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嚴闕慢慢恢複意識, 微光透過車窗刺進來,在她睡着時, 李息不知從哪雇了個車夫, 他不必再駕車,此時正端坐在車內, 閉目養神。
她醒了,他也睜開眼睛。
嚴闕的情緒沒有方才激動, 淡淡向外瞥一眼, 他們已跨過京師地界,一夕之間, 亂黨橫沖, 再回去已經不可能。
李息把水囊遞過來:“喝一口吧。”絕望萦懷, 嚴闕沉默地別過頭去, 李息将水收起,平靜道:“入晉地後你自可把我打發了,犯不着因為生氣委屈自己。”
“我沒生你的氣, ”嚴闕雙眼失神,音色也寡淡無波,“我知道你的考慮是正确的,我當時如果回宮, 很可能遇到亂兵, 他們認出我,會将我截到洛陽,認不出, 就會殺了我。”
李息微有意外,輕輕點頭:“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不過了,放心,我們目前還算安全,出來時丞相給了我信物,入城之後拿給城主看,他就明白。”
“但為免被人識出身份,一會兒我們先…”
“你決定吧,”嚴闕打斷他,恹恹道,“我不想聽你說話。”
李息:“……”
她都這麽說了,李息當然不會再受累不讨好,“嗯”了聲,也将臉扭至窗外。
車外喧嚣不斷,車內的時間卻好似凝滞了,車夫将頭探進來,問:“二位可在前面的小鎮落腳?”
李息去看嚴闕,嚴闕視若無睹,李息心中一氣,對車夫道:“你看着辦吧。”
車夫:“…”
又緩行進一陣,嚴闕的聲音突然從對面傳來:“李息,你知道嗎?我夢到過你。”
他不禁看過來問:“在夢裏我是什麽樣的?”
“是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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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息:“…”
他面色鐵青,她分明就是用言語在發洩不爽,他不僅信以為真,還順着對方的思路去問。
更加令李息懊惱的是,他竟然有一瞬間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別人夢裏是什麽模樣?簡直瘋了。
但想到這種時候也實在沒必要跟個小姑娘置氣,他到底年長人家四、五歲,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而對面的嚴闕,對李息的思量全然無知,她說得都是真話,便本能地認為,對方不會多想。
一路無言,車子也沒有停。入夜後,終于抵達中途的小鎮,二人在一家客棧安置好後,又外出買了幾件老百姓的衣裳,所幸遠離華京,還沒人認出李息身上的禁軍制服。
翌日清晨,改換裝束後再次上路,又這樣往前趕了四五天,忽然有一大批流民湧入,聽口音也是從京師方向來的,其間不乏有談吐不凡的落難貴族,李息沖他們打探北府軍的消息,那人只道:
“确實有見過他們入城,但是後來都消失了,多半被亂軍全殲。”
李息心頭一陣,卻也明白偏聽則暗的道理,遂對嚴闕道:“未必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們在這裏停留三日吧,有什麽消息就都傳過來了。”
他以為,嚴闕會哭會鬧,甚至失去理智,不料這次她話很少,連反抗也沒有,只說:“好。”
時間從指縫流走。
第一天,亂民大量湧入,帶來的消息真假參半,然而針對北府軍的傳言,卻是出奇地口徑一致:只見入城,不見出城。
第二天,有位大叔見嚴闕神情恍惚,馬上會意,安慰她說:“姑娘有親人在軍中吧?你別氣餒,我雖然不曉得他們為什麽消失,但是京中沒有發生大規模屠戮,你往好處想,會回來的。”
第三天,連亂民都少了,他們在此地多留也無益。
嚴闕沉默地整理行囊,連門也沒關,李息在外面叩門,站了片刻,才道:“可以再留兩日。”
他是害怕嚴闕太失望,因而做出妥協,但嚴闕聽後沒有回頭,聲音隔着背回他:“不用了。”
