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心向陽
“侯爺……?”
“什麽侯爺?”
“?!!”
圍觀百姓驚詫,樓裏樓外的書生們都跟着紀大人一起,齊齊将目光投向顧景願的方向,包括明岳樓中的夥計也直接被吓傻了。
尤其是穿着官服的硬朗軍爺們給這位梅掌櫃又是行禮又是下跪的……老百姓哪裏見過這架勢,衆人愣住過後,不知是誰帶的頭,也跟着那些京官們一同跪下行禮。
那幾個方才還仗勢耀武揚威的捕快則幹脆愣住,紛紛僵硬地轉身,互相看了看彼此以後,發現別人都跪着,只有他們幾人還站着……
這哪兒行呢,也來不及去思考許多,他們也幹脆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行禮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叫什麽,就只能跪着。
一時間整個兒明岳樓裏裏外外跪倒了一片。
唯有一人,身着月白色的衣衫屹立在那裏,身形挺拔如松柏,又像是料峭雪山上的一枝紅梅,淩寒怒放,不勝妍麗。
顧景願呆立着看向門外,藏于袖中的手指輕顫了幾許。
但也僅是一瞬間的怔愣,其後他很快回神,親自躬身去扶紀廉。
“紀兄,您這是作甚?真是折煞我也。”
他眼睫連續顫動了兩下,眼見萬民跪拜的景象,立即道:“起來,都快起來。”
“是。”
紀廉後面那兩名侍衛起身,其他人見狀,雖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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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裏裏外外都又響起熱烈的議論聲,有方才從明岳樓門前經過的,見這邊動靜這麽大,不禁都跑來詢問:“怎麽了?裏面怎麽了?”
“不知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呀,那梅掌櫃……不知怎麽就成了侯爺了?”
“當真是侯爺?你們沒有聽錯?”
“哪兒能有錯呢,你沒看見那幾位京官都在跪他嗎!”
“大宜朝世家衆多,少不了隐姓埋名隐居于此的,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那位绛紅色朝服的很明顯就是禮部今年派來此處監考的大人啊!不是主考也是副主考,我沒聽錯吧?他叫梅掌櫃什麽……老師???”
“可那梅掌櫃……看上去可絲毫沒有權貴之氣啊,我聽說京城權貴大部分都驕奢淫逸,可梅掌櫃卻極度平易近人。前日不是還收留了一位落魄的書生嗎!家裏沒錢,出來趕考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秦淮兩岸的酒家,家家裝飾得風雅別致,家家晚上都有文試擂臺,可真正重視讀書人的,我看也就只有梅掌櫃一個……”
“兄臺,你這樣說倒是提醒在下了……你們不覺得梅掌櫃與傳說中的那位……就是按京城和兩河中流傳出的對那位的描述,這位梅掌櫃也完全符合啊!”
“……你這樣一說……我記起來了!好像從前就有人說過,說梅掌櫃之風韻标致,若單從外貌來看,恐怕就算是那位侯爺也頂天兒長成這樣了……莫不是說……梅掌櫃便是那……”
“極有可能!極有可能!連主考官員都叫他老師!若不是咱們大宜的文曲星,誰能當得此稱呼!”
在百姓和趕考書生們的一致推論中,位于人群包圍中心地帶的梅掌櫃已經成為了萬衆矚目的焦點。
那幾位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捕快們也自然聽見了那麽多的議論之聲,只覺得心緒複雜,一陣心驚肉跳。
——若梅掌櫃真的是傳說中的那位侯爺,那他們這是得罪了一位多大的人物啊!
完了全完了。
連再擡頭去看梅掌櫃那張姣好容顏的膽子都沒有,幾名捕快目之所及,就只有梅掌櫃一雙纖塵不染的白靴,以及靴邊輕輕晃動的月白色衣擺……
“侯爺恕罪!侯爺恕罪!”
先前最是嚣張的打頭捕快還哪裏顧得了許多,當先便磕頭賠禮道:“是小人有眼無珠,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也都是為縣太爺辦事,梅掌櫃……侯爺恕罪!”
他一磕頭,其他人也跟着一同磕頭。
先前還被吓唬着要被拘進牢裏的書生們只覺得揚眉吐氣。
此時再看那梅掌櫃,便不僅僅只是在看一位風骨名動金陵的斯文商人了,他們看他的目光,已經不自覺地染上了向往和崇拜!
