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嚴闕望着鏡中的自己,有那麽一瞬,是陌生的。她許久沒有華服加身,都快忘記這種感覺。

上官晴一臉驕傲地欣賞着自己的手藝:“公主今天真美。”

嚴闕卻問:“參宴的名錄弄到了嗎?”

上官晴點頭奉上從禮部抄錄的名冊:“都在這裏。”

嚴闕仔細參詳上面的每個人,愈發确定自己的猜測了。

自天下亂,各路節度使雖名義上是大周的臣,但在領地內卻擁兵自重,接受百姓跪拜,俨然成為土皇帝。起初,朝庭為了鎮壓亂民,不得不下放軍權,但也正因如此,才将這批人滋養成參天大樹。

他們此刻之所以不反,并非不想,而是局勢尚未明朗。

天子越是威嚴不再,越要發號施令,以彰顯自己的地位,反之,軍閥的勢力越不容小觑,他們即要乖乖聽話,裝作忠心,如此,人人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直到某一方掌握先機。

周帝逃亡東都時,嚴闕是唯一陪在他身邊的皇女,待安然回京,她的身份已不可同日而語。

試想,有什麽能比落難的天之嬌女毫發無傷地回朝更振奮人心呢?

她的存在就是大周的旗幟。

今天是她的生日,當然不僅是她一個人的節日,更是上到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的狂歡。

周帝借此機會下旨,诏千裏之外的節度使入京,這些人在接到诏令後,一刻也不敢耽誤地備下後手,而後馬不停蹄地朝華京趕來。

朝庭與地方既尋求機會試探與表态,瓊月公主的生辰便是絕佳契機。

也是近幾日,嚴闕才意識到,過去自己的方向怕是錯得離譜。

她擔心趙恒父子的夢魇終成現實,以至惴惴不安,得知世上并無趙克用此人,又倏爾慶幸,但她從未想過,前世的趙克用為何會反!

Advertisement

手握重兵,鎮守要沖,朝庭勢微,試問有此機會,誰又不想奪得天下?嚴氏的危機在于,這樣的人太多太多。

不是趙克用,也會有王克用、李克用…

上官晴覺得嚴闕的神情明顯嚴肅起來,是她從未見過的,微微緊張地問:“公主,可是身體不适?再有兩個時辰就要開宴了。”

“我沒事,”嚴闕擡起頭,“我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好了,公主。”

諾大的宮殿金碧輝煌,但絕不等同粗枝大葉,凝眸處,一盞一木皆精雕細刻。

“繡花枕頭,”劍南節度使劉修之的小兒子劉炳将流雲碟一扔,不屑道,“全都是不中用的。”

“休得胡言,”他老爹一副吓破膽的樣子,“帝王家的東西是你能議論的?”

兒子卻不消停:“我們大老遠來給公主祝壽,公主卻擺出十足架勢,到現在都不肯露面?是不是長得太醜羞以見人?”

“越發沒規矩了,”劉修之嘆了嘆,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開始後悔帶他出來,“你真當這次是來給公主祝壽的?”

“不然呢?诏書就是這麽寫的。”

劉修之只覺頭疾又犯了,雙手撐在太陽穴上,目光一掃,忽地定住,對面席上的人也看了過來,眸光平靜,舉起酒盞朝這邊敬了敬。

劉修之趕緊隔空回敬,飲了口才觀察起這人,高眉深目,凜然有度,但就是沒有印象在哪裏見過。

留給他深想的時間不多,随着宦官一聲“陛下駕到”,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于是劉修之那盞剛敬過別人,還沒來得及飲下的酒,又随着衆人一起敬給了皇帝。

在來的路上,周帝已想好措辭,此番不提前線亦不評功過,全當是場家宴。

“讓諸位久侯了,路上耽擱了一會,”他盡可能說着家常的話語,但氣氛仍舊嚴肅,“都坐吧。”

過去一段時間,六部時常彈劾地方肆意妄為,眼下這些人或許就坐在身側,笑吟吟看着自己,說不尴尬才怪。

見無人接話,周帝放棄寒暄,無奈一揮手,吩咐開宴。

酒過三巡,又欣賞了幾只舞,氣氛才稍有緩和,席間的推杯換盞也多了起來。

這時不知是誰,拱了拱手站起來道:“陛下,我等為公主祝壽而來,公主她人呢?”

衆人看去,是個年輕副将,許是喝大了,口不擇言。

周帝面色不變,心裏卻為難起來,想到幾月前他曾對嚴闕道:“宴間就歌上一曲吧。”誰料那丫頭卻道:“我又不是歌女,憑什麽為他們吟唱?”彼時的嚴闕連露一面都是不可能的。

他砸吧了口酒,笑道:“我另外兩個女兒也有節目,不妨一瞧。”

此話即出,已是天子能做出的最大妥協,衆人雖則小小失落,卻也不敢再提非分之想。

大皇子嚴誠早看出端倪,先人一步開口:“小七與小八一個善彈琵琶,一個歌喉動人,已為今日準備了月餘,大家定不會失望。”

說着,雙手相擊,伴舞的宮娥便似踏着行雲一般走入大殿。

嚴誠為人八面玲珑,但凡事太過,不免給人留下谄媚印象,那些豪氣幹雲的将軍,聽他說完,鼻孔輕哼一聲,看兩位公主時也不自覺帶了幾分輕蔑。

平心而論,瑤月曦月自然是美的,二人身條纖細,肌膚勝雪,情動處,欲語淚先流。

放在文人墨客眼中,或許值得動容,但常年混跡沙場的糙漢卻不吃這口。

他們無法理解,曲中所言“南柯一夢”有甚可哭,左不過自哀自憐罷了。

一曲畢,朝臣們贊不絕口,反觀十位節度使及親随武将,倒不怎麽買賬。

曦月臉色難看,暗罵了幾句“泥腿子”,拉着瑤月去到母親身邊。

這時,內侍低頭在周帝耳邊低語了幾句,周帝眸光一閃,喜道:“真的?快讓她進來。”

朔方節度使李衮最善插科打诨:“怎麽,剛欣賞完公主嗚咽,又有皇子吹簫麽?”

