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過一次經驗,這次嚴闕從夢中醒來并沒有慌張,喚來上官晴從容道:“上官,替我把戎裝熏了,随我出宮一趟。”
上官:“公主要去哪?”她道:“鳳凰山。”
經歷魏晉的動蕩,大周皇陵開始依山而建,除卻開國皇帝被葬在久陵,剩餘的十六位均在鳳凰山下安眠,未來她的父皇也将一樣。
嚴闕發現上官晴欲言又止:“你怎麽了?”上官小聲說:“奴婢也想祭拜爹爹,”說了半句,知道逾矩,便不再繼續。
她的父親原為本朝尚書,憑功績死後可入淩煙閣,東遷事後追朔功過,因過失被剝了名,如今只能安葬在夾城以東。
上官晴原本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戰戰兢兢的,嚴闕卻笑了笑:“我在夾城宮口将你放下,待我回來接上你咱們一道回宮可好?”她自是喜出望外:“多謝公主!”
“還有一事,今日是明家女公子生辰,晚些時候将在明府設宴,帖子已送到墨陽宮,公主您去嗎?“
“萬貴妃家那位?“嚴闕向來不喜萬家做派,是以在得到肯定回複後,厭惡道,“往年都不去,今年也不。”
二人匆匆用過早膳便上路,不幾時,一個步行向東,一個怒馬往西,不及正午,鳳凰山已在眼前。
昨夜下得深秋第一場雪,伸腳便能沒足,她心疼愛駒,尋了處陡峭山石落缰,慢吞吞拾級而上。
卻有人早她一步,輾着冰轍停下,嚴闕認出是惠日,一笑上前:“先生,好巧啊,又見面了。”
“見過公主,”惠日提袍下車,謙謙行禮,“下這麽大雪,公主去哪兒?”
她端詳對方:“祭拜祖先,先生您呢?”
“奉旨祈福,”惠日擡眼一望,“石階九十九,公主徒步怕是費勁,不如駕這車從緩坡上山?”
嚴闕大方回絕:“恐失誠意,祖父不怪,瓊月也會自責,您又為何下車?”
惠日依舊謙謙帶笑:“與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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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同路,二人自然相伴一道上山,待登到半山腰,嚴闕想到佛窟那日的事,便開口問:“先生那日賜的箴言瓊月不甚明白,本想請教一二,但先回去了。”
話問出來不抱希望,出家人不打诳語,她以為是因語少理奧。
“算不得箴言,惠日也僅從殿下身上看到這些而已,如果因為在下的一席話而令您平添憂怖,那是惠日造孽了。”
嚴闕驚訝于惠日的坦白,遂拿出這些天記挂的事:“實不相瞞,近日來我在想一個問題,還請先生賜教。”
“您說。”
“先生信不信人有前生?”
惠日先是一怔,而後看她不像小孩子說胡話,便溫和地笑道:“佛家講求六道輪回,這個答案您滿意嗎?”
嚴闕凝他:“可是沒人能見到輪回。”
惠日沉默:“這便是佛之所存,如果人人得見輪回,前生不免淪為今生魔魇,殺仇敵斷險阻,而後複生愛別離,求不得,那時方之專注此生的可貴,卻已失三昧。”
“所以上天才讓我們只看得到今生,死後也要過奈何橋?”嚴闕探究的小臉兒,“但有人就是記得前生如何呢?”
她似乎被難住了,細眉緊緊蹙着,眸光瑩潤,惠日看癡,良久哈哈笑:“記得就記得吧,有什麽大不了,這四海洪荒又不會炸。”
說得直白,卻難得通透。
有什麽大不了?
有什麽大不了。
峥嵘山丘豎起一面雪壁,嚴闕雙眸澄澈極了:“這便是先生那日的提點嗎?”
