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伏虎山上有位神醫。

年輕俊朗,醫術高明,施醫布藥從不取分文。除了經常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還喜歡找村民試藥外,整體來說就是個活菩薩一樣的存在。

而近兩日,神醫身邊又多了一位容貌過分昳麗的年輕人。

唇紅齒白的,雖然不經常笑,但一雙眼睛就如同一池清水,望進去春意盎然,暖暖地蕩漾着洪波,無限溫柔沉靜。

與個性直爽豪邁的榮神醫比起來,新來的木先生則要好說話得多。

……最主要的是先生眉眼過于俊秀了,生得太好看,單是看了就叫人心情愉悅。

若能得先生親手遞藥,喝他親手煮的湯,則幹脆連身上的病痛都能給忘了。

……

今日沒什麽事,不用下山看病或者送藥,顧景願早早起來,先去山下挑了兩桶水回來,又去後山将藥田澆了澆,再将院子裏裏外外地收拾了一遍,等榮清起床的時候,顧景願已經料理好了一切,正坐在院子裏,一邊看着晾曬草藥,一邊翻看着他的醫書。

榮清:“……”

一早起來,便看見如畫般優美雅致之人坐在那裏看書,榮清還有些不習慣。

更何況顧大人沒來的時候,他這地方亂成了一團。

倒是也有兩個小童負責生活起居,可以幫忙打理。

但那倆都是榮神醫在山下撿回來的孤兒,年紀小不懂事,他這一院子的藥草和擺設還都是寶貝,怕被人不小心碰了,便不許他們進院打掃。

他自己平時研究各種藥草,也自然顧及不了這些生活細節,時間長了院子已經亂得下不去腳。

但顧景願來了不過兩日,這裏便變得空前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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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是顧大人聰明,記性好。

什麽東西只要跟他說一遍,他便全能記住。

哪些東西要特別保存,放在哪裏,藥草要如何翻曬、選擇什麽時候,什麽時候給什麽藥苗澆水……

他全記得。

根本不用人擔心院子會被弄亂,也不用擔心會有什麽東西被毀壞。

顧景願從來不會出錯。

“你起這麽早啊。”榮清抻了個懶腰。

“是榮兄起得太晚了。”顧景願指了指頭頂日上三竿的太陽。

下山的時候顧景願會用榮神醫的一些小易容術,将眉骨上的疤痕遮住。

他那疤乍看上去挺駭人的,一道紅痕配上一張驚世絕豔的面孔,妖冶過人,辨識度太高,并不适合出現在人煙密集處。

倒是只有兩個人的山上他便懶得弄了。

如今那道疤就挂在顧大人過分漂亮的眉眼上,随着的他眼睛輕輕彎起一個姣好的弧度。

會讓人覺得顧景願這樣的人,其實是長在森林裏的妖怪。

榮清只看了一眼便別開眼,又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一屁股坐在了顧景願身邊的搖椅上,搖了搖。

他是搞醫術的,又極愛鑽研,動不動就會弄得很晚,起得自然也晚。

但不能否定,一起床就看見這麽整潔的院子,還是忍不住心曠神怡。

榮清說:“要不曜陽你以後就在我這裏住吧,本神醫需要你這樣的學徒。”

顧景願輕輕笑了一下,并未作答。

榮清一把将他手中的醫書扯過去查看。

“……你昨日不是還在看藥草典籍嗎?今日怎麽改成穴位了?”

“那本看完了。”顧景願老實說。

“……”

榮清默默地将那本書還給了他。

“當學徒是不錯,但本神醫突然有了壓力,恐怕過個一年半載便要被你超過了……”

“榮神醫謬贊了。”顧景願被他逗笑,身體都現在竹子編制的搖椅裏,也随他一起搖啊搖。

今日的風有些大,還有些冷,但日頭高高地挂在天邊,碧藍如洗的天空還有朵朵白雲飄過,實在是個好天氣。

顧景願看着看着,便走神了。

等他再回過神時,是聽榮清在問他:“你昨夜又沒睡好嗎?”