從目前所處的鎮子抵達下一處落腳點,需要翻越一座不算低矮的山丘,他們只能放棄車駕,轉而步行。
嚴闕到底曾是嬌生慣養的公主,如今身條抽長,也不過是未滿十六歲的少女。像眼前這樣的懸崖峭壁,李息攀登起來都費力,更遑論是她了。
但讓李息意外的是,她一個“不”字也沒有說過,靜靜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叢林荊棘,每踏過一片泥沼,他就留下一列腳印,她則将自己的足複又踏進他的足印中,艱難前行。
入夜則息,天明則行,嚴闕安靜得不像話,仿佛一下子長大了。
山中數日,已不知山外光景。這天,有朝陽從樹葉縫隙射了進來,落到溪流中,春光被洩了一地,是難得的好天氣。
最憶是少年,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河水清且漣。
驀地,嚴闕鼻頭發酸,淚水決堤。
所有感知,也在這一刻,毫無預兆地重歸身體裏,沒有次序可言,如果非用語言來形容,它們是,悲傷,悲傷,悲傷。
嚴闕緩緩地蹲下身子,每一個呼吸,都令胸口盾盾發痛,她哭得喘不過氣來。
這才知道,原來親人離去是真的可以悲傷到“無動于衷”的,直到某一刻,你見到扁舟,見到游魚,見到窗前的綠植,見到曬幹無人收的衣衫,見到故人的影子…
這時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李息發現她沒跟上來,便折回來看,見狀,也停下腳步。
她哭得相當克制了,他走進,才聽到細微的聲音,本來是一件極悲傷的事情,然而嚴闕嗓音輕軟,落到李息耳裏,就有了一絲奶氣。
李息鮮少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便只能頭疼地站住不動,期盼她主動緩過來。
而嚴闕那将自己抱成一團的樣子,令他無端想起,自己幼時初喪考妣,好像也是這個模樣。
感情是能夠共通的。
李息忽然理解了這幾日嚴闕的冷靜,初出或許只是強裝鎮定,才得以讓所做的一切變得有意義。而當一次又一次聽到不好的消息時,這種鎮定也被絕望取代。
眼下,她已漸漸接受了某個事實。
或許關于大周,或許關于嚴華。
微微擡眸,見到嚴闕的雙足還沒在水裏,因為要過河,早前褪去鞋襪,被溪底的碎石刺地零星帶血。
李息不知怎麽想的,嘆了口氣,向她走去。
嚴闕哭過一會兒,淚水幹涸,看李息在自己面前緩緩蹲下來,淡道:“”上來吧,我背你。”
……
晉地周邊,愈發荒蕪,數十裏,鮮少見到城鎮。
下山以後,李息又背着嚴闕尋了許久,才看到零星幾條散狀街道,這就是一個村莊了。
村中只有一個客棧,因為鮮少有過路人,許多建築轉賣成民屋,镖局占了幾間,留給外人的就只剩一室。
掌櫃的把人帶到門前,陪笑着說:“不巧,就剩下它了,二位将就一晚?”言罷,也沒等他們答複,收了銀子就跑。
嚴闕和李息愣在原地,氣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夜已深,再去尋路不現實,過了半晌,李息道:“無妨,你就住這裏,我還有地方睡。”
李息大步消失在夜色裏,嚴闕不知他是去哪兒,轉身走進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燈,她燈不燃,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又哭了會兒,方朦朦胧胧睡去,莫約半刻過後,被敲門聲擾醒,她睡眼推開門,是老板娘。
“姑娘,歇了吧?小店照顧不周,也沒個後廚房,這裏有些吃的,您拿去使。”
送走老板娘,嚴闕将食盒打開,發現裏面躺着一瓶治療外傷的藥,塗抹在雙足正合适,也沒多想,用過藥複又沉沉睡去。
客棧外圈養着一群家禽,逢年過節殺來吃的,天色未亮,就有雞鳴聲此起彼伏,間隙孩童啼哭,嚴闕終還是不得安眠,索性起個大早,披着外袍推門而出,一眼就瞧見不遠處大槐樹下的李息。
他這時睡得正香,這麽大動靜都沒吵醒。
他該是在這裏睡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