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心向陽

“如此一來,你們便暫時安心住在這裏。”顧景願道。

“只是……”

說着他又眉峰輕蹙。

只是晟兒的身世被發現了,始終都不是一件好事。

這裏又能保障他們到幾時?

想來松聞山也清楚這個道理,他道:“若能挺過這幾日,等風聲稍緊,我們便帶着晟兒離開此處。江湖紛争畢竟發生在江湖,如今聽松山莊已叨擾向陽侯多時,之後的事情也該我們自己處理。”

顧景願聞言,眉宇間的痕跡更深。

他只垂眸望着晟兒,專注地哄着他,下垂的眼簾遮住了所有不舍。

“咳咳……”

一直站在顧景願身後、聽他們商議的龍彥昭終于找到時機開腔。

他道:“松莊主,既然那些人是為了那勞什子至寶而來,那你何不将那至寶交給他們?天下間有什麽寶貝是比自己的妻兒老小還要重要的?”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松聞山知他是顧景願朋友,雖然之前他們二人在密林中打了一架,但既然是誤會,松聞山也并不放在心上。

不僅如此,他見龍彥昭穿着與向陽侯身上顏色、款式都差不多的衣衫,再聯想到下午這位公子的種種表現、以及侯爺的緊張神色,便已經認定他們其實是那種關系。

嗯,恩人的斷袖之交那也算是半個恩人。

松聞山跟他說話事也相當客氣:“我所得的不過是半卷心法殘書罷了,根本不是什麽至寶。只是天下武林中人都在傳那八寶機關匣中的是至寶,但誰也不知裏面到底有什麽,我早已将那殘卷公之于衆,但奈何,并無人相信!”

聽松山莊之所以能在武林上立足一時,倒不是祖傳的武功心法有多高超,也不是家裏有人曾經登上過江湖榜前十、闖出過多大的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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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松山莊靠的就是一門研究機栝的好手藝。

能夠制造機關,也能破解機關。

一切都還要從松聞山無意中淘到了那八寶機關匣子說起。

數個月前,有客人将那匣子帶到他那裏,請他幫忙打開。

松聞山也聽過八寶機關匣中有至寶的傳說。

這匣子曾經在武林中轟動一時,也一度引起過腥風血雨,只是匣子雖然能靠武力争奪,但任何人都無法以外力開啓那個匣子,久而久之,江湖至寶的傳說已經逐漸銷聲匿跡。

但盡管如此,這門生意他本來也不該接的。

奈何打開那匣子的誘惑太大,出生在這種世代研究機栝的家族,從小耳濡目染,對這種成名已久、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機栝自然會忍不住想要去研究,去一探究竟。

終于,用了足足半年的時間,松聞山将那匣子打開了。

做他們這行有自己的規矩,那裏頭的東西他看都沒看便返還給下訂單的客人,但誰想,那人在看了裏面的東西後,張口便說至寶不可能是那樣一副殘卷,說他偷換了寶貝私吞至寶。

之後又引來無數對至寶感興趣的人過來對他進行圍殺,松聞山百口莫辯。

“說來說去,還是我當初不該醉心癡迷至此,去打開那寶匣。”松莊主嘆氣,但再如何後悔也已經追悔莫及。

聞得始末,龍彥昭說:“既然如此,不知那殘卷在下可有幸一觀?”

松聞山說:“自然可以。”

說着,便從懷裏掏出了那半本殘卷心法,遞與龍彥昭。

“……公子?”顧景願狐疑地看他,不曉得皇上怎麽突然又對什麽心法殘卷感興趣了。

龍彥昭沖他眨眼睛:“我就是好奇。萬一真是什麽寶物,只是那些人有眼無珠呢?”