一言既出,不少人掩面輕笑,曦月怎會聽不懂他語中的奚落,臉色越發蒼白。

周帝撇他一眼,也看不出喜怒:“非也,是你們想見的人,瓊月,上來吧!”

人們尋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只見一道人身影出現在殿門口,因四個宮娥在前提着燈籠引路,只能見到虛晃的輪廓,但僅是玲珑輪廓,就足以引人伸頭去探那燈籠後面的景色。

宮娥散去,在座之人無不屏息凝神。

嚴闕很少着紅,慣常都是鵝黃羅裙亦或白衣飄飄,但她今日穿了朝服,嬌豔似火,妝容大方得體,不颦不笑,肌膚在流光下白到發光,這麽看,又冷若冰霜。

這件朝服,所有皇女都有,是在皇子朝服基礎上的改良,大型慶典、祭天祭祖都會用到。只是太多人以為錦緞花式老舊,設計無甚特殊之處,索性封箱。

不想她今日竟穿了出來。

劉炳人都看傻了,小聲問父親:“這就是瓊月公主麽?果真人如其名啊。”

劉修之笑道:“傻孩子,方才不是還說人家醜?”

“一點也不醜!”劉炳木讷地反駁,“太美了,尤其配上她身上的衣裳,簡直像…像…”

“像什麽,傻小子?”

劉炳憋紅了臉:“像石窟裏的飛天,好看,卻不可冒犯!”

嚴闕的目光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去到皇帝面前,道:“兒臣見過父皇。”

“平身吧,”周帝臉色溫和許多,眼中中俱是慈祥,他怎會不知,女兒穿朝服出現,便是告誡衆人,皇家威嚴不容侵犯,他道,“不是身體不舒服嗎?”

她燦然一笑:“都是跟您開玩笑呢!”

皇帝也忍不住笑,對她道:“這些人都是為你而來,去見見他們吧。”

嚴闕應聲,持端莊步伐走入宴池,喚上官晴入內。

文武百官都在耐心等待眼前這位姑娘開口,說些什麽倒沒有那麽重要了。

衆人觀察她,殊不知,她亦在觀察着衆人,眼睛在每張面孔上均停留一瞬,朱唇微啓:“誰有酒?”

“什麽?”

一個愣頭青還以為聽錯了,自語道,聲音雖小,卻入了嚴闕的耳,她扭過頭來,莞爾道:“您沒聽錯。”

“哈哈哈!”是李衮,“我這裏有,就是烈了點,不知公主是自己喝還是敬人自己喝還是換一壺吧!”

已有人拉他:“別這麽不恭敬。”

不想,嚴闕已大步走到李衮面前,嘴角還噙着淡雅的笑,接過酒壺,挑眉道:“将軍莫要瞧不起人。”

李衮哪想到這女娲不嬌不羞,弄得他自己反倒渾身不自在起來。

轉瞬,嚴闕已經倒了一杯在手裏,酒滿則溢,她也渾不在意,微仰起頭,朗聲道:“瓊月敬諸位!”

“臣等不敢。”

她笑着道:“瓊月雖深處宮闱,卻也曉得在座大名。朱将軍,您挺進河西時,手裏兵馬不足三千,回來時也僅剩下二百人而已,但那一仗,還是勝了。”

朱将軍想到沒能帶回的将士,眼眶紅了,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劉大人!洛陽百姓還記得您呢!”

劉修之豁然擡頭,不曉得這女娃娃何出此言,恍惚間思緒飄遠,那年他還是個小小司馬,洛南北突厥攻城,槍.藥用盡,他奉旨堅守不出,吃睡都與百姓在一起。

亦是那一役,周帝覺得他可用,遷他去劍南。

劉修之舉杯豪飲,烈酒燒喉。

這時,嚴闕看着李衮促狹一笑,李衮發愣,聽她細聲說:“本宮也知道,李将軍家婆娘格外多。”

“哈哈哈哈哈!”

“公主明鑒!老李不能沒有女人!”

李衮臉紅得發燙,心想,這丫頭這般記仇,卻也不招人煩。

接下來,在座的不僅名将,亦不乏朝中臣子,樁樁件件事跡都被她如數家珍地搬了出來。

不一定是這些人生平最偉大之舉,卻一定是他們永遠不能忘懷之事。

熱血沸騰之中,嚴闕與始終冷靜的丞相崔胤對視了一眼,她知道,差不多了,果斷飲下杯中酒。

“好!”

“痛快!”

這時,她聲音忽地放柔:“大家給本宮送的壽禮,本宮都收到了,這裏也為各位準備了一份禮物。”

上官晴把早就準備好的錦囊一一分發下去,回到嚴闕身旁,主仆二人始終帶笑地看着周遭。

在得知瓊月公主生辰時,沒人能想到,送出去的禮能得到人家的回應,李炳第一個忍不住打開了錦囊,帶着新奇往裏探究,只窺了一眼,便怔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