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程陰灼離開以前,率先回到屋內的顧景願還保持着腰杆筆直站立的姿勢。

但待确定對方已經走遠,他渾身卻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面色慘白。

顧景願勉強來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

手有些發抖。

纖長的指節竟握不住茶杯,就那般抖了一陣,才勉強喝上了一口水。

顧景願趴在桌上,将頭埋在自己細瘦的手臂之間,疲憊地閉了閉眼。

但緊接着,他又突然站了起來,直接向屋外走去。

“影八?”他沖外叫道。

可惜并沒有聽見回應。

顧景願有些急了,又喊:“小八!”

他一邊喊着一邊向外走去,其他影衛不明所以,有一人從空中落下:“大人有什麽吩咐?”

“影八呢?他不在這了?”顧景願瞪圓了一雙桃花眼。

那影衛回答說:“方才鎮南王離開,影八跟随在他身後……一同下了山。”

龍彥昭的影衛中,排名前十的幾乎都是分隊隊長。

是以嚴格來說,影八是今日守在山上這批影衛中的頭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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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領自然是來去自如,他要下山誰也攔不住。

顧景願一聽說他下山了,面色不禁又白上了一分。

他說:“快……快攔住他!”

其他影衛不明所以。

他們在顧大人身邊保護的這些時日一直都有盡力隐藏行蹤。

影衛們從小便被訓練,專注藏匿功夫,而顧大人卻只是個不會武的文人……

事實上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跑出來喚影八,他們根本就沒料到原來大人一直都知曉他們就在附近。

再說先前,大人無論做什麽都親力親為,種田澆菜,打掃院子……

跟了這麽多天了,也沒見大人吩咐過他們什麽。

更沒有表現出一絲需要幫助的意思。

如今卻這般急切……

影衛們面面相觑,卻也不敢耽擱。

因為顧景願已經跑去後院牽馬。

他二話不說地便翻上了馬背,打馬便去追。

驿站裏,龍彥昭怔愣地聽着影八敘述着一切。

影八是楊晉身邊的舊人。

事實上那次将軍把顧大人救回來的時候,影八就在邊兒上。

那時他正跟影二一起,跟随将軍去出一個秘密任務。

雖然他沒有一直與他們待到最後,而是因為旁的事情提前回到了京城,但一衆影衛中,影八其實是與顧景願最熟的。

很多事情其他影衛不知道,他卻知道。

甚至影二比他還早了一段時日回京,有些事情他比影二知道的還要多。

也正是如此,正是因為知道顧大人的一切……又親眼見了他這些年受的苦……

所以當看見程陰灼這會兒還去騷擾、去刺激大人的時候,影八爆發了。

他一路跟下山去,倒也沒打算過要将顧大人的事合盤突出。

——大人早在幾年前入京那日便找過他了,請求他不要對旁人透露他所知道的,大人在北部時的任何事。

如今他這般跟着,也只是想找找機會,看有沒有辦法可以教訓一下這位鎮南王。

影衛們雖然被訓練要絕對服從聖上的指令,不可擅自行動。

但影八卻是天生頑劣難馴的性子。

再說他從小便跟在将軍身邊受訓,雖然排行老八,如今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容易沖動是難免。

更何況,最重要的,他始終都十分心疼五年前那個掙紮求生的少年。

顧大人受的苦,旁人沒見過,也想象不到。

但他都見着了。

所以當他一路追随北戎鎮南王潛入驿站,聽對方有意引導皇上,意圖再次激發大人與皇上之間矛盾的時候,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只是答應了大人不說以前他在北部的事。

但也沒說,不許告訴陛下這位鎮南王剛剛去找大人時的那一副醜惡嘴臉。

影八将方才的情境都具體描繪了一遍。

活靈活現,惟妙惟肖。

因為太生動了,因為幾乎沒有任何阻礙、一字不落地都表述了出來,因為早在他說程陰灼稱呼顧景願為“二哥”的時候龍彥昭便已經驟然想到了什麽……

所以等影八描述完一切,屋內的皇上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之中。

“當年你為了救他,毀了容、眼睛差點沒瞎掉不說,一條命都差點兒沒了。”