顧景願:“……”

皇上說的這種情況應當不可能,那麽多江湖人鬧了這麽長時間,為的就是這傳說中的至寶,又怎可能會有人不去參詳那半片殘卷的內容。

不過皇上的思路向來新奇、異于常人,或許那殘卷真有什麽奧秘也說不定……

對上顧景願望向自己的晶亮眼眸,好像又回到昔日在朝中他們共同議事的時期,龍彥昭只覺得舒爽極了。

當然,他其實也沒有真的想要去研究那什麽至寶殘片。

只是阿願幫助人從來不求回報,所以從沒要求過要看一看那所謂的至寶。

但他龍彥昭不一樣。

除了那些曾經真心實意對他好的人……此處特指阿願,但凡是要他出手幫忙的,都得付出相應的回報。

這與善不善良無關。

松聞山說:“實不相瞞,在下也曾抱有這位公子的想法,時常拿出來觀摩,想要探究它上面的不同之處。但奈何這真的只是一本初級入門的心法,或許裏面有些地方見解比較獨到,但對于已經練成武藝、想要更上一層的人來說完全無用。”

若不是這樣,那些追殺他的江湖人也不會一口咬定是他換了匣子裏的東西。

松聞山苦笑。

“哦?”龍彥昭将那半卷接過,只簡單地翻看了一下,并未深究其內容。

他将那半卷殘書握在手中,道:“若是松莊主覺得這是個累贅,不妨就讓在下替莊主來保管。相應的,那些追殺你的江湖人在下也會一并為莊主解決。”

“公子……?”松聞山沒聽懂他的意思。

龍彥昭已然露出了燦然自信的微笑:“三日。三日之內,我保證讓那些江湖人就此解散,從此再不找聽松山莊的麻煩。”

他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周身氣場既銳利又穩健。

與他人高馬大的粗狂風格不同的是,龍彥昭穿着一身儒生的長衫,手持折扇。

這會兒那扇子就搖啊搖,扇風對的方向卻不是自己。

他在給顧景願和晟兒扇風。

龍彥昭說:“哦對了,還得讓那些參與血洗聽松山莊的人付出代價。松莊主放心,既然是侯爺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我保證一個月內,聽松山莊便會重回昔日輝煌。”

松聞山:“……?!!”

他看了看龍彥昭,又不确定地看了看顧景願,心裏想着:這位侯爺的“朋友”,究竟是什麽來頭?如此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竟敢誇下海口,還這般信誓旦旦?!!

但觀察侯爺的反應……

又似乎并不覺得這位公子是在開玩笑,或是在吹牛。

所以這位……到底是什麽人???

事情商議完畢,松聞山和他的侍從被顧景願安排回屋休息。

等他們二人離開後,龍彥昭也不敢太過托大,直接就要去安排相關事宜了。

臨走之前他又多看了顧景願幾眼。

倒不是指望這次的事能叫阿願對自己改觀……但凡是關于顧景願的事,龍彥昭都不想故作姿态或是故意邀功。

他這般看他,只是因為魂兒都在這個人身上,離不開他。

哪怕僅是稍稍離開一會兒心裏也會空落落的,不開心,所以要多看幾眼。

“那阿願你……等我回來。”龍彥昭低聲說。

“……”兩個人的院子裏,顧景願光明正大地叫他:“皇上……”

“噓。”趕在對方說話之前,龍彥昭已經制止住了他。

驟然豎起一根手指在顧景願的薄唇上輕觸,龍彥昭無比認真地看他:“先把晟兒的事情解決了再說,嗯?”

知道此時顧景願一開口,不是要說“麻煩他了”,就是又要說“他不該以一國之君的身份摻和進江湖事端之中”,無論哪一種,龍彥昭都不想聽。

他直接開口作出一連串的解釋:“朕這不是幫你,朕只是不願看你勞心罷了。阿願受苦,朕就心疼。所以朕都是在幫自己,懂嗎?”