顧景願說:“服了榮兄的藥,睡得還行。”

榮清已經自動将他的手腕捏住,把起了脈,而後說道:“你這是心病,心病還得心藥去醫。”

顧景願輕輕笑了,搖頭:“或許世上并沒有可以醫我的心藥。”

兩個人随即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榮清說:“唉,想那麽多幹嘛呢,人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你看看我活的不也很辛苦嗎,沒事兒還要想着怎麽賺錢,拿銀子請人來我這兒試藥。”

顧景願又笑了,覺得他說得有理。

他現在并沒有不快樂。

一直以來都沒有。

只是覺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可如今每天打掃院子照顧藥苗,一忙便也是一天,其實也并沒有很無聊。

除了夜裏……會睡不着以外,已經再沒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

榮清說:“你別光笑,不如先資助我點兒?以曜陽的家底兒和能耐,想賺銀子還不容易?”

顧景願沒什麽意見。他說:“好啊。”

“真的?”

“若榮兄不是在各處免費施醫布藥,也不會如此拮據。就當是……為那些患病者付的診費吧。”顧景願說,“還有我在這裏吃住的費用。”

“那能有幾個錢。”看了看這幹淨整潔的院子,榮清感慨:“我恨不得你永遠都住在這裏……對了,你真的過些時日就要去南部嗎?”

“嗯。”顧景願點頭。

他已經在昌國那邊購置了些房産,也置辦了産業,只等到……

“昌人喜歡舞文弄墨,那邊的确适合你。”榮清說着又嘆氣,“可惜我這後山養的那些藥苗讓我動彈不得,要不然我準與你一起去。”

顧景願便說:“那我便先去那邊打理,等一切安置妥當了,這批藥苗也出了土,榮兄正好過來。”

榮清思索:“……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那這京城的事情,曜陽也都處理完了?”

“嗯。”顧景願再次點頭。

認真回答的樣子也顯得過分乖巧。

他在京中的宅子原本就是朝廷分發的,府中下人又少,返還賣身契付了遣散費便沒什麽需要打理的了。

遞完了辭呈,回去簡單收拾了下包袱,第二天顧景願便獨自來到了伏虎山投奔榮神醫。

只是他人還沒出城,聖旨便已經傳遍了京師。

到了昨日,連榮清都知道皇上封他為向陽侯的事情了。

榮清對顧景願和小皇帝的事情并不了解,他也不想提。

他覺得顧景願離開了更好。

或許到了南部,看看山水江南,一切就會變好了。

只是……

“可是你那個弟弟……我是真怕他又出來搗什麽亂,将你好不容易穩住的江山給……”

榮清是愛憎分明之人,他知道顧景願的身世,說這話的時候自然咬牙切齒。

但顧景願聽了,面上卻沒什麽表情,他只是搖了搖頭,頗無所謂的模樣,像是并不擔憂。

即便這次大宜出面幫了程陰灼也不會有什麽損失,甚至還會換來一些利益,以至于邊境獲得短暫的和平……

再說顧景願也不是說走就走。

他對皇上一直多有觀察和測試,已然确信皇上除了在某些方面會有些偏激外,在國事上還是十分拎得清。

他不會為了昔日那點情分就做出什麽出格的事,這點毋庸置疑。

程陰灼亦不會在京城久留。

等他一走,大宜便重新恢複寧靜了。

至于北戎……

那邊的事,他連操心的資格都沒有。

這般想着,顧景願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茫然,又很快回神,不禁嘲笑起了自己。

或許剛下來還有點不習慣,所以還是會動不動就胡思亂想。

顧景願搖頭的幅度變大了一些:“無論是北戎還是大宜的事,都與我再無瓜葛。”

江山不是要靠他一個人守護的,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守住的。

若是他真有那個能耐,也不會淪落至此。

最主要的是,他來這裏的目的已經達成。

他現在都已經不叫顧景願了……

“我倒不是擔心大宜的事情。”榮清也并非土生土長的大宜人,他一個行醫看病的,也顧及不了天下大事。

他說:“我就是單純看你那弟弟不順眼,他憑什麽……當初你被驅逐的時候他在哪兒?現在怎麽還好意思冒充你!……”

“榮兄……”

眼皮抖動了一下,顧景願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一聲,又垂下眼睫不再說話。

榮清自知失言,聲勢也小了一些,只是仍是心中有氣。

“小皇帝也是個睜眼瞎,先前臨走之時你就應該把什麽都告訴他!”

