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口罩

宋堯嚷嚷着去食堂吃個飯,趕晚了說不定連肉菜都被打光了,尚楚拍拍他的背,讓他自己先去。

“你不一起啊?”宋堯問。

“我等會兒,”尚楚說,“我找個東西先。”

“什麽......”宋堯想起來了,“哦哦哦你那個熊是吧?我和你一起找呗!”

“不用,”尚楚聳了聳肩,語氣淡然,“不是什麽貴重的玩意兒,我自己溜達一圈,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

宋堯看他一臉沒什麽所謂的樣子,也就沒太當回事,但還是勾着他的肩膀,說要和他一起溜達。

尚楚踹了他一腳,把自己的卡扔到他懷裏,笑着趕人:“你去食堂幫我打包一份,要不我真吃不上飯了!”

“那成,”宋堯想了想也是,接過尚楚的營員卡晃了晃,“那一會兒你直接回寝,我給你帶回去。”

“行,”尚楚雙手插兜,“謝了啊。”

尚楚沿着來時的路,從基地大門往裏原路走了一遍,每個角落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在沙坑邊上還跌了一跤,弄得滿褲子土,最後還是沒有找到他的熊。

那只布偶熊是他媽給他的五歲生日禮物,那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還住在新陽,一個南方二線小城市。

他媽媽不會說話,買了個一按就能唱歌的小熊,在十多年前算是個挺稀奇的物件。那會兒他媽在化油器工廠打工,一個月工資也就三百出頭,花了十多塊給他買了這個小東西,把它挂在尚楚的鑰匙上,五歲的小尚楚高興的不得了,在床上跟着歌聲轉圈圈。

他媽媽就坐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拍掌,看着他笑,喉嚨裏發出“嗚哩嗚哩”的聲音,她開心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聲音,像是某種不成調的樂器,也像一段潺潺流過的溪水。

......

後來他媽死了,尚楚就再也沒用小熊玩偶聽過歌。

說明書上頭說只要不浸水,玩偶一共能唱兩百次歌,尚楚不敢聽,怕聽一次就少一次。但他的熊還是壞了,随着時間推移漸漸老壞,成了和他媽一樣的啞巴。

這只熊和他待了十二年,比他媽陪她的時間都長,現在也和他媽一樣,說沒就沒了。

尚楚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基地大門邊,保衛室的保安眯着眼打量他,拿警棍敲了敲窗沿,警告說:“同學,進來就不能出去啦!”

“知道,”尚楚踢飛腳邊的一塊石子,隔着鐵門望了眼外頭的玉米地,又轉身往回走,像是自言自語,低着頭嘟囔說,“沒打算出去。”

他這一天忙着趕公交、找路、辦手續,玩偶熊掉在什麽地方都有可能,他心裏知道,找不回來的。

其實尚楚沒覺得特別傷心失落,他對這種事情向來沒什麽執念。

睹物思人這事兒吧,他媽剛去世頭兩年他還有點兒相信,久了就知道這都是那些寫小說的瞎編出來賺讀者眼淚的。

睹物根本思不了人,他天天月月都帶着那只熊,但還是在一天天、一月月的循環中忘記了他媽長什麽樣子。

她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尚楚現在回想,只能模糊地勾出一個輪廓——她原本有一頭長到大腿那麽長的頭發,後來剪了拿去賣錢,只剩一頭齊耳短發;她很瘦,左邊額頭有個被酒瓶劃破的傷疤,坐在床沿拍手,朝他笑,喉嚨裏發出“嗚哩嗚哩”的聲音。

她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做好早飯後騎着自行車去廠裏上班,十一點下班,回家做午飯,等尚楚下課回來吃完飯,她洗好碗,才有時間在床上躺二十分鐘,起來後又往廠裏趕,一直到晚上五點半,回家後繼續熱飯洗碗擦地洗衣服。

尚楚把她每天單調的活動行程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每天都要看好多遍,但“遺忘”這件事似乎是不可逆的,九歲生日那天他從夢中驚醒,抱着他的熊大哭了一場。

夢裏,他媽媽來給他過生日,坐在一樣的位置,拍手“嗚哩嗚哩”地對他笑。這本來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尚楚卻發現她的臉已經模糊了——他已經開始忘記了。

也是那天晚上,他爸喝醉了酒,把他貼在牆上的那張紙撕的稀碎,尚楚沖上去和他打了一架,被他按在門上狠狠扇了兩個巴掌,扇的嘴裏都是血氣,站都站不起來。

那是他九歲的第一天,像條死狗似的趴在門邊,水泥地涼的刺骨,眼淚很鹹。

他趴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從地上爬起來,他爸躺在床上睡覺,鼾聲如雷,渾身酒臭,褲子拉鏈開了一半,鞋都沒脫。