“皇上。”顧景願有些無奈,有些失笑,又有些淡淡的惆悵。

對方的手指一觸即離,卻還懸停在半空中,正懸于自己的面前沒有落下,好像生怕自己會說什麽拒絕的話似的。

顧景願擡眼,桃花眼中是一片水波蕩漾,流光婉轉,他輕輕勾起唇角,露出一個不甚明顯的笑,說:“我是想說謝謝。”

“謝謝你,陛下。”

無論如何,晟兒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縱然他雇傭了高手前來保護,卻也只能躲得了一時。

他向陽侯的身份在這裏也僅限于一個稱呼。那些江湖人若在此盤旋幾日,自然也會發現端倪,得知他這明岳樓中僅有一些少年護衛,并無府兵在內,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根本調動不來任何府兵衙內。

所以不能否認的是他們因為龍彥昭如今的存在,才有了萬全之法。

他就是應該感謝他。

“阿願?!”龍彥昭驚喜地眨了眨眼,豎在顧景願唇邊的那根手指倒是落下了……事實上,他兩只手都齊齊伸出,直接環住了顧景願的腰身!

大手不受控制地在顧景願喓際摩挲了兩下,龍彥昭又用極快的速度俯身,猝不及防地在顧景願的唇上落下一記輕吻!

“這就當是謝禮了。”迎着顧景願怔然的神情,龍彥昭舔了舔嘴唇,“朕收下了。”

說着,他也再不敢去看顧景願的反應,松手以後一個縱身便飛離了這院子。“梅掌櫃且等着在下的好消息吧!”

聲音中夾雜着大笑在院中傳開,引來無數不知發生了什麽的護衛和下人們競相探頭出來查看。

顧景願站在院中,緊緊抿起方才被觸碰過的唇,又意識到了什麽,驟然松開。

只覺得那唇上火辣辣的,無端燒得人一陣心煩意亂……

離開明岳樓,龍彥昭着手去辦這件事。

他的辦法也很直接。

明面上安排所有涉事門派的當地官府公開找這些門派談話,背地裏,他又命影衛去附近的大營秘密調動了一批精兵包圍這秦淮縣,若誰有異動,直接格殺不論。

朝廷對武林紛争多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無論什麽時候還是律法最大,這些武林人士公然血洗其他宗門,如今還有苦主作證,那些門派本身已是觸犯了律法,也該由朝廷出面管理了。

龍彥昭吩咐這些的時候極為輕描淡寫,影二會意,也很快将這些事情安排了下去。

大概也就不過用了一炷香的功夫,龍彥昭便又啓程往明岳樓的方向趕去。

乘勝追擊。

這可是兵法說的。

好不容易終于沒被阿願拒絕了……龍彥昭一刻都不敢耽誤。

更何況如此危難之時,他當然要時時刻刻守在阿願身邊,以防萬一。

影二:“陛下,臣有個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龍彥昭平時最不喜歡下面的人說話吞吞吐吐,但奈何今日他心情着實不錯。

皇上頗為和顏悅色:“講。”

影二道:“臣有一計,或許可以消除陛下與顧大人之間的隔閡,只是……”

這一年多的時間影二一直跟在陛下身邊,親眼見到陛下對顧大人的執着程度,就連他這個旁觀者都不免動搖。

獲得皇上的許可,迎着九五之尊略帶期待的目光,影二說:“陛下何不告訴顧大人,當初您曾派楊将軍去北部救援過顧大人……”

“不可,這不能說。”龍彥昭直接打斷他要說的話。

原本饒有興致搖着折扇的人這會兒已經将那扇子“啪”的一下收起,龍彥昭沉聲道:“朕早就吩咐過你們,誰也不許說。”

“皇上恕罪。”影二忙道:“臣只是想若顧大人知道您曾經派人去救過他,或許他會更容易敞開心扉……”

“不可。”面對這個話題,瑜文帝又變得有些暴躁。

他又何嘗不知這是最快速的讓阿願接受他的方法。

……縱然不喜歡自己,憑顧景願不願虧欠旁人的性格,他也不會再推開自己。

可然後呢?