若這位真的就是傳說中的文曲星,大宜朝的向陽侯……
那豈不是……
有那種腦子轉得快的,已經先其他人一步陷入了瘋狂。
正主就在眼前,各家酒樓請名書法家謄寫的向陽侯的詩文都黯然失色,就更別提許多人托了大關系搞到的真跡了!
真跡又怎麽能與真人相比?!
……天!
他們就住文曲星開的酒樓裏,吃着文曲星家的飯菜?!!
甚至他們剛剛還與文曲星對話了???
曾有幸閱讀過顧大人詩文的書生們都激動地哆嗦起來,若不是讀書人普遍有種斯文氣質,怕不是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出聲詢問、甚至直接前來求取真跡了!
至于普通百姓,秦淮河畔本就是文化發源地,大宜雖不重文,但此處百姓整日與來往的文人墨客打交道,也多少聽說過他們大宜的文曲星的。
更何況文曲星不止文采出衆,還做了不少好事。
向陽侯又有誰會沒聽說過呢?
這裏頭要說最興奮的,應該當屬明岳樓中的夥計了。
他們多半都是自去年明岳樓開張時起便跟着掌櫃的——若不是他們掌櫃是極賞罰分明又有擔當有責任心的好掌櫃,全然挑不出一點錯處,他們也不可能一跟他便是一年,也不可能心這麽齊!
于是有時候也不免要去想,他們掌櫃還這麽年輕,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品行高潔又手腕強勁、十全十美的。
而如今,一旦将掌櫃想象成那位十幾歲便高中狀元,短短三年便在朝中做出斐然貢獻的文曲星時……便不覺得奇怪了!
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
連只手遮天的攝政王都能扳倒,他們掌櫃還有什麽做不到的!
為了懲奸除惡一路卧薪嘗膽含垢忍辱,擁有如此心懷胸襟,單是經營個酒樓又有什麽難度!
若他們掌櫃真的是文曲星顧大人……
那就不奇怪也不違和了!
一點都不違和!
不管到底是不是那位向陽侯,店中夥計們看自家掌櫃的眼神中已然帶上敬仰之色,好像已經無比确信這位便是他們大宜的文曲星。
其他人也陸續陷入瘋狂境地,恨不得這就經主考大人之口獲得一個準信兒,進而趕緊出去奔走相告,說自己親眼見到顧侯爺了,他們大宜的文曲星!
但此時,紀大人顯然并沒有領會到民衆的渴望和意圖。
紀廉是個讀死書的人。
雖在書本上頗具見解和才華,但其餘方面完全稱得上是不解風情。
兩年前經顧大人一番提點和鼓勵,他已經在去年的殿試上高中。
雖然只是位及榜眼,與狀元郎相差一步,但皇上還是将他安排進了禮部。
那時候顧大人已經不在朝中,但皇上卻安排他走了顧大人的老路!
這對于紀廉來說是分外鼓舞振奮之事,盡管不知侯爺究竟為何離京,又去往了何處,但紀廉仍舊在心裏奉他為老師,日夜受他激勵,砥砺前行。
是以從上任那日起他便日日殚精竭慮,處理公務,繼續埋頭苦讀。
也正因表現得過分突出,才學品性在朝中也逐漸被人所悉知,這次他才得以面派到這江南貢院來主持鄉試。
順便一提,他也是在參加殿試的時候才知道……昔日那位與顧大人同進同出之人便是當今聖上!
當時時隔數月,紀廉時時刻刻想着的都是被自己奉為老師的顧大人,對那位黃公子的印象已經變得稀薄了很多。
唯一記着的便是當初一起喝茶的時候,黃公子全程都是一臉愠色的模樣,面色陰沉可怖……簡直與大殿之上、龍椅之中的皇上一模一樣!
……當初第一次之時,紀廉還覺得這位黃公子大概是世家秉性,脾氣不好,所以一直面無表情。
但殿試那日見皇上仍舊是個面部陰沉晦澀的模樣,紀廉便确定了,天威如此,皇上就是皇上,或許這便是帝王的威嚴。
總之那日,紀廉如常發揮。
當時的他也不知,自己竟然還會有今日被派來江南、再遇老師的機緣。
得知老師便在此處也只是一個意外。
紀廉本身就是貢生出身,對科考之事自然分外重視。
即便是小小鄉試也未曾馬虎,落腳第一日便着手安排各項事宜。
他是聽聞秦淮河兩岸每晚都會舉行熱鬧的文試擂臺比賽,本着提前見識見識考生們的實力,也是想要趁機與人暢談交流,紀廉百忙之中還是抽了些時間,于昨晚出來觀賽。
第一家選的便是聲名在外的明岳樓。
聽聞明岳樓的賽制最合理,獎賞也最豐富。
并且那裏的擂臺設計、食物供應、夥計服務也是最讓人滿意的,因此名聲最響,呼聲最高。
沒想到提前來到這裏、占了個好座位,他便一眼看見了坐于二樓隐蔽位置的顧大人!
