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龍彥昭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可能幾天沒合眼了,頭腦遲鈍,手腳便不聽使喚。
以至于等他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摸上了顧景願的床。
顧景願身上還是熟悉的皂角香。
從後面抱住對方的一剎那,猛然之間,皇上的一顆心就定住了。
空虛的懷抱終于重新擁抱住了對方清瘦的身軀,龍彥昭滿足地喟嘆了一聲,先前所有的猶豫都全部褪去。
什麽面子裏子……只要能這樣抱他一下,便什麽都值了。
“阿願……你別怕,朕只是想來跟你說說話。”
被點穴的顧景願動不了,龍彥昭自身也繃得死緊。
他為對方找了個舒适的姿勢,要他靠在自己懷裏,只是仍舊保持着背對自己。
……皇上現在有點沒勇氣直視顧景願的雙眸。
怕人凍着,還用棉被兜頭将人裹住。
而後,龍彥昭輕輕貼上他的脊背。
“但是朕……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那不如我們就來談談心?朕以前從未跟你說過朕的事,阿願也從不跟朕說自己的事情……朕把朕的事情都告訴你,你就把你的事情都告訴朕好不好?”
說着,龍彥昭半擡起身,去看顧景願的反應。
可顧景願已經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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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不用手捂住對方的雙眼,顧景願也不想看他。
這個認知讓龍彥昭覺得有些酸澀。
但連對方說不愛他、只是利用他他都忍了,還能這麽上趕着跑過來……很明顯,這一點點拒絕之意并不會被皇上放在心上。
……來都來了,那就最後再試一次。
這幾天他也想了很多,自己的确是沒怎麽關心過顧景願。
他不知道他的學識和才華是從哪裏來的,不知道他為什麽喜穿紅衣。
除了喜歡吃辣以外,他不知道顧景願還喜歡什麽其他的東西,有什麽愛好。
甚至于他眉骨上這麽長一道傷疤是怎麽來的,他都沒有詢問過。
為什麽沒有問過呢?
因為自身覺得不重要。
因為顧景願,從來都不需要他問詢。
他乖巧、懂事,內斂又強大。
他總是無微不至地出現在自己身邊,仿佛沒有半分自身的脾氣秉性,毫無棱角可言,圓滑細潤如美玉。
可是偏偏也是這溫潤的美玉,貼在皮膚上、戴得時間久了,便會叫人忽略。
……
但忽略對方其實是不對的。
顧景願也是人、也是真實存在的,很顯然他也有情感。
他只是不求。
盡管這份“不求”,就目前來看極可能是因為在顧景願眼裏自己也給不了他什麽,想要的他都可以自己去掙,所以不求。
但……
就當是為從前的冷漠做一次補償。
最後一次。
他想問一問顧景願潮濕的眼。
青年的雙眸無論如何都不願睜開,龍彥昭也不在意。
“那就當你答應了。朕先說,然後阿願再說。”
皇上咧嘴笑了一下,又大咧咧地躺了回去。
長臂重新環繞着那截令他魂牽夢繞的窄腰,龍彥昭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朕給你講講小時候的事兒?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朕對這個京城的記憶其實很少。”
小時候他作為潛力最大的皇子,生活得還不錯。
對母後的印象很少,但那時父皇疼愛他,七歲以前,他都是皇宮裏最尊貴的主子。
再後來就是被指刑克六親以後。
那兩年父皇身體的确是越來越差,外加上差不多跟他一起誕生的昊王還是個有天疾的,于是父皇便聽信了那術士的讒言,将他送出宮外。
“朕就是在那裏遇上阿啓的。”
龍彥昭說到這裏,又擡起頭看了看顧景願的反應。
顧景願仍舊沒什麽反應……眼睛先前倒是睜開了,只是平靜地望着前方,未有絲毫波動。
瑜文帝的嘴角,牽強地扯出了一個弧度。
是了,阿願都不喜歡他,又怎會在意他與阿啓的過去……
龍彥昭斷斷續續地說。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阿啓這次過來,希望朕派兵幫他,可朕總覺得他變了……不一樣了。”
“朕與楊丞相他們商議過,可以派兵幫他,條件是要他簽一份兩國契約。可是阿啓他不同意。”
“……朕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豈能兒戲?朕可以把命還給他,但以大宜的将士和國力作陪……卻不可以。”
“阿願……朕做錯了嗎?”
