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神武營而出,暮色已至,殘陽自山腰怏怏隐去,火一樣紅,照得這光景更似末世了。
嚴華伫在階上,目如寒星,望着西面一處平頂塔樓,忽而心念微動,轉身從那睡虎拴馬柱上解下坐騎,疾馳而去。
華京傷了元氣,行人聽得馬蹄聲也會退避三舍,唯恐是複歸的賊人劫掠。這般情景,并非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道路暢通無阻,嚴華因為心裏期待膠着,是以抵達時天色已接近漆黑,卻并未發覺,只覺得在天際最後一抹豔色下,面前的巨石仿佛猙獰饕餮,張口欲将人吞了。
他将馬拴起,環顧一周,才茫然地問趙志明:“我記得這裏是個千鯉池。”趙志明很難跟得上他,上氣不接下氣:“早填平了。”
“填平了麽?”嚴華靜了良久,悵然若失:“那魚都去哪兒了?”趙志明想笑不敢笑:“自然都死了。”
嚴華仿佛沒聽見,繞着塔樓緩緩踱步,傾長的身影撫過斑駁陸離的牆面,彩粉朱漆的金剛,有的少了眼睛,有的沒了手臂,卻仍栩栩如生。
趙志明在他身後跟着說:“聽聞亂黨入京時大開殺戒,将那些屍身扔進千裏池中,正值夏令酷熱難當,沒個三五日便腐得臭氣熏天。等到聖人歸京,索性命人将池子填平,在原址造了眼前的塔樓,請高僧晝夜誦經,以驅散怨氣,超度亡靈。”
嚴華凝視着聳立的塔頂,暮鼓寂然,不似梵經哀轉,蕭索卻是堅定而确鑿的,他看了眼又薄又冷的月色,最終沒頭沒尾說了句:“豆豆最喜歡它們,可惜。”
趙志明聽不懂,不敢打聽,更不知來此處有何意義,只是遵循慣性順嘴一問:“殿下,咱接下來去哪?”
“上去,到塔樓上去。”
嚴華此生親莅過數不清的險遠,卻是第一次俯瞰這座城。
遠處的日晷,本該是千鯉池的心,夏日最熱的幾天,嚴闕光腳坐在船頭喂魚,他在舫裏躺了讀書,外面便傳來她盈盈的笑:“五哥你出來,快出來。”
烈風鼓鼓,他覆手而立,目之所向是漆黑連綿的城牆,出城那日,嚴闕噙着淚說“五哥,我等你來接我。”而後神武營護送壯哉兩千宮人西去,北府軍南下,他終是食言了。
趙志明恍惚間從嚴華那文雅笑眼中窺見冽冽寒光,忍不住一激靈,這時嚴華突然問道:“徐匡凝的妹妹今夜該嫁了吧?”
“正是,”趙志明嘴快過腦,“殿下何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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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華不語,轉身向後倚去,少了堅硬的幕欄支撐,摔下去便會粉身碎骨,他慢條斯理揚了揚下颚:“徐家蹦跶夠久了,告訴李渥,今後不必再忍。”偏頭對上趙志明費解的眼睛,念起的卻是另外一事:
徐匡凝夠狠,敢以山南東道七州之地降朱榮,轉頭又對隴西趙家虛與委蛇尋求庇護,如今故技重施,真當這天下是他自家棋盤麽?嚴華聽着閣中傳出斷斷續續的唱經聲,睫上寒霜慢慢消融,用手理起領口。
“但是殿下,為何選在今日?”趙志明方吞吞吐吐開口,嚴華勾唇一笑,但笑是冷的:“你覺得我不夠仁慈?”
“卑職不敢,”趙志明深埋頭,“但,如何确定小李将軍定能成功?他是李缜幼子。我是說,李缜并沒把手下精銳兵力分給這個兒子,他如何對付趙老狐貍手下的五千悍将?”
嚴華輕撫下唇,默了片刻:“誰說我要他成功?”
“李缜自負有六子,這六個兒子也的确能幹,如今江左盡在其控,只是對這第七子絕口不提。李渥猜忌,不能禦下,素無令譽,軍府輕之,實在不是好選擇。”
那又為何…趙志明沉吟,繼兒豁然擡首,嚴華已斂去鋒芒,又回到平靜模樣,他卻剛從這步棋中初嘗亢奮味道:“殿下的意思我懂了,事情成不成原就不在小李将軍,李将軍打贏固然可賀…雖則不太可能…輸掉也會讓徐匡凝疑心是不是李缜對他已起殺意,如何抉擇就看他了!”
是逃是反,一念之間。
等再将目光投向嚴華,嚴華卻仿佛突然累了,聲音也沉沉的:“下去吧。”趙志明知道他還要獨自待會兒,于是自己沿漫坡下至地面,靠着日晷假寐起來。
臨睡前又看了眼那疏桐影裏的人,時光倒退三載,那也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怎麽仗打贏了,反而一切都變了呢?