不會有錯,雖然眉上已經沒有了那道疤,但顧大人的一言一行還被紀廉記在心中。
雖也只過一面,但奈何終身難忘!
只可惜昨日大人與那姜姓的才子提前雙雙離開……
紀廉即便無比激動,也仍舊奉行君子之道,沒有趁夜打擾,而是選擇今日再來正式拜會。
可到了今日,他人還未接近這裏,便看見明岳樓門口圍滿了人。
稍一旁聽他人談話,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此處的知縣因私欲公然為難商賈!
……簡直是豈有此理!
即便那被為難之人不是顧大人,紀廉也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他曾經便被京城中的纨绔們強行霸占過田地,最知這樣的不忿和苦楚。
如今在朝為官,即便不是自己管轄之事,眼裏卻也容不了沙。
更何況那被欺壓的還是顧大人!
像紀廉這種直脾氣頭腦又一根筋的人自然難以忍受,便有了方才這一幕。
如今親自被自己奉為老師的向陽侯扶起,想起對方其實從未收過自己做門生,不免又覺得有些羞愧。
他道:“方才學生一時沖動,兀自喚作大人為老師,還請侯爺原諒。”
言罷,他也沒有對衆人解釋顧景願身份的意思,只是指着地上不住磕頭的捕快們說:“大人,該如何處置他們?”
顧景願自然不會因這種小事便跟他計較,只是如今身份被叫破,便再難以遮掩。
他方才也是在思索這其後一系列的相關利弊,聽紀廉問他問題,便道:“自然是公事公辦。”
稍稍垂眼看着那幾名捕快,顧景願道:“知縣大人認為我這裏存在隐患,按律我當帶着一應文書手續去衙門解釋,再由衙門派人前來檢驗。若只是誤會,半日便可解決。是以各位官爺,這樓便不用封了吧,梅某這就動身與各位回衙門。若當真不合格,再封樓也不遲?”
那幾位被侯爺稱作官爺的捕快們:“……”
登時更加抖如篩糠,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這哪裏還敢封樓了?知縣大人之令又算什麽?今日之後縣令還能是縣令?!
……最慘的便是他們這些人了!得罪了不知哪路神仙!
縱然侯爺如今并沒有怪罪,但得罪了侯爺,以後哪還有衙門敢收留他們!
尤其是那為首之人,回想起方才他還貼侯爺貼得那樣近……
完了完了!什麽都完了!
被自己奉為老師之人沾染了官司,說要親自去衙門跟縣令解釋,紀廉又哪能兒不作陪?
他陪着,那兩位跟來保護他的禁衛也就自然要陪着。
——這兩位都是有品級、在皇宮裏都能帶刀的侍衛,走到那裏都殺氣十足。在前面開路的景象也頗為氣派。
最主要的是聽說那明岳樓的老板其實是位侯爺,還極可能是那位朗月清風似的人物,他們大宜朝百年一遇的文曲星……
不管是百姓還是暫住在附近的學子,都瘋了一般趕來瞻仰文曲星,路上被圍了個水洩不通不說,場面也的确是壯觀,轟動全城。
但即便是這樣,與那京官同行的梅掌櫃身邊,仍舊是被圍觀群衆自動形成了一小片隔離帶。
都不需要那幾位捕快的保護。
好像只要能夠近距離瞻仰萬一就夠了,沒有人敢真的去靠近這個人。
不僅是因為梅掌櫃的外表過于俊秀,單是貼得近了便會叫人覺得臉紅。
還因為他可能是那位!