顧景願仍舊說不了話。
他亦早就重新閉上了雙眼,像睡着了一樣。
龍彥昭輕輕擺弄着他的一绺長發。
阿願的發絲烏黑光亮,卻細細軟軟的,很好摸。
下意識地拿發尖兒搔了搔自己的面頰,皇上覺得更新鮮了。
以往在床上時除了睡覺,他從未這般長久地抱過顧景願。
觀察他,擁抱他,細細打量着他的每一根毛發。
從未有過……
“朕也不知是朕變了,還是阿啓變了。從前的阿啓……從不會強人所難。這一次他要奪位,一開口便向朕借五萬兵馬,還拒絕簽署任何條件……別說無法說服百官和萬民,便是朕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朕寧願親自去為他刺殺了北戎太子,也實在無法派兵助他……”
“朕不是說他不該來找朕……只是他這個要求,朕實在幫不了……”
“其實很久以前……朕剛回宮不到一年的時候,阿啓也寫信向朕求助過一次。那一次……”
龍彥昭沒注意到身前一直緊閉雙眸的顧景願,霍地張開了眼睛。
他說:“那次阿啓并未在信上寫是什麽事,只問朕借十數人……可是那封信比他從前給朕寫的都要潦草了很多,朕直覺出了事,那時候是真恨不得親自去找他,只是……只是那時候朕生病了。”
顧景願眼睫抖動了一下。
可龍彥昭也同樣陷入了糾纏着他的回憶裏,并未察覺。
他語氣遲緩,聲音更沙啞了:“病了差不多一年。”
“朕也不知自己生了什麽病,只是周身潰爛生瘡,高燒不退,難以下床……那段時日,朕好像在鬼門關附近走了無數回。可事實證明,朕是真的命硬。”
龍彥昭輕輕地笑了一下,竟不覺開心,反而還帶着一絲自嘲。
“只是等朕挺過去了,病好了,再回頭調查,發覺……雖沒有明确證據,但所有證據全部都指向了朕的母後……”
“是朕的母後在給朕下毒。”
“她……想毒死朕。”
不知從何時起,龍彥昭的聲音變哽咽了。
深埋在心裏、最疼的一道疤若想拿出來與人訴說。
便勢必要經歷一陣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會疼得心神激蕩。
即便他是那個小時候被打被罵被所有人欺負都不會哭的龍彥昭。
顧景願的眼睫顫得更甚。
可他被點了穴道,不能說也不能動。
只能任憑身後之人緊緊地抱着他。
過了很久很久。
“是燕王和廣平王先後進京,臣才保住了這條命。”
龍彥昭聲音恢複如常。
“再後來外戚勢微,母後只能重新依賴朕,朕便健康地活到了現在。朕病過的事,太後說病得詭異,傳出去會動搖民心,于是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許再提。”
“朕其實不怪她。是朕的命不好,連累了她。”
“但朕又恨她。所以朕又做錯了什麽?”
“至于那個昊王便別指望朕會對他負責了,朕不是煞星。只是被奸人所害,被朕的父皇相信朕是個煞星。”
顧景願重新閉上了眼。
一滴清淚從眼角落下,無聲無息,浸入枕巾當中,消失不見。
直至又過了很久,吐槽完昊王的龍彥昭再次去看他的側顏。
……
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凝集在了這張臉上,他想在那面頰上親一親,或者去吻他的唇。
可在發生動作之前,他又生生止住了。
皇上重新躺了回去,擁緊顧景願,将頭埋在他傾瀉的青絲裏面。
“後來朕就遇見了阿願。”他充滿無限懷念的聲音響起。
跟顧景願在一起的日子乍看起來很平淡,但如今回味,又絕不平淡。
因為每一天都是甜的。
不是糖果那般濃烈的甜。
但卻是那種絲絲入扣、叫人回味無窮的甜。
他這輩子好的記憶不多。
所以說起來就分外詳細。
即便并不必交代,因為當事人就在他懷裏。
也不必仔細回想。
這會兒遲鈍的大腦又變得清晰無比,往昔跟顧景願在一起的畫面都歷歷在目。
但龍彥昭還是忍不住細細地想,回想着每一個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又說得很慢很慢。
一點點地訴說那些曾經以為很尋常,現在卻無法再擁有的歲月。
不舍得說完。
因此一說便說到了天亮。
顧景願他沙啞的嗓音中,不知何時已然安靜地進入了夢鄉。
安靜地被他納入懷中,被解了穴的身體自動裹緊被子,團成一個團。
龍彥昭嗓子啞了,不說了。
就那般看着這人的睡顏。
記憶回不去了,那他還能重新擁有阿願嗎?
龍彥昭不知道。
末了,他輕笑,隔空刮了刮顧景願俊秀英挺的鼻梁。
“對了,你瞧朕,說說便跑題了。”
大概是真的說得很随性,他剛剛明明是在說阿啓。
……
那一次阿啓向他求助,他雖然病着,根本無力出宮,但好在他最信任的人當時就在北戎邊境,便直接派他過去了。
後來才知原來只是自己想多了,阿啓并沒有什麽事,反而還成了北戎王最寵愛的孩子。
再後來,阿啓給他寫了最後一封信,要他不必再介懷,跟他道別……
他們便再沒有聯系過。
一晃兒到了今日……
龍彥昭并沒有再說這些事。
他沒有吵醒顧景願,而是輕輕地起了身,又幫顧景願蓋好了被子,像從未來過這裏一般,翻身出了院子,直接騎馬向京城的方向趕去。
他最終也還是沒有将程陰灼接入宮中。
這幾日對方數次派人來催,他也一直多有回避。
但這一刻,龍彥昭突然明白了。
明白自己從前有多優柔寡斷。
欠阿啓的他還不了。
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
如果放不下阿啓,他又當如何光明正大、明目張膽地愛阿願?
若什麽都給不了阿願,他又怎好意思去要求對方視他為第一?
快馬奔騰間,龍彥昭只覺得自己撥開了一層濃霧。
換了一個思維去思考事物,便覺得豁然開朗,也終于明白一直以來自己的心中所想。
——他現在之所以只敢這樣偷偷摸摸地來找阿願、明明很生他的氣,又還是隐隐覺得底氣不足、不敢真的怪罪阿願的原因……
不正是因為在外人及阿願看來,他的心意也一直都在搖擺不定嗎?
他從未對任何人表露過喜歡阿願。
包括在阿願本人面前。
又怎麽會去怪他,并不喜歡自己呢。
……
龍彥昭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直接去了驿站。
去找程陰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