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顧彥回家的時候,喻滄州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他平日在家裏的慵懶放松不同,此時他雖然雙腿放松地張開,身體卻是前傾,兩只擱在膝蓋上的手也是交握的。這是一個正在思考的姿态,顧彥想起方才喻滄州讓他回家的那個電話,心裏的疑惑越發濃重了。
顧彥走近茶幾,将還冒着熱氣的板栗在茶幾上放下。擡手将脖子上的圍巾解下,手上的手套卸下,他剛從室外回來,臉上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膚被風吹得白皙中透着紅,顧彥将手套和圍巾一起放在茶幾上,開口問道:“喻隊,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喻滄州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身邊的沙發說道:“你先坐下來。”
顧彥見喻滄州不肯直接說,只好走到喻滄州身邊的沙發坐下來歪着頭看着他,意思是“你現在可以說了”。
喻滄州握住的雙手緊了緊,還沒開口,臉上的神情就已經有些緊張,“顧彥,我問你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有點重要,我希望你能誠實回答。”
顧彥聽到心裏就笑了一下,心說“你問我什麽問題我不會誠實回答,我只恨不能對你更坦誠一些”,然而心裏這樣想着,面上他卻仍舊說道,“你問啊。”
“你來報道的第一天曾經說過,你小時候是在A市長大的,只是後來因為家裏出了點事所以離開了A市,你當時說你是哪一年離開A市的來着?”
聽清楚喻滄州問題的一瞬間,顧彥心裏突然有什麽撲騰起來,他好像突然意識到喻滄州要問的問題都是什麽了,穩了穩自己的心神,顧彥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出那三個音節,“06年。”
喻滄州猛地擡起頭,眼神銳利地看着顧彥,第一個問題吻合了,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喻滄州索性盯着顧彥,一字一句地問道,“那麽,你06年離開A市以前,住在A市哪裏?”
窗外有風撲打在窗戶上,發出震顫的聲響,顧彥定定地看着喻滄州,他還沒有說出那個答案,但喻滄州覺得自己已經從他的眼神中讀出那個答案了,喻滄州有些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顧彥點點頭輕聲說:“是我,隊長。”
喻滄州看着顧彥,仿佛透過這麽多年的重重時光看着當年那個身上滿身青痕瘦弱的小孩,喻滄州一把抓住顧彥的手腕,“這些年你去了哪裏?我去麻紡廠找過你,但他們說你父親搬家了,他也沒有找到你,你在A市的家是?我當時……顧及自己都來不及,一不小心忘記把你送回去了,對不住……”
顧彥聞言有些清淺地笑了,“隊長你說什麽呢?你有什麽好對不住我的呢?你給了我當時有記憶的人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個大年三十,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當時你們在忙下葬的事宜,我去找廁所卻一不小心迷了路,被人販子撿到,就被帶去了B市,原本他們在B市談好,要把我賣給一家人,結果我從車上跳下去逃了出來,後來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到兒童福利院,在福利院待了一段時間以後就被現在的家人領養了。”
顧彥在描述那段經歷的時候已經極力精簡,喻滄州卻知道那過程斷然不可能像他說得這樣簡單,縱使已經知道他現在的家人非常關心他,喻滄州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現在的家人對你好嗎?”
“好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嗎?”顧彥說道,“有一個性格活潑的妹妹,還有一對世界上最開明的父母。”縱使再不支持他的選擇,也還是讓他上了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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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滄州有些感慨地點點頭:“好,那就好。”低下頭感慨地笑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麽,喻滄州又問道:“對了,當時我帶你回家,看到你身上都是被毆打的傷痕,就是那天在A大遇見的那個人打的?”
顧彥點點頭:“對的,就是顧尉軍。”顧彥說到這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酒賭俱沾,每次輸錢了回家就拿我出氣。”
喻滄州看着顧彥臉上露出笑容,到達眼底的卻是哀意,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有些不忍的情緒,他又問道,“那……你母親呢?”