那位神聖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又怎麽可能于近處亵玩。
所以徹底被轟動了的金陵城中,此時響起最大最多的聲音便是“別擠”,“退後”這樣的聲音。
也是見到這麽多人環繞,紀廉才堪堪認識到什麽,不禁扭頭望向顧景願:“大人……下官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
顧大人深深地吸了口氣,竟頗為無奈地笑了。
“沒什麽,紀兄也是為我着急,急着要幫我。”
“大人……”紀廉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自己的面頰。
一路被人群簇擁着向衙門行進,他們經過隔壁酒樓的時候,那位傳說中的知縣親娘舅已經在想如何跑路的問題了。
他方才聽見隔壁的動靜,便已經被驚掉了下巴。
想想自己不僅派了一群小混混過去鬧事,還請了姐夫出面,封他們的店……這麽多混賬事……
小舅子忙命人去通知自己姐夫這裏的情況。
這會兒隔着人群,遠遠望見那人群簇擁之中的貴人……只覺得什麽都晚了。
都被京中官員知道他們以權謀私了,他姐夫這烏紗帽……
顧景願等人還沒走出去多遠,知縣大人便已經匆匆趕過來了。
他連轎子和馬匹都來不及乘,一溜小跑呼哧帶喘,這會兒也顧不得沿途都有百姓觀看了,待望見紀大人與他身邊的那位以後,便直接擠開人群,跪倒在了顧景願的腳邊。
“微臣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求侯爺恕罪!侯爺恕罪啊!”
顧景願停下腳步。
他手中還拿着方才官府給他的通牒,以及自己開店的一應許可文書,身姿挺拔玉立,神色淡漠地問:“蔡大人,這是作何?”
“……”
侯爺的聲音聽上去沒有絲毫起伏,這種時候對方越冷靜,蔡知縣便越覺得慌亂。
他不管不顧地告饒求情:“下官不知侯爺的真實身份,多有冒犯,還請侯爺海涵!饒下官這一次!”
就像他先前派來的捕快一樣,蔡縣令當街跪伏在地上,向侯爺磕着頭。
但在百姓們指指點點中,那位站在他身前的侯爺卻不為所動。
顧侯爺的聲音不大,語氣也很淡,他說:“蔡大人不知道我的身份,這不是罪過。我也未曾因此開罪于你,你如今這般請罪卻是何意?”
“……”
原本不住磕頭的蔡縣令動作一頓。
正是暑伏天氣,這位侯爺的語氣也很正常,但他愣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蔡縣令稍稍直起身來,擡頭去看這位不知為何要隐姓埋名做個小酒樓掌櫃的侯爺……
待與侯爺對視了一眼後,縣令大人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把自己額間的冷汗。
……如此俊美的容顏,這英俊的眉眼……他都見過這位梅掌櫃不止一次了,怎麽就沒想到這可能是離開朝中的那位呢!
蔡縣令現在是追悔莫及。
這種時候即便是頂着全秦淮百姓的質疑以及天下考生的白眼,他也得硬着頭皮挺過去了。
蔡知縣假意沒聽見他人的議論之聲,直接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嘗試向侯爺的方向靠近,卻沒那兩名穿着官服的禁衛攔了下來。
身前隔着為出鞘的長劍,蔡縣令吓得立即舉起了雙手。
表示自己并無惡意的同時,他還是盡量靠近梅掌櫃,小聲對他說:“侯爺,這裏人多嘈雜,天氣熱,日頭又正足,您不如随下官回府,咱們借一步說話?”
雖然摸不清這位侯爺的身份,但蔡縣令的想法是要與梅掌櫃單獨談談。
只要能談,那便還有挽回的餘地。
但他這次顯然踢到了鐵板。
圓融方式完全行不通。因為侯爺并沒有要動一步的意思。
他就只是駐足立在那裏,雪白的靴子踩在被日頭曬得滾燙的石板路上,神色沉靜又堅定:“既然蔡大人已經親自過來了,那有什麽話咱們不妨便在這裏說。”
說着,他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直視着蔡知縣,裏面都是清明和公正:“身為此地的父母官,大人還有什麽是需要刻意回避百姓們的麽?”
“侯爺……您……”蔡大人有點下不去臺。
他又看了看侯爺身邊的紀大人……罷了,這就是個書呆子,他也未指望對方能夠看眼色幫自己一回。
既然對方絲毫不給他這面子……
蔡縣令突然眼珠一轉,也豁出去了。
他完全忘記自己剛剛當街跪倒求情的場面,臉色一改,道:“也沒什麽大事,下官這次過來,乃是聽說梅掌櫃聲稱自己是向陽侯?……若真是侯爺來到了咱們金陵府,還請侯爺出示身份證據。若不是……冒充當朝重臣,那可是重罪!梅掌櫃,這一回能請您跟我走一趟了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梅掌櫃還沒開口,旁邊的紀大人已經聽不下去了,與他理論道:“什麽叫聲稱自己是向陽侯?別說侯爺從未這樣做過,便是有提到過,又怎能與冒充朝廷重臣之罪相關!”