“喝了父皇賜的那碗藥,一身內力武藝化去……”

“你知道父親死的時候說了你什麽嗎?他什麽都沒說……”

龍彥昭一雙血眸,瞬間望向了程陰灼。

他大力地瞪視着程陰灼,就如同正面對着曾經那個無比愚蠢的自己。

影八的話不斷地在他頭腦中掠過,他一步步向程陰灼的方向逼近。

他氣勢太過駭人,叫程陰灼不得不接連後退,下意識地遠離他。

其實程陰灼也處在極大的震驚和懵然當中。

他并未想到龍彥昭還在顧景願身邊安插了影衛……

……方才他與顧景願單獨談話的時候,這影衛竟然就在周圍!

他萬萬沒有料到竟會如此!

別說他一點兒都沒察覺,就是剛剛他與程啓說話的時候……他言語上都那般強烈地刺激着程啓了,程啓卻也一直表現得很淡漠,絲毫沒有要叫影衛出手幫忙的意思……

這……

正常人不該是直接叫影衛們将他趕走嗎?

哪怕是自己說要殺了他的時候,程啓竟然也沒提他身邊兒就有影衛護身!

對方如此表現,又讓他怎能想到竟然還有人在偷聽!

程啓……

一邊防範着正逐步向他靠近的龍彥昭,程陰灼一邊恨得直咬牙。

他就知道!程啓一直都極有心機,城府極深!

程啓是故意的!

故意要他說那些話,又故意要龍四的影衛來告訴他!

外表永遠純潔無瑕,其實就是個白蓮花!

程陰灼正在心裏咒罵間,猛地覺得臉上一涼。

——龍彥昭出手如電,不知什麽時候就徒然拉進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摸上了他的臉!

程陰灼被吓到了,貼在牆上,一動不敢動。

龍彥昭的手指,輕輕撫上程陰灼眉骨上的疤痕。

……

一切都靜止了一瞬。

而後九五之尊深深地吸氣,卻只覺得呼吸凝滞,這口氣怎麽都導不上來了。

……不一樣。

這一道疤看着嚴重。

但太淺。

太淺了!

阿啓當初傷得有多重他是知道的,那道疤……摸起來不可能會這麽淺。

至少……至少有一個人眉上的疤痕,比這一道要深了很多。

很多很多。

……

但那樣才符合。

……

心房劇烈地顫動起來,顧景願眉上的那道疤,他曾經摸過無數次。

兩廂比較起來,到底誰更像當初受傷嚴重的阿啓,已經不言自明。

“你不是阿啓……”繃成一條直線的嘴唇輕啓,龍彥昭喃喃自語。

“你不是,他才是……”

“朕……”呼吸變得困難,龍彥昭要很艱難地,才能發出聲音。

他大口喘着粗氣。

“朕連阿啓都認不出……”

“朕沒有認出阿啓……”

想到了什麽更讓人心痛的事情,龍彥昭呼吸再次凝滞。

他驟然彎下了身體。

手從程陰灼的面龐上重重滑落改捂住心房,九五之尊再也站不穩。

……昔日阿啓是多熾烈多張揚的一個人啊,紅紅火火小太陽一樣,他就是草原上最明亮的标志。

可如今……他竟沒有認出他來……

阿啓那般驕傲的人……那般不容人忽略的阿啓……

他竟然沒有認出他來。

甚至這麽多年了,他竟絲毫都沒懷疑顧景願便是阿啓!

那阿啓……他該有多難過啊……

龍彥昭彎腰蜷縮起身體,直接跪在了地上。

旁邊影衛們都驚慌失色要去扶他,可九五之尊只能那般跪着,根本直不起身來。

他心疼。

他心疼阿啓。

阿啓該多疼啊。

那個驕傲自信到有些自戀的阿啓……竟變得被人認不出。

……

他該有多疼!

“啊啊啊啊啊——!”瑜文帝失控地大叫起來。

他為什麽沒有認出阿啓呢?

因為完全不一樣的身形、完全不一樣的表情?