未等惠日回複,內心已愈發豁然,仿佛久尋出路的人,終于發現,原來背後就是坦途。
她悟了片刻的道:“先生不必再言,我已知曉。”
後半截山路登得輕松,嚴闕把烈酒澆灑在陵頭,對那高聳威儀的石碑說:“祖父,孫女來過了,雪快把這裏封了,我夏天再來哦。”
別過惠日,快步下山,宵禁将至,道路上行人寥寥,她不停不歇,在夾道東接得上官,□□紅馬如飛,終于在最後一刻帶她們沖入宮門。
連日迷茫忽地驅散,今生已經活得辛苦,來生還沒有着落,為何要困于前生?她想,
暗示也好,預言也罷,不是為了平添愁緒的,合該化作當下的智慧,驅災必禍,護佑衆生。
不是說趙恒會反嗎?不是說李息不能善終嗎?佛祖既已将謎底告知她,那麽今生就該有所不同。
上官晴仍在當值,嚴闕把人叫至面前,拿出奁盒看了又看:“送哪樣好呢?”
最終覺得還是腕上的玉镯最合适,摘下,對上官道:“你不是說明家設宴嗎?将這镯子派人送去,就說是壽禮。”
上官晴驚怪:“您不是說不去嗎?”
“再有,這镯子是陛下親賜的,她可配不上。”
明薇每月都會入宮,沒少苛責宮人,她這是在替宮人鳴不平呢。
嚴闕凜然有度:“送去吧。”
如果夢境真的等同前生,沒記錯大周還會經歷一場浩劫,劫難中父皇客死他鄉,大皇兄獲罪被幽,嚴華最終會奪得江山,但那時已經物是人非,他并不快樂。
她無法預測自己正在做的對大周将産生什麽影響,又能否挽大廈之将傾,
雖然此刻她還沒見着危機的影子。
明家在朝勢力盤根錯節,有它的支持,起碼未來多一條出路,嚴闕不知道,前世明氏最終的選擇是什麽,但是今生,她要有所争取。
當然,僅憑這點還遠遠不夠,她需要有人幫助。
思來想去,幾日前答應崔胤的事,嚴闕走去書房,取來副新拓的《祭十二郎文》披上外袍離開了墨陽宮。
雖是宵禁,明府卻華燈初上,節目都在後頭。
明薇年芳十八,她的生辰,本該宴請的是同齡女郎,但現場俨然公子更多,不為別的,明薇姨母是陛下備受寵愛的萬貴妃,父親又掌禁軍,是以都想掙條出路。
酒過三巡,戲臺子都搭了,就是不見正主。
明薇其人靜侯在暖閣,袅袅地往門框上一倚,問婢女:“人都到齊了麽?”
“差不多了,大人說再有一刻開宴,”對上那副不耐煩的眼睛,才想起漏掉了重要的話,趕緊道,“許公子也來了。”
明薇這才挪了挪身子,欲起身,忽有侍從來禀:“姑娘,宮裏送來的。”
明薇覺得有些奇怪:“宮裏不是不來人嗎?哪個宮?”
“墨陽宮。”
這三字落到她心裏總算激起層漣漪,身子僵僵地直了,不是滋味,将寶盒打開,羊脂玉镯便躺在裏面,明薇臉色說不出的難看,婢女卻頭回見這麽貴重的首飾,嘆道:“世上原來真有這麽剔透的玉。”
東市出了塊好玉,難得一見,商賈起名“玉王”,卻難掩銅臭。後來有個閑散文人,一窺之後喚其“玄瓊”。
明薇如何會忘,初見嚴闕,她手上帶的便是它。
她将玉镯取出,拿在手裏端詳片刻,轉身陰郁地遞給旁人:“拿去賞魏夫人吧。”那是明大人的一房妾室,曾以一舞動京師。
最想得到它時,被別人搶了去,如今輾轉落到手裏,已不是那個味兒了。
領命的小婢女怎麽也不敢問,這麽好的玉,為何要給小夫人?她可是人們口中最低下的商女啊。
幽長回廊望不到盡頭,燈籠從一側打到牆壁上,折出暖烘烘的光暈,一道修長的身影踏着光走來,起先看不清面容,愈近愈發失去神秘。
明薇眼睛一亮,婀娜上前:“表哥!”