“下官也是按朝廷規矩辦事。”
蔡縣令沖紀廉象征性地一拱手,道:“若下官沒記錯,紀大人僅是負責江南貢院的事務,至于該如何做這裏的父母官……就不勞紀大人指點了。”
“蔡大人,你……”紀廉雖然并不口拙,但在這種無理也要辯上三分的人面前卻說不出來什麽。
不過此時也不用他講話,梅掌櫃的聲音已經再次響起。
天生俊秀的容顏讓他的存在感總是很強烈,稍微開口,周圍便自動安靜下來,只想聽他說。
梅掌櫃聲音淡然平穩:“現在的重點不是我是誰,而是大人為何僅憑簡單的投訴舉報,便要直接封停我明岳樓七日?”
說話的時候,他重新望向蔡知縣,目光如炬。
似乎從來都只有謙和有禮的一面,時間久了便會令人覺得這是個溫柔似水之人。
乍對上梅掌櫃堪稱淩厲的雙眸,蔡知縣視線下意識躲閃了一二,竟生生向後退了一步!
他退一步,梅掌櫃便進一步。
能在文試上辯得過全體昌國使團的人,即便極少再與人争辯,口齒也依舊是清晰伶俐的。
只聽梅掌櫃說:“朝廷的哪一條法律規定,單是受人舉報便要封停七日的?若我不是什麽侯爺,大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封停我七日了麽?換句話說,若我真是侯爺,這七日封停便不必受了麽?”
他步步緊逼,蔡縣令也只能步步後退。
他更加膽顫。
不僅完全回答不了對方的問題,更是被眼前這位身形瘦弱的青年的目光給吓的!
單從對方那只是單純看着你便令人倍覺涼意的眼神來看,他現在已經無比确信這人就是侯爺了……
至少絕對不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哪裏會有這樣的氣勢?又哪裏會有如此淡定從容的反應!
蔡縣令心裏叫苦不疊。
要怪就怪他那位小舅子來找他的時候他沒有多想,動筆下了一道文書,直接在裏面寫了個七日的字樣。
……他是真的沒有多想,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從未出過事。
真的只是順手一寫。
反正到時候店鋪封停以後,他再派人慢慢“檢查”店中所有的設施是否安全,也能拖上個七日,誰想辯駁誰想來查都沒有用,他都是按規矩辦事。
卻沒想到……還真的會有人仔仔細細地将那文書看得一字不落!
而且還第一時間揪住了關鍵字眼!
現在那文書就在對方手上,上面還蓋了官府的大印,他想不承認都不行。
蔡知縣已經無比确認再這樣下去,自己的烏紗帽勢必是保不住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破罐子破摔。
他當即暴跳起來,指着梅掌櫃的方向說:“既然沒有證據,那便是冒充朝廷重臣!來啊,将這人給本官拿下!押回去再說!”
“誰敢動?!”那兩名禁衛立即抽出随身佩劍,一左一右将二人大人保護在中間。
可蔡知縣也是早有準備,他已将自己衙門裏剩下的捕快以及家裏護院的家丁全部帶上。包括先前那幾個前去封店的捕快,也迅速領會到了縣令背水一戰的決心,不禁沖了上來。
四個人很快被一衆捕快家丁圍住。
蔡知縣向後退了兩步,揚聲道:“冒充朝廷命官,該當重罪!給我拿下!”
圍觀百姓們大多還處在雲裏霧裏,有些人是看明白蔡知縣在故意賊喊捉賊,但這邊已經刀劍相向,打起來了,他們又哪裏還敢看熱鬧!
為免被傷及,這些人立即向四處奔逃。
倒是有些書生已經認定梅掌櫃便是向陽侯顧大人,不忍大人在此受辱,雖然很怕,但還是堅持沒有走,試圖與縣令理論。
蔡縣令哪裏還有心情與這些書生理論,他就是要以暴力将向陽侯和紀大人帶回去。
若過程中他們反抗,“不慎”遭遇了什麽,那也是他在緝拿冒充朝廷命官的賊人中誤傷了大人。
朝廷可能會怪罪。
但至少不是等他濫用職權的事情被傳回京城以後,便直接丢了烏紗帽。
——京中從去年起便開始清理纨绔的世家子弟,皇上如今最見不得有人濫用職權包庇親屬,若此事真的被傳回京城……
蔡縣令當即指揮屬下:“他們都是賊人提前串通好的,所有幫賊人說話的一律給本官拿下!”