動作、神态、聲音、脾氣秉性,畫風風骨……甚至是這個人擅長的能力都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所以并未認出。

所以從來連懷疑都沒懷疑過。

可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的阿啓……他該都經歷了什麽啊!

龍彥昭突然很不想相信這是真的。

他寧願程陰灼就是程啓。

寧願自己是個背信棄義的負心人。

也不要……也不要顧景願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心髒鈍痛,痛得九五之尊不得不嚎叫出聲。

……是啊,他本該認出阿啓的。

就算阿啓不一樣了,全變了,他也該認出他的……

但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為什麽……為什麽他就是沒有多想一想,多去了解一些顧景願。

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他來!!

他傷了阿願的心。

他不僅沒有安慰到阿願,他還傷了阿願的心!

所以為什麽……為什麽不叫他認出來?!

龍彥昭猛地從地上站起,他再次用極快的速度控制住了程陰灼,這一次,他直接用一只手掌死死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将人狠狠釘在牆上。

“你為什麽要冒充阿啓?!!為什麽要讓朕以為阿啓在北戎過得很好!!!”

暴躁和疼痛混合在一起,龍彥昭不管不顧地收緊那只手:“若不是有你在,朕不會不起疑!若不是知道你在北戎,讓朕誤會了阿啓過得很好……朕一定會懷疑!!程陰灼,你為什麽要學阿願!朕要殺了你,朕現在就殺了你!!!”

程陰灼被他搗在牆上,後腦勺狠狠地撞了一下,懵了。

但銳痛又讓他憤怒,尤其是那句‘為什麽要學阿願’,更是徹底戳中了他的痛腳。

細長的脖頸被人掐住,他也急眼了,不禁說道:“你憑什麽質問我?我在北戎的時候有說我是程啓嗎?是你自己誤會了!你認不出他來,便要來怪我,龍彥昭你他娘真是個爺們兒!”

龍彥昭并不與他分辨,他看着這張與程啓面容極為相近的面容,還有對方眉骨上的那道疤,只想将他的面皮就這樣撕下來。

而事實上,他也那麽做了。

臉上尖銳的疼痛讓程陰灼慌了,他覺得龍彥昭是要将他面皮硬生生地撕扯下來。

對方是要毀了他的容貌!

可他容貌從來便是天下第一。

他可是被整個中原地區吹捧的第一美男子,又怎麽可以被毀了容貌?

他這張臉,尋常時都要精心護養,旁人連碰都休想碰得,這人他竟敢……!

程陰灼更加生氣,他一邊掙紮踢打着龍彥昭,一邊叫道:“你又憑什麽怪我冒充他?他被灌化元湯的時候你在哪兒?他被打折腿兒的時候你在哪兒?龍彥昭,你不配!你有什麽資格……”

“什麽化元湯?!”龍彥昭聲音蓋過他的,手上動作倒是停了下來,只是仍舊死死地按着他的脖子。

“化元湯,沒聽過?一種毒藥啊。”

被按着程陰灼也不介意了,眼見着寧願重新愛上一個程啓也不喜歡自己的龍四這般崩潰,程陰灼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他忍不住想要更大力地打擊對方。

“喝了以後一身內力武藝化去,筋消骨溶,肌肉彌散,要足足疼上個七天七夜不說,從此以後也再也練不了武了。”

“唉,你不知道程啓那時候……那個慘叫的聲音啊……”

“阿啓他……”龍彥昭從乍聽時的怔愣改為了猛搖頭,他說:“不,別說了。”

“你心疼了?”程陰灼大笑:“哈哈哈……還有更慘的呢!程啓是極陰之體,要在陰月陰時被處決,以鮮血祭天才可以消除詛咒,讓我想想,從被鑒出是極陰之體以後他到底被關了多久……哦,也沒多久,一個月而已?”