“我母親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難産早逝了。”顧彥說道。
雖然早就在心裏已經料到這個可能性,但真的聽顧彥親口說出來,喻滄州還是覺得有些震顫。心中好似被一只手揉爛了一般,泛着苦意,這樣難受着,他就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顧彥頭上, “過去了,都過去了顧彥。”他輕聲說道。
此時天色近乎昏暗,屋內自顧彥進屋起就沒有開燈,喻滄州的聲音在昏蒙中聽起來別有一番溫柔,顧彥心裏頓時湧上一股暖意。
兩個人聊開以後,顧彥見時間不早了便說要去做飯,喻滄州終于找到了顧彥心情舒暢,連吃着板栗看電視這個選項都不能讓他安靜下來,便一定要跟着顧彥進廚房給他打下手。
方才兩個人在沙發上回顧過往聊得心裏發酸,但此時一想到當年自己帶回家的小孩就是顧彥,喻滄州心裏就有股說不出的暢快。看,他就是這麽有眼光,随便帶個小孩回家,就是這麽和他有默契的顧彥。
心裏開心,喻滄州切土豆的手就不那麽有分寸,好好的一塊砧板被他切得像在唱歌,當然了,在他這樣的“神之右手”下,土豆的粗細長短自然就不會很統一……
切着切着,喻滄州突然想到了一個有點重要的問題,只見他猛地将菜刀往砧板上一拍,走到正在竈臺邊煎魚的顧彥身邊:“顧彥,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顧彥正顧着給鍋裏的魚翻面,抽不出空擡起頭來,便直接道,“嗯,隊長你問。”
“所以你其實一直就知道我在鄂江分局,你從華陽路79號畢業以後來了A市,是專門尋我來的,而你之前提到的心上人只是随口胡謅的?”
喻滄州畢竟也已經和顧彥當了這麽久的室友了,還記得初見時顧彥曾經提到是因為喜歡的人在A市所以自己才會回到A市,但是顧彥和喻滄州當室友的這些日子裏,喻滄州從來沒有見過顧彥和哪個女孩有任何來往,此時兩人說開,喻滄州再想到這件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得出了這麽個有些自戀的結論。
顧彥在喻滄州問題問出口的那一刻整個人就完全愣住了,他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問題。已經煎了一面的魚從鍋鏟上摔下來,落在鍋裏發出輕輕的聲響,顧彥轉過頭望着喻滄州,一雙眼睛裏全是隐忍,那一瞬間幾乎有想要将一切全盤說出的沖動,但他的理智還是清醒的,他還并不想将他們倆的關系完全弄砸,所以他選擇了克制——
“對的,”顧彥一邊說着一邊又低下頭去顧鍋裏的魚,側臉看上去反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我擔心貿然來找你,你會覺得突兀,所以……就編了個借口。”
喻滄州原本只是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就順口問了出來,并沒有真的多想,可是等到顧彥真的承認他作為一個全國最好的警校畢業的專排第一的研究生來了A市只是因為他的時候,心裏突然有巨大的暖意湧上來,好像有什麽嘭的一下就在心裏開了花。
喻滄州說道:“突兀什麽?不突兀。你來找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喻滄州說着就又回到砧板前切土豆去了,顧彥在他身側,對着鍋裏的魚,神情卻突然有些落寞。
魚煎好,土豆絲很快也炒好,顧彥盛了米飯從廚房端出來,喻滄州拿着筷子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都在桌前坐了下來,喻滄州正要将筷子遞給顧彥,卻又在顧彥即将接到筷子的那一刻将筷子收了回來。
大約是剛剛得知顧彥回到A市是專門為他而來,喻滄州這單身老男人一顆寂寞的心莫名有些膨脹,顧彥擡起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就見喻滄州用筷子指了指自己:“想要筷子?叫聲哥哥來聽聽。”
喻滄州做出這番舉動或許只是随性而為,在顧彥眼裏,這場景卻突然與十三年前的大年三十喻滄州一定要讓他說聲“新年快樂”才肯把勺子給他的場景真真切切地重合了。那場景在他心裏早就重溫過千遍萬遍,顧彥心中暖意橫生,沒有猶豫,發自內心地叫了一聲“哥哥”。
人們在做出任何舉動的時候,哪怕是兩個完全相同的舉動,只要這舉動背後的情意不同,順手做出來的動作的氣質就會不同。喻滄州原本只是一高興惡劣本性上來了想要調戲一下顧彥,他自己都做好心理準備顧彥可能不會叫了,畢竟這麽大的男孩不會這麽輕易叫人哥哥,誰知顧彥不僅叫了,還叫得讓他莫名有些蠢蠢欲動——那一雙漆黑的眼睛,竟好似帶着獻祭般的虔誠感,讓人忍不住想要做些什麽。
喻滄州心裏一咯噔,這本來應該是他調戲別人結果突然反過來被調戲的感覺到底是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