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對晉州是不熟悉的, 短短數日往返,也僅限于從城門到客棧的距離, 而此時, 他禦着馬,風一樣的疾馳, 卻不知這城中有幾處粥棚,嚴闕又會在哪一處。
誠然是沖動了。
但情緒迫切, 他顯然已想不起折回去細問, 唯有像個傻子一樣,沖到一處, 找尋一處。
流離失所的人, 面無表情, 動作反倒異常迅捷, 搶占一碗粥、一席座,猶像将軍搶占他的戰略高地。
嚴華立于高頭大馬上,目光下移。
睥睨着湧動的人群, 一時失神,昔日國滅,嚴闕下落不明,是不是也曾如他們一樣, 為了一口粥一塊幹糧, 這樣等待着別人的施舍?
心裏劃過她漆黑的眼睛,嚴華一陣心悸,是心疼極了。
下一剎那, 回到現實裏,她不在此處。
嚴華也不知尋過多少粥棚,只知,出來時豔陽高照,此刻已經日斜午後,他随手抓着個行人問:“哪裏的流民最多?”
判斷力總算重新回神。
對方上下打量嚴華,見他衣冠楚楚,氣宇不凡,當是施善的人,果斷遙遙一指:“正陽門北。”
嚴華道聲謝,驅馬而去。
淋漓汗水延額頭流到下巴,打在衣襟,正因如此,為他俊逸的臉添了一份渾不在意的昭朗。
“兄長,讓他們過來吧。”
忽然,有道清麗的女聲闖進來,嚴華渾身一震,心頭驟然縮緊,他努力維持冷靜的神智,停下來,然而捏在缰繩的手,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舉眸望去,幾乎瞬間,眼底氤氲了,一街相隔,那個忙碌的鵝黃色的身影,不是嚴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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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華才知道,真當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是沒有諸多想法的,唯有腦海空白,身體僵直,他默默地翻身下馬,一時間,竟然不敢上前相認。
嚴闕的笑容籠在淺淺的梨渦,她撫摸着孩童額前的碎發,孩子似乎很喜歡她,嘻嘻笑開了。
她比兩年前長高不少,窈窕纖細,便是雙頰的嬰兒肥,也褪去不見,留下一張玲珑面,和溫柔堅定的眸子。
時光流逝,九曲回腸,驚濤駭浪翻遍,嚴華才淡然笑了笑,終于邁開步伐,朝她靠近。
“小心!”
近在咫尺,忽然生變。
“殺!”
先是一個人撲至嚴華身前,而後無數蒙面黑衣人争相沖了出來。場邊混亂,他來不及辨認自身境況,先擡頭向嚴闕的方向看去,李息已經護着她退開,百姓自覺圍起粥棚。
內心竟然慶幸,同時低下頭,便見明薇倒在自己身前,鮮血自她胸口噗噗往外流,她面無血色,就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他蹙眉屈膝,就近她,聽她道:“殿下,有人要殺你,你小心。”
語畢,又一黑衣人沖上前,揮刀便砍,嚴華輕叱,長臂一勾,刀不知怎地竟到了他手上,只一橫掃,黑衣人便斃了命。
趙志明、徐匡凝姍姍來遲,撿嚴華剩下的解決,嚴華脫開手,重新上馬,沿人群疏散的路徑奔去,卻已不能尋到嚴闕了。
他黯然着回來,趙志明就猜到什麽,抹一把臉上的汗漬道:“殿下莫急,既已知道公主就在城中,就能找見,一會兒我們直接去見石城主。”
意料之外的是,嚴華沒有點頭,他道:“先回營。”
“殿下?”
“別叫了,”徐匡凝道,“當務之急,先弄清楚是誰襲擊将軍,敵人在暗,我們在明,這事辦不好,以後都難。”
“看樣子,他們的目标非常明确,我們此刻回營,他們反而不會再鬧下去,走吧。”
趙志明思量再三,确實如此,便沉沉道:“把明家姑娘厚葬了吧,她縱然平素驕蠻,好歹也是條生靈,且是因為我們…”
明薇的屍身躺在地上,慢慢轉涼,屬下只能就地取材,借來流民手裏的軟革将她包裹,趙志明看了便發怵,慶幸,好在不是九公主,另一方面,又深覺,這慶幸是如此險惡。
……
“我們在黑衣人身上發現了紋身,竟過辨認,出自龜茲,将軍打算怎麽辦?”
“真讓我們說中了,西域惦記這塊土地,準備出手,可我有點不明白,他們明明可以将矛頭指向當地,何以敢跟我們較真?”
趙志明對那發問的少兵道:“很明顯,借刀殺人,那将士的紋身可是新紋上去的?”