以顧景願的才智,若一旦讓對方知道自己曾經派人去營救過他,結合當時自己的狀況,就勢必會聯想到那人就是楊晉。

一旦聯想到了楊晉,那麽當年楊晉上下隐瞞的事情便會被他看穿……

如果楊晉還活着,他大概會狠狠揍對方一頓,将顧景願從他身邊帶走,永遠驅逐他。

可……

死人與活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更何況,楊晉還是顧景願這麽多年來一直的念想。

所以要告訴他什麽呢?

告訴阿願,你喜歡的楊晉其實是個欺瞞主子、不忠不義之人?

要告訴顧景願那個人給你的光芒和溫暖其實都是假象?

那太殘忍了。

與那種事實相比,龍彥昭寧願像現在這樣。

……

每每想到這些便會頭痛。

仿佛方才喝的那些藥、施的那些針都全然沒有了療效一樣。

皇上咬牙,堅持說:“這些事絕不能告訴顧大人,你也不必再提。”

說完他收起折扇一振衣袖,直接向着明岳樓的方向進發。

江湖上關于聽松山莊的這場風波很快就平息了。

底層江湖人士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

只知道六大派掌門以及江南四宗的宗主齊齊出面,化解了這場幹戈。

先前齊聚在秦淮兩岸的江湖人士散盡,那些參與血洗聽松山莊的人不僅要公開出面、向聽松山莊道歉,還要付出不少作為補償。

而這一切變化,前前後後也不過只用了七天的時間。

七日過後的清晨,松聞山抱着晟兒帶着屬下,親自向顧景願道別。

松莊主面上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愁苦。他道:“如今聽松山莊需要重建,百廢待興,在這裏久待也不是辦法。梅掌櫃,大恩不言謝,他日待山莊重新建成之時,還望梅掌櫃能夠賞光、前來做客。”

“松莊主客氣了。”顧景願對他拱手,視線從始至終都望着他懷裏的晟兒。

晟兒也在看他。

像往常一樣,咯咯咯地笑着。

經歷了一場風波過後,晟兒終于回到了自己生身父親懷中。

雖然他年紀還太小,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被自己親爹抱着也恍若不覺,只“呀呀”地沖着顧景願伸手,要他跑。

顧景願看着這樣的晟兒,面色都白了幾分。

……他很想再抱抱晟兒。

聽松山莊的事情解決,他應該高興才是。

但對于顧景願本身而言,他卻再也無法将晟兒養在自己身邊。

——小孩兒的親生父親還在,原本便只是暫時養在他這裏,他也從未奢求過能一直陪伴晟兒長大。

可分別的這一天又這樣快。

顧景願只能選擇按捺自己。

他沒有去抱晟兒,而是将龍彥昭先前送給晟兒的玉佩交給了松聞山。

“若有什麽事,松莊主便來找我。除此之外還請松莊主收下這個,這是……黃公子的一點心意。”

此時黃公子就站在他身邊,并早已默許了這種叫法。

松聞山接過那玉佩看了一眼,或許旁人看不出什麽門道,但他身為聽松山莊莊主,素來見多識廣,但見那玉佩上面刻着的龍紋圖案乃是五爪金龍,再聯想到黃公子這幾日的雷霆手段……

松聞山手一抖,似乎驟然便弄清了這位黃公子的真實身份!

……是這樣,應該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眼見着六門四宗的掌門趕到這裏平息浩劫,松聞山便已經在懷疑這位公子的身份了。

他曾與黃公子交過手,覺得這人身手不俗,還以為他是排行榜前十的某位大武林世家的公子……雖然心中也有疑惑,江湖之中已經數年沒有武林盟主誕生了,又有哪個世家能有如此淩厲的手段和能耐……

如今看來,自己完全是想歪了。

這位哪裏是什麽江湖公子哥,他分明就是……!

