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鏡中花,水中月

再過幾日,便是太後壽辰。

太後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每年皇上對她的壽辰又格外重視,是以今年也不意外,一早便吩咐了下面加緊操辦。

等真到了太後壽辰這一天,宮裏頭張燈結彩,絲竹聲縱橫不斷,二品以上的大臣全部受邀來宮中赴宴,倒是一年一度難得的熱鬧光景。

晚宴開始之前,衆臣已于大殿中等候。龍彥昭親自去永安殿中請太後過來,皇上與太後的儀仗并行,太後的身邊還伴有專門的宮人推着腿腳不便的昊王,以及照顧昊王未滿兩歲的嫡子。

太後手裏依舊握着佛珠,看着沿途被刻意重新布置過的宮廷各院,對龍彥昭說:“哀家不過是過個生日罷了,皇上也不必如此鋪張浪費。”

龍彥昭卻說:“卻也不算鋪張,這眼瞅着便要過年,宮裏也該喜慶喜慶了,沾沾母後的光。”

太後對這種說辭不置可否。

她雖常年禮佛,近些年來母家勢弱,也少有出來過問朝政之時,深居簡出。

但還是能看出她其實是極喜歡這種熱鬧的氛圍的。

龍彥昭知道,他母後其實也是個命苦之人。

雖不似晨妃那樣生了個患有天疾,從出生之日起便與皇位失之交臂的孩子。卻也生出了自己這麽一個天煞孤星。

那些年龍彥昭被“流放”在外,偶爾也會從管事婆子那裏聽說母後在宮中的日子有多不好過。

——生了一個克父克母克兄弟的兒子,縱然龍彥昭小時候表現出的心性和能力是衆位皇子中最突出的,可那又怎麽樣呢?

他父皇不還是能狠心将他送出宮外,經年不管不問。

那五六年的時間裏母後在宮中又過着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龍彥昭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到。

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太後如今對他的冷漠和不喜,龍彥昭也表示理解,能忍則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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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母後不喜看見他,平時他便極少去觸太後的黴頭。有什麽好東西卻也都是先往永安宮送,平時幾個重要節慶也會最先想到太後,按她的喜好做好安排……

能記挂的都考慮到位了,能做的也都做了,除了将這個皇位讓給……

那邊廂,昊王的嫡子突然哭了,剛剛跟他說了兩句話的太後已經忙轉過頭去哄他。

昊王雖有天疾,但他這個一歲多的嫡子卻健康得很。

小孩子哭聲嘹亮惱人,太後卻絲毫不覺得吵鬧。反而要宮人将世子交給她來抱,好像生怕宮人走路不穩,将小世子摔了一樣。

龍彥昭看在眼裏,未置一詞,也只是在旁邊看着。

太後不喜他碰觸這孩子,甚至反應一度十分激烈,龍彥昭縱然心再粗卻也不至于看不出這一點。

他是命犯孤星,可不敢與這小世子靠得太近,免得母後又要擔憂他會克了自己這侄子。

一行人終于來到為這場壽宴特別準備的大殿之中,百官朝拜過後,壽宴開始。

龍彥昭坐在上首最中央的位置,太後則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垂簾內。

昊王坐在下手第一位,對面坐着的便是燕王和永欣郡主。

其餘與皇家沾親帶故的人座位依次排開,再遠處才是朝中重臣。

歌舞起,龍彥昭視線直接越過皇親國戚,去遙遠的殿門附近尋找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即便隔了這麽遠,以顧景願的容貌和風骨,還是很容易讓人一眼發現。

