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位城主僥幸占據優勢, 大搖大擺向行營走去。餘城主走在前頭,韓、柳二城主還似往常一般跟在他身後。
“我看等不到日出就會有消息, 你們給我警惕着。”
面對餘城主不無傲慢的叮囑, 兩位始終陪笑,待目送餘城主進帳、熄燈, 臉上的笑意才一點點冷了下去。
韓城主身形短小,發難謾罵時必先身體前傾, 脖頸抻長, 說不出的憨态與滑稽:“我呸,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 指使誰呢?”
“他再這樣, 老子不幹了。”
另一人身上的陰霾絕不比他少, 只沉聲說:“聽他今天在城門下說的話了嗎?”
“我瞧着他是得意忘形。“
“不, “柳城主果斷道,“是本性流露,來日他必會用同樣的方式對付我們。與其擔驚受怕, 承擔無家可歸的風險,倒不如…”
夜色沉沉,林中大霧彌漫,入夜以後, 飛禽走獸均出來捕食。弱肉強食, 或出其不備。總歸,朦胧月光亦驅不盡殺機四伏。
非至日出東方,天際破曉, 不知鹿死誰手。
晉州城一夜未眠,城主、士卒、百姓的命運此時僅僅牽挂在一起。按照約定,李息等人需得在此時登樓赴約,是戰是降,總要有個了斷。
石肅立在高處,回望了一眼城,心中升起了史無前例的激昂。經過一夜的讨論,他們決定,絕不棄城。
然而舉頭又望了眼李息,他正站在風口的位置,背對自己,從這方向只能看見兩個随風飄揚的衣袖,和窄窄的腰身。不知怎地,自昨日起,他就比任何人都要鎮定,鎮定中好似在期待着什麽必然會發生的事。
長使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石肅微微意外:“你怎麽從城外回來?”長使沖他一笑,沒說什麽,徑直走到李息身邊,石肅聽不到他們的言談,只見李息側聽,未幾,從容轉身,對着他與衆守城士卒耐心道:
“晉州圍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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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肅:“?????!”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未及細問,只見韓、柳縱馬帶隊自城下經過,神色是意料之外的匆忙、氣急敗壞。倒是那最擅叫嚣的餘某,此刻連蹤影也無。
堪堪跑出去十米遠,柳城主勒馬掉頭,慢慢又回踏至他們的正下方,一臉灰暗地擡起頭來,李息垂下眼簾淡淡看着他,聽他道:“我本打算殺了餘懷安再來議和,誰知你自始至終,都沒想放過我們,釜底抽薪,高啊。”
大敵當前,該當鎮定。
是以雖則李息心中升起不小的費解,因為這與他的預測有些許不同,仍是維持面上的沉靜,連眉頭都未皺一下,許久後,睥睨道:“好說。”
柳城主涼薄地笑了笑,終是禦馬回到隊伍裏,一去不返。
人走遠,李息不動,石肅主動上前:“先生,發生了什麽?我怎麽聽不太懂?”
李息自遠去的隊伍抽回眼睛,快步走下城樓,與正在疾步上樓的嚴闕打了個照面,她手裏捏着一封蠟燙信函,顯是已經讀過,她身後跟着信差,風塵仆仆。
“兄長,”當着衆人,她如此說道,“無名軍邀我們一見。”
想必,嚴闕此時的錯愕絕不比他人要少,信草草折疊,裝在封中,還露出一角,李息簡單搭了一眼,平靜道:“先下去再說。”
這一年,無名軍在淮水以南活動頻繁,較之北境,則沒有侵襲跡象。哪裏知道,真當得知他們的消息時,對方已經來到自己面前,避無可避,擋不能擋。
不震驚,不慌亂,是不可能的。
面對任何,擁有着足以摧毀自己的實力的對手,周旋與頑抗,除了徒增傷亡之外,沒有其他意義。
然而靜下來,嚴闕、李息不禁要想,他們何以選中偏安一隅的晉州作為目标?并且,沒有直接開戰,而是先來談判?
有個念頭在李息腦海中一閃而過,伴随着柳城主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柳、韓二城突然遇襲,與無名軍有無關系?