嚴闕還在回廊,就聽到殿內的吵鬧聲,準确說,是皇帝單方面發脾氣。待人來到殿前,丞相崔胤恰好走出,嚴闕屈身行禮,崔胤也回禮,那欲蓋彌彰的狼狽卻從他額前未消的汗漬走漏了。
嚴闕眸光流轉,但笑上前:“先生授我的《祭十二郎文》學生會默了,趕明兒我拿過去給您瞧。”說着攙扶住崔胤小臂,崔胤心下稍暖,遂一臉慈祥地說:“公主肯學,是老身的榮幸。”
目送着崔丞離開,嚴闕方被內侍引入宮殿,室內燈火通明,她一眼瞧見龍塌上揉着太陽穴的父皇,徑直誇了過去,先不出聲,推了父皇的手,站在他身後替他按着:
“父皇近來老是頭疼,所以不該發怒。”
皇帝眉頭一挑:“崔胤跟你說的?”嚴闕搖搖頭:“還用人說麽?”皇帝嘆息,也是。
“沒人在意朕有多難,竟想着如何給朕出難題,後宮如此,前朝更甚,都是領着大周的俸祿,為何不能相安無事?”
燭光叢叢,燃燒地劈啪作響,光暈打在嚴闕的右頰,她長睫下垂,輕聲說:“這些父皇不必說與兒臣聽的。”
周帝才想起,她不是那幾個臭小子,而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合該無憂無慮,但偏偏承載了太多,聲色遂平和下來:“豆豆今日有何事?”
嚴闕為父皇認真的按摩着額頭,眼光掠過龍案上散落的檄文,漫不經心道:“兒臣想問如今的宣武節度使可叫趙克用?”
周帝睜開雙眼,覺得奇怪,回頭看她:“并非,為何這麽說?”
“也沒什麽,不過是兒臣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些奇怪的名字。”
皇帝看她笑得頑皮、稚嫩,俨然是小女孩在天馬行空,便也沒做多想,放松下來:“如今的宣武節度使叫蔣玄,”轉念又覺得自己說多了,“你呀,跟你母後一樣。”
嚴闕甜笑,腦子想的是不姓趙就好,那個夢也不全然是真,索性裝娃娃裝到底,眨了眨烏溜溜的大眼睛:“這名字差強人意嘛,還沒兒臣夢裏的好聽呢。”
皇帝徹底被逗笑,揮手一指:“別胡鬧了,下去吧,朕要休息,還有你,一同下去吧,明日再議。”
嚴闕順着父皇的手望去,才發現角落裏站了一個人,因為一直和宮人們在一處,自己入殿後他便沒出過聲,躬身垂首不知多久,是以讓她誤以為那也是宮人之一。
烏發垂肩,雪白的鎖骨僅露出半幅真容,卻在胸口的牽帶下起起伏伏,只因為她認出了那人,是李息。
“李大人請留步。”
出殿,李息北去,乍然有道麗聲從背後叫住,他轉身,那人已經來到身前,芬芳撲鼻,李息目光一寸未揚,垂眸行禮:“微臣見過九公主。”
嚴闕卻在上上下下地審視他,雖然荒唐,不過有些事仍需問上一問的,轉瞬用眼風掃到他這般謹小慎微的模樣,不知原自何故,竟倍覺憐惜,不由揚手想上去扶他。
而她的手指僅擦到他的衣袖,摸了個空,早在嚴闕起勢時,李息便後退了一步。
“怎麽?”她道。
詫異來得短暫,嚴闕很快意識到是自己的唐突,早晨在禦花園亦是,這李息看上去是個老實透頂的人,不過才第二面,她又哭又笑又留人,怕是要把人家吓死,于是賠禮道:“是瓊月冒失了。”
“不敢。”李息聲音沒什麽起伏,眼觀鼻鼻觀心。
嚴闕也站回原來的位置,小心翼翼瞧他,細聲問:“大人來自何地呀?”那李息內心奇怪,卻不敢不答:“臣的家鄉是并州。”
日斜午後,大明宮外人聲寥寥,偶爾有成排路過的宮人,餘光掃見的也不過是他們端莊的九公主正在與一個眼生的官員問話。
他們絕不會知道,此時九公主喉嚨發緊,連手也是冰涼的,只因眼前的男子說他來自并州。
也對上了。
嚴闕心緒不寧,索性安慰自己,全對上了又何妨,到底沒有趙克用這人,父皇不會騙自己,那麽夢境便也只能實現一半,趙克用不會反,她亦不用嫁趙恒。
徒留此地徘徊竟是孟浪之舉,她眼底浪潮寂然,對李息道:“往後李大人有什麽困難只管找我,今日是本宮打擾了。”
榆木腦袋果然未答應也未拒絕,嚴闕罷休,心口堵得慌,轉身瞬間起了逗弄之心,片刻後笑着叫了聲:“李大人。”
她的聲音本就綿軟,又藏了狡黠,聽上去便格外嬌嗔:“李大人可沒看上去那麽老實。”
李息不明所以,面無表情在遠處站着。
绫波搖葉,步步生蓮,嚴闕攆着足尖踏至他跟前,湊近李息說:“如果李大人真的未曾擡頭看我,又怎會知道叫你的是九公主呢?”
李息眉心一蹙,本能擡頭,恰對上一雙聰明的眼睛,一瞬間仿佛被滾燙的星火炙到,又深深将頭埋了回去。
這次不等李息向後退去,嚴闕已經一個旋身,靈動婀娜地拉遠了二人的距離。
鵝黃色的襦裙像是初綻的花朵,在女孩銀鈴般的笑聲中一點點遠去。
獨留李息一人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