到底只是平頭百姓,松聞山亦不能免俗。

他正要對那位黃公子行大禮,龍彥昭已經提前說道:“不必這麽客氣。”

“本公子不是也收了你那半本殘卷麽。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消災,咱們這都是公平交易。”

之于那玉佩,龍彥昭又說:“這是送給晟兒的,松莊主,你可不能私吞。”

“在下不敢。”松聞山忙說。

龍彥昭又說:“有空便帶晟兒過來看看梅掌櫃,可不要叫他忘記曾經是誰撫養過他。”

“這是自然。”松聞山說,“晟兒雖然如今還小,不記事兒,但隔三差五地來看看,也不會将侯爺這位救命恩人忘卻。”

“如此甚好。”龍彥昭說。

送走了聽松山莊一行人,顧景願如往常一樣,在明岳樓的前堂中算賬。

每月他會查賬三次,也會親自整理庫房,工作十分繁瑣,一忙就要忙上一個白天。

到了晚上,明岳樓依舊開辦文試擂臺,從前期準備到比試結束,前前後後又要忙上兩三個時辰,等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再看天色,都已經是亥時一刻。

顧景願回到自己的小院中。

以往他不會忙到這麽晚,即便真有這樣晚的時候,他也會悄悄地去看一眼晟兒再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但今日……

四角的燈籠明亮,小院裏依舊有少年在把守。

只是晟兒不在這裏了。

那些被他請來專門照顧晟兒的女眷也被他安排着跟随晟兒回到了聽松山莊,原本有些擁擠的小院兒這會兒變得空蕩蕩的。

顧景願在院中站了一會兒。

終究沒有向晟兒待過的房間走去。

晟兒好就好了。他想。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過後,顧景願回到了自己屋中。

一番洗漱過後,換上了幹淨的衣袍。

本以為今天已經足夠忙碌了,會睡個好覺。

但躺在床上依舊是輾轉反側。

……根本睡不着。

他腦中一會兒想着晟兒,一會兒又想起……

跟龍彥昭說自己今日都要忙店裏的事,對方白日裏便賴在他身邊跟他一起對賬,晚上仍舊不肯走,跟他一起在二樓的角落中觀看了一場文試比鬥。

之後散了場,顧景願留下跟那些值夜的夥計們一起收拾店內,龍彥昭往他手裏塞了張紙條,便沒有了蹤影。

那紙條的內容顧景願看了,是對方約他子時去河畔邊相見。

……

顧景願翻了個身。

背對着桌上的燭火,閉目半晌過後,他又翻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最終還是起身,披了件衣裳走到府外。

夜晚的風微涼。

清風吹動着纖長的柳枝,發出沙沙的響音。

街上比白天要冷清了許多,但依舊有不少人。

深夜是才子佳人們游船會面的好時光……

顧景願一個人随便地散着步,走着走着,不知怎麽,還是來到了河岸邊。

岸邊,龍彥昭只身站在一座精美畫舫的船頭。

他身量高大,容貌俊朗氣質卓越,負手站在那裏的形象便格外矚目。

顧景願一眼便看見了他。

對方的視線也第一時間向他這邊投注。

畫舫上,龍彥昭興奮地沖他招手。

顧景願一步一步走到了船上。

他上船以後,游船自動離岸。

龍彥昭笑着邀他去甲板上坐。

漆紅色原木拼接成的甲板,十分防水耐用。

腳踩上去會發出清脆的“咚咚”響聲。

船上并沒有什麽人。

明明是尋常能容納數十人的大型游船,此時除了兩位船工便再沒有其他人。

龍彥昭親自拿起桌上的碧玉酒壺給他倒酒。

也不說話,倒完一杯酒後,便将小巧的夜光杯推至顧景願的面前,請他品嘗。

顧景願看着眼前那小巧的杯子,終是将它舉起,一飲而盡。

酒不知是什麽酒,淡淡的,酒味不是很濃烈,還有些甜。

“這是這艘畫舫上珍藏的葡萄酒,據租船的老板說還不錯,很适合月下對飲。”龍彥昭一邊說着,一邊再次将顧景願面前的酒杯倒滿。

“來,朕敬阿願一杯。”