“告訴他又如何?”對于這一點,顧景願表現得很淡然。

年少時的情誼也不過是只是一場記憶罷了。

他過去幫他一把,也不過是覺得對方可憐,後來又将對方視作朋友,如此而已。

從始至終,他都從未指望對方還他什麽。

因此對方曾經沒有來幫他也好、沒有認出他也好……

他都不怨他。

也不願将這些事放在心上。

再說他來大宜朝已經是另一個篇章了。

比起被對方認出,他寧願這樣更好。

過去的那個他都已經不在了,也變不回去了。

現如今,風華絕代都快化成了朽木枯骨、行屍走肉。

他這副模樣,還是別被任何人知曉了罷。

就算是……對尊嚴的最後一點挽救。

相逢何必曾相識。

“皇上是一個好人。”顧景願說,“也是一個好皇帝。”

他躺在搖椅上輕輕地搖。

像是快睡着了一樣。

這天是那樣藍。

吹在臉上的風又是那般祥和寧靜。

倒叫他有些分不清,過去在京城裏的日子,到底是真實發生的,還是一場夢境。

尤其是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他對龍彥昭說的話,其實現在想起,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他寧願把什麽都說清楚。

讓皇上感到羞辱和憤怒,進而徹底将顧景願這個人關閉在心門之外。

……寧願如此。

也不想要在對方那裏留一個什麽美好的念想之類的。

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達歉意的方式吧。

皇上是一個好人。

也會是個好皇上。

有一顆赤子之心,內心堅韌豁達。能辨識忠奸善惡,又心胸寬廣,容納百川。

都是令他羨慕至極的品性。

可有時候,皇上又很容易感情用事,行事沖動。

并且很喜歡把依賴和欣賞視為喜歡。

即便事實已經證明并非如此。只是連皇上自己都不願承認罷了。

顧景願不希望皇上再次依賴上他,也很害怕對方會欣賞他。

為此,才不惜把最卑劣的一面展現給他。

當然很諷刺的是,那也的确是他最真實的一面。

……

如果身體本身就代表着罪惡。

那他又該跑去哪裏,又如何脫掉這副軀殼?

風變得猛烈了一些。

打在臉上,刮的人皮膚生疼。

寒風裏,顧景願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沒有再想。

又過了一日,是榮清定期下山給村民問診的日子。

顧景願随他同行,在切脈問診上幫不上什麽忙,打個下手或者幫幫村民的忙還是能做到的。

一忙便是一天。

到了晚上,回到山中,還能忙裏偷閑地坐在院內,賞賞榮神醫親自栽培的花卉,喝一壺去年釀造的桃花酒。

這生活卻也惬意。

只是夜晚的山風依舊很大,顧景願不小心便眯了眼睛。

“你那眼睛太大。”榮神醫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來過來,本神醫替你看看……或許是睫毛掉進去了。”

顧景願依舊坐在搖椅上,乖乖地仰着頭任由大夫查看。

夜晚的院中只點了幾個燈籠,燈火不是很明亮,榮清要湊得很近、仔細去看才行。

所以等龍彥昭快馬加鞭地趕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顧景願半倒在竹椅上,被人壓着……

且兩個人的頭還湊得很近……

剛剛爬上山的人猛地深吸口氣。

他太熟悉顧景願的身形了。

對方那消瘦的側影,還有明媚突出的五官輪廓……還有他那身豔色的紅衣!

以至于離得老遠他也能一眼看見對方!

簡直是化成灰都認得!

原本來之前還發誓絕不發火的皇上這會兒只覺得氣血在不住向上翻湧。

眼看着遠處倆人湊在一塊兒“纏纏綿綿”,深吸的那口氣再也憋不住了,龍彥昭作勢就要上前。

不過幸好,這次小侯爺不放心地跟過來了。

卓陽青一把拉住他:“陛下!陛下您現在這般沖過去,那不得直接打起來啊!到時候顧大人指定又要被你吓跑了!”

“那你倒是說說,朕該如何!”

滿腦袋都是那倆人貼在一起的身影,龍彥昭妒火中燒,自然脾氣不好。

但他又隐隐知道卓陽青此時拉住他是對的,若他真的沖上前去,便真就無法挽回了……

“影衛們不是說只是同行同住,但也不是住同一個屋!那明顯只是顧大人的一個朋友而已,若您現在過去,恐怕什麽都不能挽回了!”

卓陽青苦口婆心。

他跟過來也不過是聽洪公公說皇上幾天幾夜沒合眼了。外加上聖上近來脾氣暴躁異常,實在不放心,才跟着過來的。

卻沒想到到頭來還要教聖上怎麽追老婆!

明明他還是個單身青年好嗎!

