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息說, 周亡了。

嚴闕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她詫異于自己的冷靜, 甚至有理智去想, 難怪當他得知趙恒逃脫,道出那句“沒多大用。”

不是趙恒無用, 是針對當下時局。無用。

嚴闕凝了眼詭秘的夜色,沙啞出聲:

“都發生了什麽?”

李息說, 趙克用勢如破竹, 禁軍幾乎沒還手的餘地,馮如如這回倒是沒有犯蠢, 堅守陣線, 可憐他與朱坤人都死透, 劍還死死握在手裏。

趙克用沒有反悔, 果真斬殺以王悅為首的一衆宦官,然而見到陛下後卻不肯走了,逼他交出玉玺, 不交就殺人。

兵臨城下,文武百官空有仁人志士之名,到頭來,也僅有兩人迸出君子之怒。

一人, 是史官魏無崖, 平日大家到底小觑他了,當趙氏沖破僅剩的防線,宮人無不駭然, 他卻提筆如飛,在國史中為大周記下最後一筆,最後讓人削去腦袋。

另一人,是崔胤。

大勢乃定,趙克用方從幕後現身,崔胤歇斯底裏:“趙鴉兒,我與何仇何怨,竟這般坑我?!”趙克用道:“堂兄,你如果願意,就還是宰相。”不過不是大周的宰相。

崔胤橫眉冷對:“逆賊休想,我寧為大周鬼,不做趙氏臣。”趙克用沉頓了片刻,只道:“好吧。“轉身出殿。是夜,丞相在熊熊烈火裏為這座宮殿陪葬,他的軀體面目全非,與無數宮人混在一處,難能分辨。

嚴闕聽後一動不動,長睫之上蒙了一團霧氣,遮住眸底流光婉轉。李息默不作聲凝了半晌,才慢慢道:“節哀。“

節制,哀傷。

此時此刻,好像除了這樣做,她也無從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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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闕一直平靜地聽李息闡述這一切,那疾風驟雨的哀恸并沒有如期而至,她甚至懷疑,是自己的感知出了問題。

“我們現在去哪?“

她麻木問,有一瞬,李息眉頭擰得更緊了:“北面。”

“不行,“嚴闕堅定搖頭,“不能走,皇兄回來會找不到我。”

李息一怔,她怎麽不知道?他一貫不喜隐瞞,眼下也沉吟了。

“李大人,你別不說話啊,是生氣了嗎?我也是在與你商量。”

李息一雙眼睛,見過太多疾苦與肮髒,背叛和冷漠,唯獨不擅迎接期待,他耐住心底一閃而過的異樣,道:“北府軍城外遇伏,戰況不明,只是我想,如果他們僥幸能活下來……”

“什麽叫僥幸?活下來?”,不等他說完,嚴闕重申,“他們是精銳。”

李息默了默:“我只是知道,趙家用上了火、藥。”

軒眉彎目,此時呈現着扭曲的走勢,嚴闕面色白透,衣襟下的背脊也是汗涔涔。她當然知道火、藥的威力,該将是九死一生。

“別說那麽多了,我還是得回去。“

“公主,你聽我說…”李息跳下車,沉着臉疾步跟在嚴闕身後道,“現在回去,我們做的就都白費了。”

“你已仁至義盡,我不強求,馬車留給你。”

“公主,可否想過,北府軍全軍覆沒,你這樣是在送死。”

“呵,怎麽可能,別開玩笑了。”

“嚴闕!“

李息那如刀裁的五官一皺,生生逼出兩個字,愠怒上前,冷聲道:

“你知不知道,跟我來的十人是什麽身份?”

“是死侍,”他比她高出一頭,近身相望,便有種居高臨下之态,“他們本來是五十個,随我闖出宮後,就只剩下十個,你想讓他們白死嗎?”

他深吸一口氣:“我之所以能堅持到你面前,不僅是李息一人的意志,也是禁軍、丞相,無數如今已成一縷孤魂者的意志。”

“你聽我說,北方,三秦大地,曾是陛下為晉王時的封國,城堅池深,百姓淳樸。我送你去哪裏,如果嚴華還活着,定會去找你,到時你們兄妹二人再另做打算。”

李息僭越地握住嚴闕的雙肩,像對一個戰士一樣,剖析時弊,他知道,她定能懂:“聽懂了嗎?”嚴闕慘白着臉,下唇幾被咬出血跡,微一松口,讷然點頭。李息松了口氣,她卻突然擡首看過來,微弱一笑:“可是我不打算聽李大人的,還想再等一等,我不往前面去了,就在原地,好不好?”