“不過還是慘呀,陰暗閉塞的房間,後來還變成了個廢人……”

“住口!”龍彥昭爆吼出聲。他已經不敢再聽了。

可程陰灼顯然不想就這樣停下來。

他堅持繼續說道:“第一次出逃,他被灌下了化元湯。後來他第二次出逃,本已經成功了,卻被自己部下出賣,抓回去便被父王下令打折了腿!唉,只能在地上爬呀!你也知道程啓他以前有多愛幹淨、多驕傲吧?我那個驕傲的哥哥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活下去的……”

程陰灼的聲音裏也混雜着嘆息。

雖然他現在主要是想氣龍彥昭,但一回想當時程啓所處的那個環境……他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

也是有了程啓的前車之鑒,他後來才那麽怕被父王知道自己也是極陰之體。

在此之前他都沒想到父親會那般狠心……

那時候就連他都覺得,不如就直接讓程啓死了更好。

說到這一點,程陰灼都不免覺得自己哥哥的确是可憐。

但他這種可憐并不是真的同情他,更多的則是出于一種後怕。

不過誰讓程啓那麽傻呢……

他不是骨頭硬嘛,他不是寧折不彎嘛。

這都是他自己選的。

程陰灼說:“說來也奇怪,我都不知道他都那樣了,最後是怎麽拖着一條殘腿成功逃跑的……”

“住口!住口!朕叫你閉嘴!”龍彥昭試圖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

程陰灼卻換回了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微微嘟起嘴巴,瞪起圓圓的眼睛,在嘴巴被捂住之前說:“唉,不過你也不用太心疼他,不是還有你們大宜朝的楊将軍心疼他麽。程啓就算再苦後來也好了呀,他找到了粗大腿,跟楊晉在一起,如膠似漆……”

龍彥昭早已心如刀割,更遑論還要再聽一遍顧景願過去的經歷!

胸口發悶,氣血上湧,皇上險些噴出一口血來。

他恨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銀牙險些被咬碎,再度掐上程陰灼的脖子。

為了不讓對方這次再發出聲音,他手上下了死力氣,失控地狠狠說道:“朕不允許你頂着程啓的臉做出這樣的表情!朕不允許你再說!”

程陰灼被掐得直接翻了白眼兒。

他不得不對龍彥昭又踢又打,伸手去掰他的手,然後這些都未果。

程陰灼身邊的護衛們都沖了過來,拔刀正對着當今大宜的天子,龍彥昭卻不為所動。

但就在程陰灼覺得自己脖頸快被掐斷,再也無法呼吸的時候,對方又驟然松手。

程陰灼身體沒有依托,直接栽倒在了地上,猛地咳嗽了起來。

只覺得喉嚨火辣辣的,就要被掐死了,他咳出了眼淚,淚眼朦胧間,他看見皇上衣袂翻飛,直接向外大跨步地走去。

龍彥昭推開了會客堂的門。

外面,一襲大紅衣裳包裹着的顧景願,就站在院中。

今日日頭很足,天氣很好。

但顧景願所處的地方,卻沒有光。

他修長的身體立在那裏,腰背始終挺得筆直。

但削瘦的身形卻像是随時都可能彌散一般,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摸不見了。

顧景願閉着雙眼。

神色看起來很平靜。

他明明站在那裏,卻像是睡着了一樣。

只是眼底有清淚劃了的一趟筆直的痕跡。而那道痕跡上,還有淚水在不斷向下滾落。

龍彥昭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想環抱住顧景願,卻又被對方削瘦單薄的身體吓到,不敢去碰,很怕碰一下,對方便變得七零八落,就此破碎了。

全身骨頭筋肉都被消解了一遍……

那該有多疼?!

想到程陰灼的話,龍彥昭眼睛紅的快滴血,歇斯底裏的心痛在身體中叫嚣,可他卻知道,自己如今的感受,不抵顧景願所承受的萬一。

他手指輕輕摸上對方的手臂,在顧景願毫無反應的時候,将人攬進了懷裏。

雙臂收緊,他恨不得能将顧景願整個身軀都收攬在手臂間,融入自己的骨血裏,這樣這世上便再無人能傷害顧景願。

但他又小心翼翼,無比珍重地環抱着他,怕驚擾他、怕将他弄痛。

龍彥昭緊緊貼着他,低低地叫:“阿願……”