“這…”少兵恍然,“原來是想借我們之手滅龜茲!據我所知,西夜國正與龜茲交戰,如今正處下風。”
想逼嚴華出手,自然要變着法激怒他,也難怪想出這個馊主意。
嚴華循着帳沿踱出兩步,轉身以匕首壓了壓燈芯,淡道:“他既想我們參與,就随他的願,霍修,你即刻領兵,一并解決龜茲和西夜。”
“将軍!萬萬不可!此番出手,西域三十六國必定人人自危,如果有人铤而走險,今天的事情還會發生。”
“那又如何?”
嚴華背着燈影,轉過身來,凝視着他.
趙志明一頓,覺得眼前的人忽然給他說不出的威壓。
這是天子之怒。
“那公主那邊…”
嚴華卻道:“徐将軍,你留一下。”
衆人明白,這是請自己走了,于是紛紛退出軍帳。
…
夜幕将至,晉州仍在忙碌中,先前亂況使得好不容易聚起的百姓分散,眼下只能重新聚攏、安置。
嚴闕也在堅持。
不知從哪裏得來消息,徐匡凝帶一隊人馬加入,披着夜色幹活,如此進程加快許多。
眼見天邊新陽初上,一切整理完畢,徐匡凝道:“總算忙完了。”嚴闕不好意思笑了笑:“多謝。”
臨回住處,她與石肅一道,自然說起徐匡凝這人:“看來是真心與晉州結交,出人出力的樣子,不像有假。”
石肅心思複雜:“我還是覺得哪裏奇怪,包括他昨日問起你,然後忽然從屏風後面沖出來個人。”
嚴闕聞言,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什麽,回神之後也未細問,早早回到房中,合上房門便睡了。
又是忙碌的一天,日頭還沒爬上山頂,徐匡凝已帶了人來,一部分煮粥分粥,另一部分則充當護衛。
嚴闕自遠處覆手而來,見着他,眉眼彎彎:“徐匡凝,今天很早呀,忙完回去複命?”
“是呀,”徐匡凝咧嘴道,剛說完,暗叫不對,在他們眼裏,自己就是話事人,用得着給誰複命?
因而趕盡改口:“幫助百姓,是我徐某人的使命。”
嚴闕莞爾,不再理他。
眼看幾個時辰過去了,她都沒有再追問一句,徐匡凝懸着的心才算放下,等手頭任務忙完,點了點屬下,例行告別。
“嚴姑娘,我這邊差不多了,軍中還有事,就先回去,明日還是老樣子!”
“我想跟将軍道聲謝,勞煩徐将軍帶我走一趟。”嚴闕走過來,慢慢道。
“嗨,我不就在這裏?姑娘想去哪?”一時沒有反應及,然而嚴闕沉默不言看着他,一霎不動,徐匡凝內心大駭,汗也就冒了出來。
嚴闕挑了挑眉,忽然語氣厲了幾分:“他喜歡在後面躲着,你們就由着他麽?帶我去!”
此時嚴華獨自一人在帳中,手裏捏着份自前線送來的捷報,然而這不能使他有哪怕一點的歡愉,頭疼欲裂,心緒不寧地将軍報往地上一擲,臉色冷肅地吓人。
“将軍,”徐匡凝的聲音自帳外傳來,“我回來了。”
也只有這件事,讓嚴華散開的神智又凝聚起來,他道:“怎麽今日這麽早?”頓了頓,又問,“她可好?”
等了半晌,忽然沒有動靜了,嚴華的聲音開始急躁不耐,沉道:“怎麽了?進來回話。”
他人在輿圖前站立,雙眸凝視在晉州西北的連綿山皚,身後一陣微弱的響動,想來是徐匡凝掀簾而入。
他人未回頭,卻擱下手裏的旗标,微微側面,待他詳說。
“說好華京見,怎麽等你,你都不來。”
嚴華呼吸一滞,在這一瞬,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她徐徐道:“後來,我在華京之外的村落等了将近十日,卻等來北府軍全軍覆沒的消息。”
血紅色的旗标,被他慢慢攥進拳裏,不堪摧殘,咔嚓斷了。同時斷了的,還有他的心弦。
他不敢相信。
女孩的聲音染上哭腔,柔弱的哽咽着:“北境這麽冷,你習慣嗎?”
他終于可以肯定這是真的了,竟還有閑暇想,徐匡凝騙了他。
緩慢地轉過身來,望着嚴闕的臉,隔着兩世的記憶和思慕,他道:“這裏的夏季與華京一樣。”
嚴華削瘦了,深沉了,兩頰的顴骨愈發如刀裁過,襯得鼻梁格外挺拔,嚴闕看着他眼底的陰翳,不禁想起這兩年聽到的無名軍的傳聞。
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嚴闕不得不承認,即便來時路上她已醞釀好滿腹埋怨,在見到嚴華這一刻,仍然心軟,心疼了。
嚴華拼命遏制住沖上前親吻她的沖動,那是前世他的習慣、他的罪行。
只雙目通紅,緩緩伸出手來,撫摸住她的臉龐,然而他怎麽都想不到,嚴闕靠近他,踮起了雙腳,在千萬個“不可能”的同時,
吻住他的下颚。
作者:對的,是女主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