好說歹說,夥同影衛們一起将陛下拖到遠離那處院落的後山上,龍彥昭一腳踹掉了一根兒樹杈。

“……”

看着眼窩深陷、眼球顴骨突出,周身還裹挾着一陣燥郁之氣的皇上,小侯爺忍了半天,沒忍住:“不是臣說,陛下您現在的樣子……顧大人見了怕是會被吓到。”

龍彥昭繼續踹樹。

“……其實有影衛們跟着,也知道顧大人并沒有……呃,找到新的朋友,您大可不必過來走這一遭。”

皇上倒是不踹了,只是站在山坳上,只身望着天邊的一輪圓月,風塵仆仆,看上去像一匹孤狼。

小侯爺搔了搔自己的面頰。

繼續道:“與其來看這一眼,不如您先确定下……自己到底要做什麽?若你還在氣顧大人利用欺騙了你……”

猛地對上龍彥昭一雙赤紅的雙眼,卓陽青連忙改口:“當然,以陛下的肚量,別的君王做不到,但這種事陛下是不可能放不下的。”

聯想起近日來京城裏風靡的才子佳人的話本情節,卓陽青說:“那麽陛下現在這般牽腸挂肚,其實還是舍不得顧大人……”

“呵,舍不得?”皇上低笑了一聲,似乎被卓陽青這種說法給驚到了。

“朕不是舍不得顧大人,朕只是要找他問個明白,朕想知道……”

想知道顧景願此時看他,到底是充滿嘲弄的,還是仍舊風輕雲淡……壓根就沒将他放在眼裏。

……雖然問不問都沒有意義。

因為無論哪一種,龍彥昭都接受不了。

不僅僅是作為九五之尊,被人玩弄于鼓掌,面子和尊嚴上過不去。

還因為……那個人是顧景願啊。

這麽多天過去,龍彥昭已經認清了一件事,他是生氣,但氣的也是自己的愚昧和遲鈍。

竟絲毫未發覺對方的心思。

更氣自己竟然喜歡上了對方。

若他不喜歡顧景願,殺了放了也只不過是一念之間,第二日再上朝,他還是那個将天下盡收于眼底的皇帝。

可偏偏……

一旦喜歡上了一個人,便會想要贏得對方的目光、賞識和崇拜。

以前他想做個好皇帝,是想做給母後看。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不那麽在意太後的目光和态度了,他更想做一個好皇帝,是因為……

恨鐵不成鋼。

恨不得一腳将老樹踹斷,皇上身影搖曳了兩下,又狠狠地敲了敲自己銳痛的太陽穴。

所以他跑來這裏幹嘛呢,自取其辱?

皇上嗤笑了一聲。

這種時候最該做的,的确是放顧景願離開。

不僅僅是放他離京,還要将他從自己的心裏放出去。

可是……

他心裏,一個小小的聲音還是讓他始終都無法相信,顧景願會因為一時好玩,就做出這麽大一個局,愚弄了整個大宜王朝,一玩就是三年。

每當要告訴自己別傻了,別再為對方找借口的時候,他眼前便會出現那雙淚眼。

繼而心上便會像刀割一樣疼痛。

憤怒恨念都比不上這種心疼。

即便龍彥昭也很疑惑,為什麽如此,他還是會為顧景願感到心疼。

……

雖然後來,龍彥昭無比慶幸,他當初并沒有就這樣放棄顧景願。

因為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顧景願的眼眸為什麽會那般靈動、雪亮澄澈,像會說話?

或許那是他的魂魄,在向外做最後的求救。

顧景願聽見了院子外面的響動,而後便總有些走神。

榮清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他酒量連顧景願都不如。

顧景願後來也沒有了喝酒的興致,見榮神醫喝醉,他将對方扶回了房裏,又回了自己屋,準備休息。

他依舊習慣留一盞燭火入睡。

只是縱然白天很累,還喝了酒,也依舊無法入眠。

顧景願便側卧在床上,靜靜地看着挂在牆上的那一片燭光。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牆上突然出現了一片暗影。

顧景願第一時間發現了,立即回身查看,只是還沒看清來人,他眼睛便被人用大手蒙住。

龍涎香的氣味混入鼻息間,顧景願被人點了穴。

動不了也說不了話,眼睛還被人蒙着。

他聽見那個人說:“噓,阿願別動。”

原本熟悉的嗓音變得極度暗啞。

“朕……明日沐休。”

“來……跟你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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