“表妹,”許攸迎着她的步子走來,“草拟完诏令才放行,讓你久等了。”
許攸如今在翰林院當值,陛下每下诏,畢經其草拟,他年不過三十卻到這個位置,當然不免家族幫持。
明薇聲音很甜:“也沒有等多久,表哥我們去前面吧。”
“好,”許攸在她注視下,笑得腼腆,不覺熏熏地問,“表妹你看什麽?”
明薇有些悵然,別過頭:“沒看什麽。”
這般暧昧,兩人自覺拉開了段距離,投在地上的影子卻影影綽綽,時而交疊,時而分散。
許攸其實不知道,她剛才那目實是恍惚的。
過去她覺得表哥是這世上最耐看的人,他談吐不凡,舉止高雅,便是萬千女郎的良婿,但不知怎地,今日再見,那種感覺竟在點點滴滴消弭。
這時候,明父的聲音傳來:“薇兒啊,快看看誰來了。”
明薇與許攸聞聲一齊走去正堂,喧嘩紛亂,只那人周圍是安靜的,賓客自覺與他隔開距離,他盤膝而坐,說不出的冷峻。
明薇怔然,能聽見心跳,須臾,柔柔一福:“五皇子。”
許攸也誠惶誠恐一揖:“卑職許攸,見過五皇殿下。”
嚴華不理明薇,扭頭對上許攸,淡淡問:“許攸,那篇《宦難》是你寫的?”
許攸心頭大震,這篇策論确實是他早年所作,講的是史上因重宦而亂國的道理,當年還因此得崔胤嘉獎,如今催胤已成宰相,他也如願入翰林,從此如履薄冰,卻再難寫出那樣的文章了。
五皇子有此一問,想必一會兒也是責難之詞。
正犯愁,頭頂那聲音卻道:“好文,別讓文采屈了你。”
許攸又是一驚,不可置信擡起頭來。
這些年,同僚每贊他文采斐然,他都開心不到實處,他辭藻華麗,善作骈文,是多少文士眼中站在塔頂的人,但只有許攸自己知道,鑽研辭藻,只是因為他不敢寫了。
稀疏賓客借酒勁擠來,将他沖散,再去尋,嚴華已入席,不看他一眼。
明薇推他:“怎麽了,表哥?”許攸似有所思:“沒什麽。”
這幅舉止,撞進明薇眼中,是他被五皇子吓破了膽,回憶方才許攸卑躬屈膝的狀态,她也越發冷淡。
一曲畢,賓客熱呼,實沒什麽秦歌楚曲能入這群勳貴的眼,不是不好,是看慣了。
琵琶奏響,舞娘登場,原來是魏夫人掩面跌足,這就難怪了。
拟《□□花》舊制,陳朝亡國的續曲,這些人當然祈願國祚綿長,只想嘗嘗,當年那個奢靡至極、尊貴至極的男人嘗過的東西。
魏夫人的腳很靈巧,飄了幾個飛燕又轉胡璇,想必是自負才華,擅改遺曲,好在在座大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沒覺出不倫不類。
其間,長袖飛舞,絲帶險些甩到嚴華身上,又适時抽了回去,衆人哈哈大笑,還不是因為五皇子好看。
嚴華托盞正欲砸一口,纖臂揮舞,玉镯僅遙遙露出一小截,他眸中寒光一閃,吓得舞娘當場寒顫,草草收了。
明薇薄醉,款款走至中央,衆人等壽星發話,她對明大人道:“父親,今日這麽多人來給小女過生辰,小女惶恐,願為大家獻舞。”
“果真?”明父笑,“有魏夫人珠玉在前,你可不要被她比下去喽!跳吧。“
雖這般說,卻是再信任不過。
明薇也不知今晚為何這般高興,許是表哥在,許是那人在。
以往每一年,她都不期盼嚴華能來,雖然每次生辰帖雷打不動送去三個皇子宮中,大皇子和三皇子偶爾來周到,就是不見五皇子。
但他今天來了,是為慶賀她及笄嗎?若沒有戰火,是不是早三載他就會來?