坦白說,尚楚有那麽幾秒鐘想要拿菜刀殺了他,恰好他這時候翻了個身,粗壯的大腿“砰”一下砸在木板床上,尚楚一個瑟縮,還是怕了。

他抱着他媽的骨灰盒跑到溪邊,把一捧白灰灑到河裏,喃喃說你別再來夢裏看我了,你放心地走吧,你走了就解脫了,下輩子別再看走眼了——不對,下輩子別再做Omega了,你說你當年進城打工,被拐賣Omega的人販子盯上,被搞啞巴了不說,還賣給了個畜牲,你投胎一定要小心啊,記得找個有錢人家。

那天他本來把那只熊也一起随着骨灰扔進河裏,帶了最後還是不舍得,跳下河把它撈了起來,和它說就辛苦你多和我過幾年苦日子吧,沒了你我真的什麽都沒了。

一語成谶,他果然什麽都沒了。

尚楚也說不上來現在是個什麽感覺,悲痛欲絕倒也說不上,就是覺着心裏有點兒不着地——他心裏一直飄着一個風筝,雖然飛得越來越遠,但始終有根線拴着,現在那根線也斷了,他的風筝徹底沒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尚楚最後又走回了操場邊。

他趴在金屬圍欄上,仰頭看着灰沉沉的天,神情專注,像是要從積壓的雲霧中找出什麽——但最近霧霾嚴重,他怎麽看都看不到風筝飛哪兒去了。

咻——

頭頂飛過去一架飛機,尚楚愣愣地看着它飛遠,直到尾氣也徹底散去。

“沒了也好,跟着我也是過苦日子,”他揉了揉鼻頭,輕聲說,“不過你又破又醜,又不能唱歌,沒人會撿走你的,早知道當初把你扔河裏......算了算了,以後等我發財了,我就買個大房子,把商店裏你的兄弟姐妹全都買下來,每天聽他們唱歌,看他們跳舞......”

“咳咳......”

尚楚一段獨白還沒講完,身後突然傳來一陣低咳,他吓了一跳,牙齒從舌尖上擦過,淡淡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

尚楚回頭一看,白艾澤站在幾步之外的臺階上,雙手插兜,神色有些不自然。

“沒打擾吧?”白艾澤眉梢一挑。

“打擾了。”尚楚捂着嘴,惡狠狠地盯着他,“聽到多少?”

“剛來,大概從發財開始,”白艾澤還真老老實實地回想,“還有什麽唱歌跳舞之類的?”

“行了行了!”尚楚從齒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一句話,“警告你啊,你最好當自己沒聽見!”

白艾澤點點頭:“嗯,沒聽見。”

尚楚:“......”

不知道為什麽更生氣了。

兩人一個站在臺階上,一個倚在欄杆邊,隔着幾米的劇離對視。

尚楚捂着嘴,他的舌尖破了皮,尖銳的痛感從口腔傳來,但他是第一名,絕不能在草包白艾澤面前流露出一星半點的痛苦神情,于是只能僵着臉,等着白艾澤識相點兒先離開。

但白艾澤就是不走,悠悠閑閑地站在臺階上,饒有興趣地看着尚楚。

他的眼睛形狀狹長,眼尾上挑,生得非常勾人,此刻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警告的氣息,像是什麽兇狠的野獸;但偏偏他又忍着痛,眼眶裏夾了一點兒生理性淚水,惡狠狠的眼神反而沒了威懾力。

有點像大哥家養的緬因貓,一爪子抓下來兇得很,撓到身上才發現是軟和和的肉墊。

白艾澤在白家、在私校接觸到的都是一樣的人,規整的仿佛從統一的精英模板裏澆鑄出來的,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神,很特別,很鮮活。

“操!”尚楚見他八風不動的樣子,忍不住罵了一聲,“你待着吧,我走了。”

“尚同學,”白艾澤出聲攔下他,“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什麽?”尚楚轉頭,皺眉盯着他。

“你剛說的唱歌跳舞,”白艾澤認真地問,“指的是包養小明星嗎?”

“......”尚楚額角重重一跳。

白艾澤笑笑:“誤會誤會,開個玩笑。”

“走走走,去打籃球!”

“剛那個香菇炖雞吃了沒?感覺可以啊!”

“呸!老子吃出一根毛,卷卷的,嘔——”

......

後邊一棟樓就是食堂,喧鬧聲傳來,其他學員吃完飯,正朝這邊走來。

尚楚一頓,現在他嘴裏都是血,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個狼狽樣子,于是退了兩步,站到一根柱子背後。

“尚同學。”

白艾澤叫了他一聲。

“拒絕回答!”尚楚悶聲悶氣地說。

白艾澤一哂:“接着。”

他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個防霾口罩,擡手朝尚楚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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