李息雙手一緊,青筋凸起,才平息下來,心頭沒來由騰起股憤怒,無以名狀,無可宣洩,終于,似乎是妥協了,他道:“好。”嚴闕激動,提起裾裙就往前跑去,然而下一刻,後頸吃痛,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硝煙滾滾,屍橫遍地。

火燒了三天三夜,那些亭臺樓閣,也曾承載文明,如今終成廢墟,化為見證過歷史興敗的一粒塵埃,供古人憑吊。

趙志明凜然上前:“趙鴉兒到底是個粗人,所過之處燒之殺之,與鄉野悍匪無異,只是兵強馬壯,才令他得逞。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多行不義,終不得好死。”

嚴華聽不清他說什麽,只覺得太陽穴一凸一凸地疼,那份不安和恐懼格外熟悉,難道重活一世,就為讓他再經歷一次嗎?

眼風掃過,森森然道:“人找到了嗎?”

趙志明垂首停頓:“還沒,應該快了,屬下已經增加人手,殿下,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多憂。”

嘴上這麽說着,可心中已在默默接受另一個事實了:九公主多半沒能幸免,也死在大火裏。

火勢這麽大,殿裏的人早就燒得不成樣子,而趙志明卻為之慶幸,起碼嚴華還可報有一絲希望,繼續堅持下去。

“趙将軍!這裏有人!”

“可是活的?”趙志明眉峰一顫,在漫天凄厲哭嚎中沖了出去,卻還是落後嚴華一步。

年輕女子顯是受到了驚吓,被士兵扶出來時還掙了一掙,嚴華雙眼落在她身上,本含着期待的目光便剎那暗了下去。

雖然女子的臉被煙熏得碳黑,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不是嚴闕。

趙志明遞上來一張帕子:“擦擦吧。”那少女接過,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這才将眉目稍微展露,在來人身上一定,狐疑道:“你是五殿下?”

她曾遙遙觀過嚴華一眼,豈料短短數月,變化巨大,他就像變了個人,分明只過了一載歲月,他身上給人的威懾,卻是任何殺場走出的将帥所沒有的。是以才發此一問。

嚴華默然不語,眼角眉梢冷得能凝霜雪,趙志明踱了上來,示意自報家門。

原來女子是神策行營都指揮趙茂然之女趙琪玉,日前随父進宮觀祭,意外趕上宮亂,被困在了宮裏,茂然被臨危受命,如今還下落不明。

兩日之前,趙克用點了一把大火,拘押着皇室迢迢東進,趙琪玉機警,趁亂藏了起來。

趙志明看了眼嚴華,又問:“九公主可在東遷的隊伍裏?”

趙琪玉思量片刻,搖首:“我從縫隙窺得隊伍離宮,不見九殿下。”

她這般說着,嚴華豁然起身,越是逼近,威壓越濃,直令人喘不過氣,一對眸子腥紅可怖,他嗓音沙啞問:“那…我妹妹呢?”

趙琪玉瑟縮了下,預感如若交代不出什麽,恐怕會死,于是努力回想。

“我記得,當時混亂,陛下和皇子們都退去了蓬萊殿,後來敵首也進去了,再出來就只帶了陛下和二位皇子,其餘人等,包括貴妃,都…被殺…”

“住口!”趙志明及時将她喝住,也是在這時,蓬萊殿外的幸存者竄出來聲嘶嚎,他聽得心驚,也不敢再去看嚴華。

誰都曉得,眼下哪還有什麽蓬萊殿,不過是死樓一座。

嚴華巋然不動,雙目布血,趙志明知道,趙鴉兒一把火,把這青年心底的野獸給引了出來,一出籠,非攪得天下大亂,否則再無回去的可能。

他此刻雖然隐忍不發,但是那心中的力量,足可以震蕩九州山河。

“報!将軍!”副将顧燕趕來,“敵人留下善後的一千兵丁,已盡數被我軍所俘,眼下就在門外,我等聽憑将軍發令!”

嚴華眼底生出抹讓趙志明也覺陌生的厲色,冷然道:“弓弩。”

趙志明眼皮一條,疾步跑來:“不可啊!我大周歷來厚待俘虜,殿下這麽做,必定遭人口舌,未來翻盤,恐…恐難矣!”

嚴華沒有任何表情,只一擡手,萬箭齊發。

他口中腥苦,覺得趙志明這話頗為滑稽,他連命都可以不要,還要名聲做何用?前世已得了一回天下,至于此生,半點興趣也無。

這女人說得話,他一個字也不信,沒有見到嚴闕本人,他不會相信任何人。他會比前世更快的攻克洛陽,然後親手捏着趙克用的脖子,問問他都做了什麽。

他永不會放棄,永不會節哀,永不會認輸,

哪怕用往後一生去尋找,定會讓嚴闕回到自己身旁。

暮色将至,硝煙與廢墟裏,他以劍拄地,眺望遠方濃霧,一如前世知命之年,他回到華京,借殘存古跡回首兒時一般。

他道:

“往後的路,各自隐去姓名,你們不再是北府軍,不再附庸于周,還願一戰的,随我東去。”

作者:李息現在還是直男一枚,他之所以跟着嚴闕,不是出于愛慕,是出于承諾和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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