只是還是太遠了。

看不太清眉目。

這讓九五之尊心中無端生出幾分遺憾,和淡淡的不爽快。

酒過一旬以後,便到了皇親國戚和衆卿家給太後獻禮的環節。

每年都有這麽一個環節。

太後背後的外戚勢力雖然勢弱,但她終究還是皇上的生母,而皇上還沒有完全親政,未來會怎麽樣,一切都有可能。

所以該送的禮還是得送。

不僅要送,還要送得稀奇,送得別致。

為了讨太後歡心,這一天什麽寶石玉器珍惜玩意兒都會被搬到殿上,有時候甚至還會是一些罕見的珍奇猛獸。

去年威遠伯送了太後一對兒珍稀靈鳥,雖巴掌大小,但形似鳳凰,太後見了便極為喜好,皇上也跟着龍顏大悅,直接封了威遠伯世子為從二品鎮軍大将軍。

今年大家有了前車之鑒,尤其是世家伯侯想要為自己子孫某得職位的,可說是為了這一天費盡了心思。

一件件珍奇寶物被擡上,做了一番介紹後又被擡了下去。

輪到齊淮伯時,他并沒有第一時間擡上來寶物,而是神秘地先做了一番介紹。

齊淮伯乃是太後的親弟弟。

也就是龍彥昭的親舅舅。

老齊淮伯病逝後,嫡子依照大宜朝律繼承了家中爵位。但因太後的這個弟弟太過粗鄙淺薄,沒什麽能耐,這些年饒是太後在宮中朝中鼎力相助母家,也一直沒扶起這一灘爛泥。

外戚沒落,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個關系。

大腹便便腦滿肥腸的齊淮伯站在殿中,對皇上太後行了禮,而後神秘兮兮地說道:“皇上與太後見多識廣,尋常寶貝恐怕很難入眼,臣今日便是要奉上一雙寶貝,保準兒稀奇,請陛下和太後過目。”

太後總是縱着她着弟弟的,不禁頗有興致地問道:“是什麽寶貝?呈上來看看。”

獲得許可的齊淮伯合掌拍了三下手,殿中絲竹之聲再次響起,輕音纏繞中,衆人只見殿門外出現了兩名身形曼妙的紅衣少年。

那兩名少年模樣相仿,形容标致,身形都是一般削瘦細長。

且皆沒有束髻,一頭青絲散落着鋪在肩上,面白無須,唇紅齒白。

仿佛整個殿內都變得活色生香了起來,兩名少年兩個動作一致,腳踩蓮步地步入這宮殿之中,對上面的九五之尊恭敬地行跪拜之禮,而後又半撐起身,沖着當今天子露出幾抹谄媚讨好的笑意。

大殿中議論之聲轟然響起,耳際的絲竹之聲卻自此消散,只聽那齊淮伯滿意地大笑了一聲後說道:“臣擔心太後在宮中生活乏味無趣,所以特地找來這兩個小孩兒,讓他們進宮陪伴太後,給太後娘娘逗逗悶子。所以,臣今日所獻之物正是這兩名少年!”

他此話一落,殿中的議論聲音更大。

不為別的,實在是這兩名少年給人的感覺都太像是……

不少人的目光都向坐在幾近門口處的顧景願那邊瞟了一眼。

不是那一襲标志性的紅衣,也不是說這兩名少年的容貌有多清秀隽美,能夠跟顧大人比肩。

只是……說不上這種感覺,明明模樣氣質都沒有相似之處,但單看這兩名少年,還是會第一時間想到顧大人。

……齊淮伯說是給太後獻禮,但很顯然,這兩名少年是獻給皇上的。

太後的心思朝中重臣都能猜出個一二,如今齊淮伯又獻上了這兩名少年,很顯然便是要他們在皇上那裏擠兌掉顧大人。

說來說去,還是那些後宮争寵的伎倆罷了。

其他人能想到的,皇上也自然想到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意味深長地一挑長眉,明亮的星目向下方望着,看的卻不是那兩名少年,而是坐于角落處的顧景願。

自己舅舅是個什麽樣的草包龍彥昭心裏清楚,他在這樣的場合能獻上這樣的“禮物”,皇上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

當然也不感興趣。

若說在意,他此刻更在意的還是顧景願。

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公然獻上兩個美少年來,聲稱要進宮為太後取樂的。

冷不丁出了這麽一件事,他有點兒怕阿願會誤會想歪,又很怕他會因此受傷。

視線在一身紅色朝服包裹的顧大人身上逡巡了起來,顧景願腰身筆直,坐在那裏兩肩微沉,脖頸欣長向上,呈現着一個弧線優美的形狀。

至于表情,或許是離得太遠的緣故,龍彥昭并未發現阿願臉上有什麽明顯變化。

他依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面對着他面前的食物,視線偶爾在那兩名紅衣少年身上掃過,反應稀疏平常,與一般臣子無異。

龍彥昭想,或許平常自己拒絕其他世家公子入宮拒絕得太果斷,所以阿願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認為這兩名少年會有任何特別之處,因此才這般淡定。

