛他。
甚至還真的就如管事婆子所說的那樣,覺得是他害了她。
龍彥昭就算是再擅長欺騙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太後恨他。
“朕記得那年父皇駕崩。”龍彥昭再度開口,聲音變得有些悠長。
“朕剛被人從北地接回來,登基不久,身邊有個宮女叫……叫什麽來着,朕都記不得了。就記得朕多看了她幾眼,母後便發怒了,說她魅惑主子,要扒了她的皮。”
顧景願垂睫:“那後來呢?”
“後來朕求母後不要殺她,在禦花園裏跪了一天一夜,母後笑着說朕優柔寡斷,卻也同意不殺她了,只是逐出了皇宮。”
顧景願輕輕應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母後是想用那件事教朕不要去看女人,讓朕長記性。什麽縱容着朕喜歡男人,阿願你能想象嗎?朕的母親,想讓朕絕後。”
似乎是想到了更不好的事情,皇上在他身上不住逡巡的手指,下意識地有了個停頓。
龍彥昭說:“更有甚者……若不是朕命大,恐怕登基頭兩年便駕鶴西去了。”
顧景願一邊聽着一邊眨了眨眼,道:“臣能想象,那兩年陛下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龍彥昭沒細細去說那兩年他到底都遭遇了什麽,顧景願也沒問。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顧大人只是說:“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陛下會有自己的子嗣的。”
皇上聞言,發出一聲輕笑:“阿願給朕生嗎?”
顧景願:“……”
身體稍稍緊繃了一下。
直到龍彥昭又說:“今日齊淮伯找的那兩個少年可笑死朕了,什麽陽極血液便是紅色,正常人那不都是紅色嗎?還好意思說是天陰人……那豈不是但凡長得秀清一點、骨骼沒長開的便可以說是祥瑞,當朕是傻子?他們真是瘋了!”
顧景願未想到他竟是這樣想的……唇角被逗得翹起了分毫,不禁說道:“皇上這思路……當真是清奇,臣都沒想到還可以有冒牌這一說。”
“這不是明擺着麽?”龍彥昭不以為意。
氣氛不經意間又活躍了許多,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九五之尊還來了興趣。
他假設:“阿願要是真能生就好了。若是男孩那便是太子,若是女孩,朕就教她騎馬射獵,當然也要看她喜歡什麽……唉,朕倒是突然有點理解燕王叔那般養女兒的心思了……”
顧景願似乎睡着了。
任皇上天馬行空地想象,也再沒有個回應。
料想顧大人這是累壞了,龍彥昭也不吵他,将人抱在懷裏,也安安穩穩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