白皙纖長的手指緊握杯壁,顧景願再次将杯中之酒飲盡。

游船沿着秦淮河靜靜地行駛,入眼都是河畔兩岸熾烈的燭火。

不知不覺,顧景願已經與龍彥昭對飲數杯。

他們似乎從未這樣單獨對飲過。

單純只是喝酒,兩個人。

從北部到京城,再從京城到這江南。

從未有過。

一雙美目眨了眨,顧景願露出一絲茫然的神色。

清風拂過河面,輕柔地打在他面頰上,讓他略微有些泛紅的面頰看上去更加明豔。

他今夜已經洗漱完畢,外加上向陽侯的身份早已暴露,如今連眉上的紅痕都沒有遮掩。

那道疤痕就這般明晃晃地挂在他的眉上,成了最妖冶的點妝。

龍彥昭看了看那道疤,又看了看顧景願的容顏,只覺得心中五味陳雜。

酸脹難忍間,他又驟然笑了。

給顧大人添了一杯酒,皇上大咧咧地向後倒去,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身體。

微醺的皇上說:“阿願,朕想問你個問題。”

說着,他又驟然挺直了腰板湊近顧景願,不等青年表态,就直接問道:“阿願……為什麽一定不肯接受朕,非要趕朕走?”

“朕知道你不喜歡朕。但我們又沒有真正試過……以前不算,以前是朕太糊塗太混賬……”

“皇上,別說這個了。”顧景願打斷他。

龍彥昭堅持說:“基于曾經在宮裏的事,縱然朕不令你喜歡,但如今試試……總該重新試試吧?……當然,朕說的試試不單單只是被翻紅浪。”

顧景願:“……”

“朕的意思是阿願為什麽連相處都不跟朕機會呢?……你便那麽厭惡我?”

沉默聽着的顧景願擡眸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在杯中晃動的紫紅色液體間。

青年垂眸不語也沒關系。

龍彥昭都習慣了,他一個人自說自話都可以說到天亮。

皇上将自己杯子裏的酒飲盡,或許有些喝多了,他看上去與往常無異,腰背依舊挺得筆直,目光放肆張狂。

但聲音又多了幾分委屈。

似乎又變成了很多年前不理解父皇為何會因為一個術士的話,便将他送走。

也不理解母後為何那般不明理,也要怪罪于他。

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大宜的王。

但他卻是那般無力。

他好像總是在失去。

不經意間便錯過了阿啓,不經意間便失去了阿願。

“朕有時候醒來,會很怕睜眼。”

龍彥昭說。

他望着頭頂明亮的玄月,露出一抹慘淡地笑意。

“因為一覺醒來,又不知道今日還會失去什麽。”

“……”

“阿願。”

視線下移,重新落在顧景願皎潔如天上明月的面容,龍彥昭噴出一股酒氣:“……是不是如今沒有了晟兒,待朕再一覺醒來之時,你便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皇上。”顧景願終于聽不下去了。

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壁,再次将那杯酒飲盡。

“我拒絕你,只是因為我們不合适。”顧景願聲音輕柔,又無比認真地說:“皇上,您在給我自由,我也在等您冷靜。”

“您現在這樣只是被過去影響束縛住了。以前沒有人對龍四好,龍四便喜歡上了阿啓。後來顧景願對您好,于是您便喜歡上了顧景願。但其實,陛下,情況不一樣了。你現在是皇上,只要您想,天下都唾手可得,您再也不需要阿啓和阿願了。”

“阿願……”

龍彥昭不喜歡他這麽說,試圖止住他的話頭。

但顧景願卻笑了起來,特別平易近人。

他繼續道:“或許您才應該跟別人試試,而後便會知曉……”

“阿願!”龍彥昭徹底生氣了。

他氣得想要上去撲倒顧景願。

而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

被龐然大物壓倒在地,顧景願被迫止住話頭,不得不聽他說:“朕才不要跟別人試,不明白的人是你!……顧景願!朕今日就只問你一句,你,你到底同不同意跟朕試試?!”