……阿願畢竟是見過不少風浪,又有大才情大胸懷之人,自然不會将這兩名少年的出現放在心上。

想到這裏,龍彥昭便稍稍放心了。

安心之餘,又微微開始有些好奇,不知阿願若真的吃醋了,會是個什麽樣的表現……

不過他當然不會去做那般故意惹人吃醋的蠢事就是了。

一瞬間觀察完顧景願的反應,不喜歡有人搬出顧大人、随意拿旁人與阿願相提并論,龍彥昭今日第一次越過太後,主動開口說道:“荒唐,後宮中除太後外,還有幾位太妃在。齊淮伯你無故送這兩名男子入宮是個什麽意思?”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俨然忘記了常在宮中行走的顧大人和先前那董公子的存在。

大宜民風開化,皇帝後宮有男寵并不是什麽新鮮事。

但這兩名少年,壞就壞在他們名義上是去伺候太後的。

正因是太後,才更該避嫌。

不然的話,太後晚年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龍彥昭便是揪住了這一點,明面是為母後名聲考慮,但話裏話外的意思都很明顯,那就是拒絕接收這個“禮物”,不許這兩名少年入宮。

大殿重新安靜起來,其他伯侯和官員沒有一人敢在此刻再出聲議論。

不難猜出,齊淮伯是故意将這兩名少年打扮得很像顧大人的。

一樣的乖順靜美,一樣的大紅色衣袍趁着如玉的肌膚……若說時下還有什麽人能入得了皇上的眼,那必定只能是這種風格的。

可如今皇上卻想都不想,一口回絕……再聯想這些日子陛下待顧大人的種種,他看顧大人的眼神……

衆臣交換了個目光。

——顧大人莫不是會成功上位,真入主後宮了吧?

進了後宮沒什麽,但如今陛下後宮空虛,還未有一人……而看顧大人的這上位的速度……待他日或許真的能成為後宮第一人也說不定。

更何況依顧大人的才智,翻手間便能攪動風雲,若皇上真為他傾心被他迷惑……

衆臣不禁看了看前排的顧源進,又看了看角落處的顧景願。

……這顧氏父子莫不是真的要翻天了?

皇上這般一口回絕,倒也着實叫顧源進心上一快,開始重新思考顧景願的價值。

至于太後那邊,她本意也很希望有人進宮取締顧景願,但皇上如今這樣一說,她便是有意留下這兩名少年也不好開口了。

龍彥昭繼續道:“朕當然知道齊淮伯是一番好意,舅舅與母後姐弟情深,只怕母後在宮中無聊,并未考慮太多。心意朕與母後都領了,只是他們……”

“非也非也,啓禀皇上,這兩名少年并非尋常人,陛下且聽臣細細說來。”

沒想到這次齊淮伯竟還有其他準備,并沒有就此放棄。

龍彥昭本意便是想讓他趕緊把人弄下去,不要再說漂亮少年相關的話題了,沒想到這齊淮伯竟如此不知趣,未經陛下許可,已經自行說道:“這兩名少年雖容貌與中原地區普通百姓差不多,但卻出身西域小國,乃是天陰之人,簡單點說便是天陰人。”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在現在來說,天陰人已經幾近是傳說中的一個種族。

天陰人原本是西域小國陰國人的代稱,但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是,天陰人有三種性別,分別是擁有正常女性特征的女人,和擁有外表男性特征的“陰極”和“陽極”兩種體征之人。

男性天陰人小時候看不出任何異樣,卻會在十四五歲時開始分化,其中陽極人與普通男性無異,但陰極人雖外表與尋常人無異,卻可以懷孕生子。

天陰人無論男女,多半身形細瘦,膚白貌美,本身并不擅長體力勞作或者武力。

但因其種族多半都是美人,曾單靠聯姻便在西域諸國中昌盛一時。

只是後來,數百年的演變讓三種體征逐漸被人們視為異類,尤其是陰極人,因為身體異于常人,明明是男子體态卻能誕有子嗣,被視為極陰之體,是極度不詳的存在。

曾經與天陰人聯姻之人,也逐漸視極陰之體的誕生為不祥之兆。

因十幾歲之前都看不出到底是極陽還是極陰,而天陰人中,女子以及極陰之體所生的後代也可能是極陰之體,為了截斷這種不詳,陰國人被周遭各國聯合絞殺,直接在戰争中被傾覆。

僥幸逃脫的天陰人流離失所,不得不掩埋身份存活于世,數百年下來,真正的天陰人已經很難尋覓,所剩無幾。

因為罕見,龍彥昭也不免往殿中那兩名少年身上多看了幾眼。

齊淮伯見皇上來了興趣,立即繼續說道:“天陰人通常都是雙生子,但也并非都是一陰一陽。就比如這兩位,剛剛才分化完畢不久,都确定了,是極陽之體。”

說着,他又對上手處的太後露出讨好的笑:“太後娘娘壽誕,又是宮廷之中,臣怎奉上不詳的極陰之體?且極陽乃極陰的對立面,按西域傳說,極陽之體乃大吉祥瑞之兆,太後若将這兩名少年養在身邊,必定會身體康健,益壽延年。”

這倒也是罕見稀奇,便有人好奇問道:“那如何分辨到底是陰是陽?不是說外表都無異嗎?莫非是脈象有什麽不同?”