顧景願眼底的清淚還在一滴一滴,不住地流淌出來。

很多都是快被他忘卻的記憶了。

就差一點點。

或許再過幾天、幾個月、幾年,他便不會再記得、也不會再被它們傷害了。

可就是差了這幾天,這幾個月,這幾年……

即便表現得再堅強,卻也無法否認,從程陰灼出現的那一刻起,顧景願便無法如往昔一般平靜。

因為程陰灼本身就代表着他的過去。

最晦澀陰暗的過去。

最難以啓齒的過去。

他原本還可以騙自己。

不去回想,去忘記。

可從看見對方時起,過去的記憶也就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

它們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統統翻湧了上來。

從剛剛開始,顧景願仿佛又聞到了他被關着的那個房間裏的味道。

潮濕的,充滿灰塵的臭味。

那味道令他發抖,令他作惡,令他神志不清。

以至于連第一時間阻止影衛前來告狀都顧不得了……

但他應該阻止的。

應該強迫自己堅強起來,第一時間阻止的。

那樣龍彥昭便不會知道了……

或者他壓根就不應該追過來。

如果不追來,是不是至少,他就不會聽見那些過往了?

化元湯的痛,就不會再被他記起,重新在身體裏面布散。

更何況,程寄也根本不了解他的全部過往。

程寄不知道他是在王宮意外起火的那天晚上,趁亂爬出去的。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在寒冬裏穿着單薄的囚衣,兩只手都爬爛了。

他不知道他最後掉進了一個冰窟裏,摔得七葷八素,他不知道他就在那個冰窟裏躺了整整一夜,終于等到一個人路過那裏……

旁人三兩句便能訴說的痛苦,都不能用來形容他的感受。

但這些,其實都不疼的。

……與真正傷害了的他相比,這些都不能算疼的。

傲骨被折斷,尊嚴被踐踏,他狠狠地跌落神壇,整個人的痕跡都被抹去,從此世間都再無程啓。

這是一痛。

一手造成這些的人,正是他最想要博得目光和喜愛的父親……

這才是最疼的。

……

記憶大面積襲來,顧景願閉上了雙眼。

他承受不了這個,也根本動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閉緊眼眸。

不去看。

……可笑又可悲,懦弱又脆弱。

卻是他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自保的方式了。

不知道自己流淚了。

顧景願整個人都回到了那個囚禁他的小屋裏。

太痛了。

那便封閉痛覺。

太黑了。

只能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

卻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只是陷入了過去的幻象中,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只要忘記,他就還是那個活着的顧景願。

但他動不了。

也阻止不了曾經特意訓練、如今有幸還保留着的五感去感知着周圍的一切。

他聽着龍彥昭在裏面爆吼的聲音。

眼淚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對,別聽了。

求求你了……別聽他說!

如果程啓只是過去,而我也做不回那個程啓了。

那麽就求求你。

至少只記得那個美好的我吧……

一切都是黑暗的。

他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行走了好久。

王宮裏的華燈初上和漫天飛雪圍繞着他,眼前是一條永遠爬不到盡頭的道路。

……

顧景願覺得好冷。

但就在最絕望最陰暗的時候,他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願……”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邊炸響,低沉沙啞,帶着顫抖的音色。

他的身體被人緊緊擁住。

顧景願的眼皮顫了一下。

一道光芒随之從縫隙中湧了進來。

……

顧景願好像被人帶着,雙腳脫離了地面。

身體有些颠簸,但有微風拂過他的面頰,溫暖,輕柔,這讓他多少放心了下來。

帶着他的人緊緊環抱着的他腰身,能夠感覺一只大手承托着他,那個人不住地在他耳邊說着:“別怕。”

顧景願依舊沒有睜眼,只是也沒有很怕了。

他認出來,那是龍四的聲音。

龍四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兒。

顧景願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得他可憐。

他又很另類,性格莫名樂觀,為人也風趣好玩兒。

顧景願喜歡跟他一起玩。

所以是龍四來找他了嗎?

龍四今天又被下人虐待了?為什麽他聲音哽咽了?……

若龍四不是大宜朝的皇子就好了,他便可以跟父王說說,而後将龍四帶回家裏……

家裏?他的家在哪裏?

對了……他沒有家。

那他是誰……

他又是誰?