醉得這般厲害,明明沒喝許多,嚴華就在面前,她多想貼近他傾訴些話。但是不行,凝眸處,表哥還在身後,想也知道他此刻如癡如醉的神态。
腳底下踉跄地很,似有意似無心,接近嚴華那刻,明薇斜斜地跌了下去。
不少人驚呼出聲,許攸更是恨不得撲過來接住表妹,無奈離得太遠,嚴華已早一步托起明薇的細腰。
她緩緩睜開雙眼,那張無數次出現在自己憧憬中的俊俏面龐,貼得那麽近,她呵氣如蘭,顫抖着嬌呼了一聲:“五皇子。”不由又往他身上蹭了蹭。
只覺腰上的手突然一緊,他離自己更近了,長睫似扇,映出陰翳,嚴華聲音低沉好聽,卻平靜如水,他道:“多麽好看的一張臉,可是怎麽令我作嘔呢?“
說罷,手一抽,将明薇棄之于地。
距離遠,又是低聲,二人的交流沒有入任何人的耳中,甚至于連最後那一棄,在大家看來,也有手滑的意味。
明薇一下子傻了,跑開疼痛不說,聽見前半句時,她以為嚴華也傾倒于自己的美貌,但是後半句,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何其惡毒!
失落、羞恥,使她霎那間淚如泉湧。
許攸已上前将人扶起來,嚴華眼含笑意,看也不看,只對明父道:“時候不早,我這就回宮了,明大人莫送。“
明薇修長的指甲倏地刺進嬌嫩的掌心,他要走了?那他來這裏又是為了什麽?一念間,頭豁然擡起,難不成為嚴闕!
明父心頭大起大落,還好這五殿下沒把人接住,如若不然,明日指不定多少風言風語,逞一時口快好說,就怕有人別有居心做文章,明家雖不怕事,也不想惹事。
聽他要走,大石頭終于落地:“君臣之禮怎可失,還是讓老夫一送。”說罷,瞥了眼梨花帶雨的女兒,內心複雜,卻仍端着體面的笑。
許攸把表妹籠在懷中,餘光無意瞥見她掌心鮮紅的劃痕,又望了一眼嚴華離去的方向,臉色不覺沉了下去。
出府,趙志明牽馬而至,嚴華擡頭凝望着天,月色如華,他說:
“走走吧。”
他覆手邁步,仿佛方才的喧鬧與他無關。四下無人,靜得可怕,時而傳出馬駒粗喘。
即近承天門,嚴華腳步一頓,問過來:“天寒了,北府将士禦凍衣物可足?”
“都齊備,您放心吧,”越說卻越沒了底氣,心下一橫,大聲道,“殿下,您訓我吧,我不該有所隐瞞!”
原來是近幾日市井突然盛傳前朝蓉蓉公主與宣王的事跡。
蓉蓉公主是昭宗的小女兒,天生國色,姿容猶如太液蓉花…只可惜與兄長暗生情愫,事露以後,被昭宗送去突厥和親。
誰料宣王寧舍榮華,拼力将人從和親路上搶了回來,只可惜誤中飛失,喪命于茲,小公主從此含恨遁跡。
一開始,流言也僅是針對前朝故人,不料有人硬往嚴華嚴闕身上牽強附會。
那日後宮中,趙志明便是想囑咐嚴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見他興頭正勝,便把話咽了下去。
方才看他在明府所為,趙志明已然猜到,此事與明薇怕是脫不了幹系,至于她為何這麽做,他就猜不透了。
嚴華淡淡道:“此事與你無關,我怪你也是枉然,今日我既警告了她,希望她日後不會再做出傷害豆豆的事,若不然,”
話沒說盡,趙志明卻不會不知嚴華的手段,只是一個想法在口中梗了許久,不吐不快,
“殿下,您自己呢?對公主,就真的只是妹妹嗎?”
嚴華默,漸于眼前漆黑宮門融為一體,不可知,不可探。
這話問出來,已屬大逆不道,趙志明并非無所畏懼,其實他怕極了,但回京數月,親見一個皇兄如何将皇妹看得比命還重,由不得不多思。
他更不想眼見兩人重蹈宣王與蓉蓉公主覆轍,命都索性抛開了:
“公主又是如何想的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