“尋常摸脈象并不能辨別出,需用西域一種特殊之物,研磨出汁水,與血液融合。若顏色呈紅色,那便是極陽,若顏色變為藍色,則是極陰。”齊淮伯解釋道,為了确保他所獻之物并不會帶來不詳,也是為了給衆人開眼,他還特意準備了那種植物的汁液,打算當場演示。

正當衆人驚奇、紛紛重新打量起中間那兩名少年,等待看驗血結果之時,坐在角落的顧大人面色已經蒼白如紙,毫無血色。

身邊有臣子注意到他的異常,不免關切詢問道:“顧大人,您沒事吧?”

顧景願緊緊捏着座下的蒲團,指甲都深深地陷入其中,但聽見有人前來關懷,還是搖了搖頭,表示:“謝謝……我沒事。”

坐于他附近的一些比較正派、與顧景願雖無私交但也将顧大人為人和風骨看在眼中的大臣們不免唏噓不已。

什麽天陰之體,什麽祥瑞之兆,也就聽着新鮮罷了,不過還是玩物罷了。

齊淮侯就是個草包纨绔,尋常時驕奢淫逸也便罷了,今日竟然當衆在殿中行如此獻媚之事……太後也真是糊塗啊!

而反觀一些與齊淮侯有一樣“愛好”的公侯世家們則對這兩名少年好奇不已,如今聽說顧大人身體不舒服,便不免小聲讨論起來:“看來這天陰之體還真不一般,連顧大人都感覺到威脅了。”

“哈哈,再美的容顏都會老去的,你看看這兩個小孩兒多鮮嫩,顧大人會有壓力也不奇怪。”

……

大殿極為空蕩,即便坐滿了群臣,衆人在下面說話龍彥昭也聽不出個大概。

但下面發生了騷動,他心思又始終留意着某個角落,不免第一時間就發現了顧景願那邊的異常。

顧景願的坐姿依舊端正标準,略微埋着頭,顯得沉穩又恭敬。

雖看不清眉目,但龍彥昭也可猜出這會兒他大抵是微垂着眼眸,一臉茫然的狀态。

可他這次的狀況又似乎與往常都不大一樣。

或許是在早朝上打量顧大人的次數太多了,他穿着暗紅色官服、束着高高腰身、持節而立的姿态,龍彥昭閉上眼,都可以憑空勾畫想象。

所以九五之尊只往那側影上看了一眼,便知道阿願這會兒大抵是身體緊繃,不自在了。

看熱鬧的心思瞬間熄滅,反而是憤怒徒然竄湧而出,直沖天靈蓋。

龍彥昭猛地一拍桌子,動作先于思考,已經開口訓斥道:“什麽陰極陽極,不過都是人罷了,有何稀奇?還有那什麽不祥之人、祥瑞之人的,不也只是你們一張嘴說的?人哪兒來的給朕送回哪兒去,朕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皇上驟然爆發出這一聲呵斥,把在下面笑眯眯回答其他勳貴問題的齊淮伯給吓了一跳。

齊淮伯雖然也有個正經職位,但草包慣了,也不主事,根本承受不了此時天子周身散發的肆意淩虐之氣。

……他是無意中得到了這兩個天陰族的美少年,覺得他們神韻與那顧大人有些相像,便弄回去調|教了,打算在太後壽辰這日獻上,既以美.色讨好了皇上,又以祥瑞之氣讨好了自己的親姐姐,說不定還能順便幫太後除了顧景願。

這簡直是一箭三雕的曠世珍寶!

原本應該是萬無一失,但他怎麽就沒有事先想到,皇上……才是最大的煞星。

若說有誰最不信命,那一定是皇上了。

而此時,他卻在皇上面前搬弄了命理玄學……

……

腿肚子有點抽筋,齊淮伯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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