溫熱的、帶着酒香的氣息噴灑在面頰上,顧景願下意識地扭頭躲避,聽着龍彥昭在他身上咆哮。

等對方發洩得差不多,他才無力地閉了閉眼,說:“皇上,是我不配。”

任由龍彥昭壓着,在對方逐漸變得怔愣的目光中,顧景願暼開了眼。

對方體溫過于炙熱,隔着纖薄的衣服顧景願也能感受到。

感受到他火熱的視線,他噴薄的醉意。

但面對這些,顧景願卻只想逃避。

“曾經堅守的信念崩塌,又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顧景願薄唇輕啓,這一次他沒有閉眼。

聲音甚至很平淡。

就那般平靜無波地敘述着他這一生。

“身體不好了,連騎馬都會覺得累。還沒等報答救命恩人,便率先克死了他……後來入了宮,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随随便便就跟個人……睡了。誰知,竟又發現這個人不僅對以前的我念念不忘,甚至還喜歡上了現在的我……”

說到這裏,顧景願的聲音開始發顫。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現在的表情,是在哭還是在笑。

于是顧景願就勉強讓自己笑出了聲。

“哈,陛下,您不覺得我這一生就是個笑話嗎?”

“我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哪裏會有謀士與主上發生關系的呢?可我……可我偏偏……”

再次說到了這個難以啓齒、又令他一直以來追悔莫及的話題,顧景願眼眸睜得大大的,根本閉不上。

他想用手去遮,又覺得做了那般事情的自己根本不配遮羞。

就只能咬牙挺着,忍受着。

顧景願說:“若我再稍微堅強一些,理智地與陛下相處,便不會再有陛下今日的糾結……但是沒有。”

圓睜的眼眸回轉,一點點望着壓在他身上之人,顧景願臉上的自嘲之意更濃。

他說:“龍彥昭,你不要這樣傻,我分明是利用了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在利用你……”

龍彥昭靜靜聽着他說。

皇上的眼睛眨也不眨,不也插話。

直到顧景願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他才溫聲詢問:“阿願說的控制不住,是因為極陰之體嗎?”

那聲音的确很溫柔。

循循善誘。

與往常霸道的、犯渾的都不一樣。

反而顯得十分一本正經。

龍彥昭耐心至極。

“然後你随随便便找個人睡了……那個人就是朕?”

顧景願睜着黑白分明的眼望他,巨大的恥辱感讓他不想面對這個話題,卻又因覺得自己不配逃避,所以不得不面對。

他說不出話。

龍彥昭接着問:“之後呢?你的身體……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需要,還是……?”

“……”顧景願整個身體都微微發起顫來。

他終于還是暼開了眼,無法面對龍彥昭。

“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需要……是只有那一夜。”他強迫自己說:“那天是……第二次分化。”

天陰人第一次性別分化是能夠看出到底是什麽樣的體質。

第二次,才會生出……人類最原始的渴望。

……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像如今這樣自責。

若是只有一夜便罷了。

可那以後,他也沒拒絕。

他放縱自己貪戀着龍彥昭的鮮活,放縱自己享受着正常人的生活,卻忽略了,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也就不配享有……

“可是阿願那個時候并不知道朕會喜歡上你啊。”龍彥昭終于弄懂了顧景願的想法。

黑夜裏,他有些激動地撈住對方腰身,将人從甲板上帶起,就靠坐入自己的懷裏。

龍彥昭的動作很粗暴直接,聲音卻很輕。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若有錯,便還是朕的錯。”

年輕的天子說着,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所以……若阿願是那天以後才有欲.望的,那麽……”

他一面緊緊擁着顧景願。

一面又輕輕捏住顧景願削瘦的下颌,禁锢着對方谪仙般的容顏,逼他望着自己。

皇上的聲音仍舊很輕。

是隐隐期待以及興奮至極的壓抑。

“那麽阿願與楊晉,根本沒發生什麽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7-14 22:41:43~2020-07-15 19:5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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