如果是他們做的,事實上,這個可能性極大,在對方知道晉州昨日之困的基礎上,這個行為,便是大大的善意了,或者說,簡直是一個禮物。
“見還是不見?”石肅一籌莫展,嚴闕顯然也在等待李息的決定。
如果說,前方危險重重,那麽這其中暗藏的機會,絕不會亞于危險。
李息決定賭一把,他說:“見。”
殊不知,就在晉州城思慮唯恐不密的時候,那個被他們視作“占據壓倒性優勢”的一方,亦有所顧忌。
北府軍銷聲匿跡兩載,甚至在部分百姓心中,這個一度創造了大周無數峥嵘歷史的鐵騎已經随着飄搖的王朝深埋地底。
此時驟然現身,難免引起各方勢力的觊觎,亦有違嚴華的初衷。
趙志明深信,暴露的時機仍未成熟。
“晉州雖遠離中原,但我聽說石城主的朋友,也就是他們的軍師是來自京城,咱們出面是不是不太方便?”
他們不是第一次面對此類難題,若論往常,都是由徐匡凝在明處與人交涉,趙志明隐匿在側,留神傾聽,出謀劃策全憑侍從中間遞話。
顯然,這一次沒有理由特殊對待,是以嚴華聽他這麽說,只淡道:“還按老規矩辦。”
雙方對接諸項事宜,一并交由趙志明。他同意讓石肅自己選擇會面地點,這不僅是滿滿的誠意,亦是勇氣。只一樣,屋內必須設有屏風。
石肅也是胸懷坦蕩的人,想一想這個條件可以接受,遂擇了處明瓦酒樓,四通八達,視線也好。
按照約定,時日一到,嚴闕、李息、石肅一齊出現在樓外。
石肅仍是一貫着裝,他本就屬當地勳貴,服制配飾均乃上等,挑不出毛病。
嚴闕換上男裝,白玉腰帶緊緊一紮,說不出的英姿,連李息都看得一怔。偏偏體型纖細婀娜,令人一瞧便瞧出嬌滴滴的女兒身,但如此,足以使不相熟的人無法将她與九公主聯想在一起了。
倒是李息,一反常态,墨發高束,清俊的一張臉全被露出來,與往常比似是兩個人,石肅詫異,覺得莫名熟悉,好像哪裏見過,想了許久方憶起,那是父親書房牆壁上常年挂着的一幅畫,作畫時崔胤尚未而立。
明明眉眼五官迥異,但那副處事不驚的泰然自若,可不一樣?若大周未滅,多年之後,李息也能封相吧。
如此想着,石肅卻道:“人已經在裏面了,我們進去吧。”
酒樓是一早定下的,不僅客人,便是跑堂的也沒有蹤影。他們只需沿着整齊站立的衛兵,走至盡頭,走到那間屋子。
房門悄然打開。
他們得以看見,房內靜坐良久,耐心等候的人,嚴闕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一詫,怎麽,它的領袖竟是此人嗎?
就見徐匡凝端坐于交椅之中,身披重甲,雖然面露微笑,仍無法掩蓋眼中的殺氣與鋒芒。
這是适應殺戮之人。
絡腮胡子此刻在他雙頰絕無絲毫違和,嚴闕甚至覺得,他就該有這一臉胡須才對。
“将軍如何稱呼?”石肅開門見山。
徐匡凝爽朗地笑了兩聲:“我姓徐。”
“原來是徐将軍,久仰。”李息道,三人入座。
聽得對方在“久仰”二字加了重音,有意無意,徐匡凝思緒還是亂了片刻,又道:“徐某不善繞彎子,這次來,是想自晉州借道南下的,早就聽聞石老城主熱情好客,見識宏遠,那麽他的兒子也必非池中之物,若知我軍南下平亂,求的是天下速速太平,定會欣然相助。”
好淩厲的話鋒。
句句謙恭有禮,句句不容置疑。
但也幸在他立即将來意挑明,三人不必再費勁猜測,心裏安定不少。
正在此時,屏風那頭傳來聲極微弱的動靜,似是茶盞碰撞的聲音。徐匡凝一驚,用急劇的咳嗽來遮掩,慌亂之态卻是洩了,與他正對面的石肅倒好說,仿佛并未發現哪裏不妥。
然而他身旁的青年,目光如炬,不像很容易騙得過去的。
嚴闕将一切看在眼中,會心一笑,原來這将軍也不是內秀之人,出主意的怕是在那扇屏風裏。
但什麽能知道,什麽不能,她很清楚。
若無其事喝了口水,嚴闕平靜出聲:“晉州能從中得到什麽利處?”
女子的聲音,煞是好聽。
然而就在下一瞬,茶盞落地,瓷器粉碎。
不知是不是錯覺,嚴闕看到屏風那頭驟然起身的人影,以及另一個,死死将他肩頭按住的雙手。
是因為她的言語而使得裏面的人極為不滿,亦或其他?她心頭不解。
徐匡凝大囧,複又咳嗽起來,卻哪裏能壓得過那麽清晰、那麽刺耳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