他好像,也沒有名字……

父親……父親為什麽會抛下我,只抱走了弟弟……

我不是不詳,我也是人……父親想讓我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都可以做到。

我可以去練武,可以做得很好……

楊晉我好冷。

楊晉?

……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楊晉。

果然……我是個不祥的人。

父親說的沒錯,擁有這種身體的我,根本就不該活着。

……

顧景願先前的反應還很平靜,這會兒突然又發起抖來。

龍彥昭緊緊抱着他,安撫着他,不顧一切地加快了腳程,直接躍進皇宮,将人帶到了宮中最高的樓閣——觀星樓上。

他将顧景願放下,對方能自主站立,卻也顫個不停。

龍彥昭只能将人緊緊環在懷裏,拍着他,叫着他。

而後他拉來了閑置在旁邊的貴妃榻,将顧景願按坐在上面,他從背後抱着他,給他唱曾經哼唱過的那只歌謠。

歌詞依舊不知道。

曲調依舊東拼西湊,很亂,還跑調。

但他不敢停。

他手忙腳亂地抱着他,給他哼着歌,擦他的眼淚,不斷安慰他。

“沒事了阿願,朕在這裏……”

“都過去了阿願。我在這裏陪着你,我陪着你呢阿願。朕永遠保護你。”

“阿願張開眼睛看看朕好不好?阿願,朕唱的歌好聽嗎?”

“太陽下山了,阿願。你看啊,外面天色好美。”

龍彥昭說着,稍稍調整了一下顧景願坐着的姿勢。

他知道他能聽見。只是陷入了夢魇,不想睜眼。

于是便一直給他哼歌,輕拍着他,叫他:

“阿啓。或者我還是叫你阿啓?”

懷裏的人終于有了反應。

顧景願的眼皮開始瘋狂抖動,身體也顫得不行。

龍彥昭心更疼了。

他知道他不該提,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啓的驕傲,或許阿啓比誰都不願自己認出他來。

他也不忍心啊……

他怎麽忍心讓阿啓再受到傷害呢?

可不這樣叫,阿啓便走不出來。

他又怎麽忍心要阿啓一直都陷在回憶裏走不出來呢?

龍彥昭心疼得快要炸開了,卻也只能緊緊抱着他。

雖不忍心,但還是一聲聲地叫他:“阿啓。”

最終,顧景願還是睜開了眼睛。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眼裏滿是躲閃和祈求。

在顧景願又要閉眼之前,龍彥昭趕緊說道:“沒事的阿啓,沒認出你來是我的錯,我該認出你來的。”

“對不起阿啓,沒認出你不是因為你變得不像阿啓了……是朕的錯。是朕的原因。”

他看着他的眼睛:“阿啓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若是你變了,朕怎麽會又愛上你了呢?朕愛你呀阿啓……”

“你救的龍四長大了。”

“能保護你了。”

“阿啓,你看着我。”

“這個樓是父皇建給那個術士觀星用的。”龍彥昭說。

怕顧景願會冷,更緊地擁住對方,手臂發麻也無所謂,只是繼續無比耐心地給他講故事。

“就是那個說朕是煞星的術士……”

“父皇晚年偏心術士,祈求長命之道,朕可不信。”

他如往昔一般笑着,語氣平靜地說:“那游方術士明顯就是騙子,見父皇不行了,還想着跑。”

“可是朕怎能放過他呢?”他輕柔地将下巴擱在顧景願的肩窩處,蹭他的臉。

“朕回來以後,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術士給殺了。”

“……千刀萬剮。”

“所以阿願你不要怕。”

“也別氣。”

“有朕在呢。”

溫柔地捋了捋顧景願額前的頭發,龍彥昭滴血的眼眸此時顏色變得黑漆漆的,妖冶的好似能夠吸入世間所有的光芒。

但他聲音依舊溫潤。

只是咬字很重。明明語氣是輕飄飄的,聽上去卻過分沉重,像一道古樸卻又靈驗的詛咒。

他說:“但凡是傷害過你的,朕都會向對那術士一樣,一個一個,讓他們付出代價。”

“千倍百倍地償還。”

“誰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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