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李息出宮的就是引他入殿的內侍,一臉稚嫩,不出十一、二歲,但自幼內廷行走,也識得不少眼色,陪笑說:“李大人遇着貴人了,看來公主很欣賞您。”
見李息沉默不言,正納罕,卻聽對方道:“我與公主僅兩面之緣,公主對息也并非欣賞,望公公體諒。”內侍警覺,欠了欠身:“奴才語失。”
飒飒北風吹得李息衣袖獵獵作響,他尤自莊榮不行于色,內侍不由打心底裏高看這位大人一眼。
嚴闕踏進墨陽宮,上官晴正伏在琴上專心換弦,她蹑蹀過去,上官晴剛擡頭,見自己背後多了道影子,“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嚴闕這才放肆大笑:“膽小鬼!”
“公主就不能換個玩法?”上官以手撫膺,“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嚴闕欺身上前,勾住她脖子:“好上官莫生氣,下次再不敢了,”餘光又掃到那張琴,“壞了這麽久,修它做什麽?”
“公主不能沉迷詩文而疏忽了其它,”上官思忖片刻,好整以暇,“賢妃娘娘要生氣的。”
嚴闕擺正身子,盈盈的眸子總像汪着一池春水:“母妃來過了?”上官小心翼翼點頭:“恩。”
上陽宮就在墨陽宮西北,嚴闕來到時,見她的兩個姐姐一個在旁調弄熏香,一個跌坐地上抱琵琶吟唱,賢妃則半卧軟榻,用手撐起腦袋,醺醺地美目半合。
嚴闕走進來,無意間便打斷眼下的其樂融融,歌罷曲終,香倒是還在燃,卻也靡靡的。賢妃睜開雙眼,緩緩微笑:“瓊月來了,坐吧。”
她只是說,不見動,也沒有婢人來上坐,兩位公主更是漠然,嚴闕心口寥落,仍是一笑:“謝母妃。”說着就近席地而坐了。
賢妃生得美,與晚輩交流時又很端榮,合乎嚴闕對母親的一切想象,她柔柔發問:“近來六藝學得可還認真?”嚴闕羞赧低頭:“練琴落下了…”賢妃莞爾,拉起她手來:“沒關系,慢慢來。”
嚴闕遲疑了下,心中霎時冰雪消融,這時賢妃突然話鋒一轉:“聽聞你又去陛下殿上了?”手也跟着抽開,嚴闕似是留戀,虛握了握,放回身側道:“是。”
賢妃意有責難,語氣也冷了幾分:“說過多少次別去煩他,你這孩子怎麽就是不聽呢?”
香料燃盡,無人去添。
原來關心都是假的吧,嚴闕不忿,思緒起伏一日終是逼近極限,聲音也低的很:“父皇苦悶,期待兒臣問安。”
Advertisement
殿內靜極了,賢妃垂眸看着頭回頂撞自己的女兒,竟不知如何是好,哼哼一聲:“到底是跟着陛下去過洛陽的人,合該比我們更了解你父皇。”嚴闕驚覺擡頭,恰撞上母親的一目涼薄:“母妃何出此言?傷兒臣的心!”
話說得極重,連賢妃都愣了,卻不知,諸如此類的,過往在嚴闕心中醞釀過千千萬萬次。
“你會哭父皇才更疼你麽?”垂落榻沿的手被八公主一拂打落,“父皇為何從不叫我與瑤月問安?”
是了,這兩位怎會如此湊巧與自己同時出現在母妃寝宮,該是專門等着她呢。嚴闕環顧一周,緩緩站起,心裏說不上是悲是氣:“因為你們素來不會與父皇分憂罷。”
“你…母妃!”八公主鼻子一皺,便欲哭出,嚴闕苶然疲役,轉了身去,卻被賢妃厲聲叫住:“嚴闕,給你八姐賠禮。”
“母妃,我今日很累了,有什麽改日說可好?”嚴闕怏怏別過眉眼,對曦月渾不在意道:“那就抱歉。”八公主豈能聽不出此間的随性與奚落,不依不饒上前扯她袖子:“休想,跟我到父皇面前說理去!”
燭火搖曳不定,許是燈芯太長了,嚴闕盯着自己投在屏風上的影子,心想,世間既有親情在,便不該有不被愛的孩子。
正思忖着,袖口忽然一松,曦月方才還近在咫尺的手被道不弱的力度甩開了去,嚴闕未及反應,已聽見曦月的哭號:“五哥!你每次都偏心!”
嚴華長身玉立,不動聲色地用手在嚴闕腰間一帶,便将她攏進了自己的影子裏,一道冷厲的眼風掃去,曦月立馬閉了嘴。
賢妃起身,喜上眉梢:“我華兒回來了,快讓母妃好好看看。”嚴華跨步上前,把臉交到母親手裏,賢妃愛不釋手,思及兒子前線拼殺的情景,卻又高興不起來了。
“怎麽回京這麽久都沒來看母妃?你知道這三載我日日提心吊膽,如今見你毫發無損站在我面前,仍像在夢中一樣,這回就不走了吧?”
“前朝事忙,一結束立刻就來了,”嚴華低笑着,整個人坐在昏黃的光暈裏,一雙眼睛連帶身上的綢緞卻比黑曜石還亮。
他起身剪了燈芯,将燈罩放到宮人手裏,一拂袖又坐回原處,眼睛将瑤月、曦月、瓊月一一看過,嘴角噙着笑道:“母妃不是向來喜靜麽?”
賢妃有意言他,輕抿了口蜂蜜調的菊花茶,才開口:“也不總是如此,不過眼下确實乏了,三個丫頭就先回去吧。”
大好的機會被人破壞,八公主是心有不甘的,眉毛一挑:
“不去父皇那也行,就在母妃這理論,嚴闕,你錯了沒有?”
室內亮了一個度,每張面孔都無端發白,賢妃未發話,嚴華卻蹙了眉頭,轉身問母親:“嚴徽如今這般沒教養了麽?”徽,是八公主的閨名。
此話是看着賢妃說的,警告之意,越發明顯,八公主一張臉白涔涔,知道這下沒人能幫自己了,果如她所料,母後面色變了變:“我與你皇兄說話呢,住口。”
冷意一閃即過,消融在嚴華的溫柔裏,他傾斜肩膀從榻上起來,文雅道:“那母後休息吧,兒不擾了。”說罷,徑直朝嚴闕走去,拉住她手腕說:“走吧。”
嚴闕知道,他須臾間止住了一場硝煙,背後是賢妃的挽留,但敵不過他腳步的堅決。
穿過禦花園,越過金水橋,他們停在一個月亮照得見的地方,嚴華手未松開,另一只攀上嚴闕的面,輕點她鼻尖:“我都來救你了,還委屈嗎?”
嚴闕早不委屈了,卻故意瞪眼看他,他頭頂就是星河玄穹,月亮不似燭火那麽柔軟,淺黃泛白更似一柄利劍,思緒無端飄得遠了:
李太白留下“吳勾霜月明”,不知他見過的月亮有沒有今夜明亮,但是吳勾,只有皇兄才配得上。
嚴華看她發怔,不知她已神游九天,伸手理了理她淩亂的青絲,又将一鬓抿至耳後,才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嚴闕驚呼,反應過來已在馬上,嚴華的氣息摩擦着她的耳垂,聲音在風裏發沉:“還委屈啊,那我只能繼續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