“還愣着做什麽!鄉試如此重要的時期,竟然有人冒充朝廷重臣鼓動學子試圖謀利!都給我拿下!”
眼見着那些捕快和家丁沖了上來,紀廉下意識地護住顧景願,眼睛緊緊盯着那些個兇神惡煞的捕快,緊張道:“這蔡知縣竟是要造反了!是下官疏忽了,大人,您快退後,別傷了您!……”
“大人?……”
紀廉話音未落,便覺得身後一空。
……正被他護在身後的顧大人已經騰身而起,淩空從衆人頭上躍過!
月白色的衣衫在空中劃出一個皎潔明麗的線條,紀廉怔愣地擡頭看向那道削瘦的背影,就只見在兵戎相見、那些保護着他們的書生就要被捕快和家丁觸及之前,顧大人雪白的靴子直接踩在了……知縣大人的臉上。
……
混亂的現場,有一瞬間變得一片沉寂。
蔡知縣發出啊的一聲慘叫,直接被踹倒在了地上。
月白色衣衫的修長身影跟着平穩落地,一腳踏在對方因疏于鍛煉而肥胖發福的胸膛上。
像所有人一樣,蔡縣令所帶的捕快和家中護院家丁們完全沒想到……看似文弱的梅掌櫃竟然還能來這樣一手!
擒賊先擒王。縣令大人都被他踩在腳下了……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竟不知道是該去攻擊梅掌櫃,還是去救自家大人……
“大庭廣衆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梅掌櫃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微微垂眸看着蔡大人,身姿挺拔而淩厲,俊秀美好的面容猶如神仙下凡,說出的話也全然不容人忽視,字字句句敲在心上:
“蔡永進,宣鴻十八年的武舉人,為官已有一十二載。怎麽,到如今你連我這三腳貓的功夫都比不過了麽?由此可見……”
他這話不無諷刺。白靴緊緊碾在對方的軟肋上,使得對方半分都動不得,梅掌櫃道:“蔡縣令這些年果真是沒少研究為官之道。”
“你……你毆打朝廷命官!你!……啊!”蔡縣令頂着被方才踢出血的鼻子,再次發出慘叫。
蔡縣令的确是先帝在時武舉人出身的,他有些門路,妻子又是商賈之家,頗有些銀錢,是以很快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縣令做。
小地方的縣令與這秦淮兩岸的縣令還是不一樣的,雖說為官多年還是個七品芝麻官,但能來這秦淮做縣令,蔡縣令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
而事實也的确如顧大人所說,他自從中了武舉人以後就再沒練過武。
——官場上的事情要複雜得多,他一個武人能走到今天已經實屬不易,又哪有功夫再練武……
“你們還愣着做什麽!”蔡縣令慘叫:“他毆打朝廷命官,給我殺!給我殺了他!”
回過神來,那些個捕快和家丁們再次圍成一圈。
他們也想在大人的慘叫聲中沖上前去,只是剛剛梅掌櫃突然露了那麽一手,看上去還有餘力,簡直深藏不露!
……他們也只是有個把子力氣的普通人罷了,還真不敢莽撞地沖上去。
場面再次變得混亂,百姓們重新圍了上來,都紛紛叫好。
他們早看不慣蔡知縣那套鑽律法空子道貌岸然、其實就是濫用職權的為官之道了,如今見他被人踩在地上,只覺得大快人心。
有人甚至直接喊道:“侯爺為我們做主啦!”
一邊喊着,一邊有人跪下,其他人見狀便也跟着跪下。
人山人海的街道再次跪倒了一片,蔡縣令氣極。
他好歹還是武舉人出身,本身又人高馬大,剛剛不過是被踢了鼻子,疼痛難忍暫時受人牽制罷了,這會兒氣上心頭,哪裏顧得了那麽多,一邊掙紮起來,一邊大聲喊着:“還不快把奸人給我拿下!你們是都不想幹了麽!”
“……”
捕快們和家丁也知自己沒有退路,見大人掙紮,他們也豁出去了,抽出長刀再次向梅掌櫃逼去。
但就在這時,遠處卻有聲音傳來:“住手!”
人群再次被撥開,金陵府的知府、知州齊齊趕到!
蔡知縣還未從梅掌櫃的靴底掙脫出來,便見兩位大人直接跪地行禮,膝行上前:“下官拜見向陽侯!下官們來遲,還望侯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