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晤長老聽了這番話不由合什稱道:“小檀越妙悟,這正是梵境大師素日所言。待他回來,當親自面見,引為知己,八部天龍圖必揚名江左!”

曹致也頗滿意,梵境乃是江左第一畫師,只做佛物景觀,不做俗人像,能讓觀音奴入畫實在是機緣,如今女兒這番話也讓曹致對畫作未完之憾事頓生出期盼來:“伽羅觀察入微,觀音奴妙言慧語,花朝節永寧寺一行,不負朕心吶!”

一時之間氣氛甚好,曹婳雖刻意引出一番波折,但曹姽不遑多讓,寸步不退。

如今一片和樂,曹婳自然沒那膽子再掃興。

曹致心底驚訝于小女兒的強詞,雖一如平日霸道,這次卻也言之有理。

她細忖不好再誇,免得觀音奴得意忘形,姐妹不肯相讓,在這清淨地惹出亂子來。

女帝便吩咐荀女宮長将近日新得的兩匹金箔朱雀錦賜到臨春齋,又解了自己挂在衣帶上的龍形玉珑遞給曹姽,難得笑言:“既是龍女,朕今日便賜你一塊玉珑,此物素為祈雨所制。今年雨水似是不豐,你這龍女給朕好生行雲布雨去吧。”

晤長老也撫須贊同:“正當如此,有趣有趣。”

這雖非正經的賞賜,但活絡了氣氛,金箔朱雀錦素為曹婳心儀,就并不嫉恨曹姽所得。

她心裏還不由暗笑指不定這馬蹄形的玉珑,明日便被淘氣的阿奴套上鹿筋,滿臺城地射樹上的雲雀。

曹姽極難得親近母親,今日又得了賞賜,反而乖乖地湊上前去膩膩叫了聲“娘親”。

袖裏的手禁不住摸了摸随身攜帶的鹿筋,這動作落入衆人眼裏,就連曹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晤長老引衆人出去的時候,忽地想起一事:“敢問陛下,今年常科是否有位王氏考生,叫做王慕之?”

曹致不防聽到這熟悉的名字,便想起吏部呈上來的此次常科的名單。

因文帝施行的九品中正制全依賴賢能舉薦,至司馬氏一朝末年,中正察舉已變成幾大豪族的內部博弈,凡是選定的官員皆出自豪門大族。

不少寒族的賢能因無法入仕,據此便歸入北漢國為匈奴李氏效力,江左的豪門則靠察舉的便利将族人遍植朝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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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深知這天下數分的形勢不可能永遠維系,朝中俱是這些風氣奢靡的士族弟子,一旦局勢變動,便會大廈将傾。

所幸曹致本是軍功起家,并非出生就居于臺城,高門大族對她也是頗多顧忌。

自臨朝之日起,她便力排衆議于建業設置每年一度的常科。

考生只需是江左良民,不論出生高低,都可于建業太守府衙呈交請考材料。

考試只分明經與進士兩科,明經只考校典籍默寫與前人注釋。

進士科則難度更大,不但檢驗考生的基礎,還要另考策論與雜文,也就是對于實事的判斷及撰寫文章的文筆好壞。

因大族歷來也重視對子弟的教育,常科歷經五年,高門士子及第的并不少,因此并沒有受到大的抵觸。

然而出身富貴就會遠離民情,曹致便發現豪門士子大多是明經科出身,全賴死記硬背,而進士科則多寒士。

但不論何科出身,高門子弟只要考中了,即使從明經九品做起,很快便可借家中勢力青雲而上。

而寒族子弟,即便入了六品,但多數被歸于尚書臺或秘書監,多做草诏和修書的差事,于朝政毫無影響。

曹致之所以記得王慕之,乃是因為他是常科開考以來,第一個拿到進士科頭名的高門子弟,只是吏部呈來的是草拟的名次,還待她批閱。

就這一瞬,女帝心裏已是瞬息萬變,她面上自然不顯,只颌首道:“王慕之乃揚州刺史王道之的嫡子,出自琅邪王氏,長老如何認識他的?”

晤長老一臉“怪道如此”的表情,連連稱善:“那王檀越數日前随家中女眷來鄙寺布施,也見過這副八部天龍圖,當即便對梵境大師敬佩不已,着人拿紙筆描摹了一副。”

老和尚越說越似回到了那日王慕之于寺內揮毫潑墨的當場:“這郎君小小年紀,繪技實屬了得。線條如春蠶吐絲,色彩若濃豔雲霞,老僧厚臉相求,王檀越只說他要歸家細細思量如何為龍女點睛。”

曹致下意識地看了眼曹姽,只見她怔怔聽着,暗道十歲孩童還不懂何為翩翩郎君,頓覺十分有趣:“聽長老所言,這王慕之确有過人之處,吏部此次品評,王慕之亦是進士科佼佼者。可嘆少年才高自信,卻不知龍女實有其人。”

“梵境大師不繪俗世中人天下皆知,再者公主相貌豈可随意得窺,少年人有此一試,也是人之常情。”晤大師見今日皇帝陛下談性頗好,便提議道:“陛下應許的常科取天下才俊,然科考及第者稱謂譬如頭名、二名則有失風雅。”

曹致笑道:“大師多慮了,朕已着禮部拟了名錄,因居首者稱狀頭,故稱狀元。再選同榜品貌出衆亦最年少者為探花史,于秦淮河畔華林園游園賜宴,少年兒郎俊逸不凡,建業有待嫁閨女的母親可都翹首盼着吶!”

衆人皆聽得津津有味,曹婳一貫愛這些話題便道:“母親明辨,要我說如今這狀元探花,琅邪王慕之都合适得緊,這可怎麽好?建業多的是美貌而多情的女郎,難道把一人劈成兩半兒?”

曹姽心念電轉,心道如今難見慕之,若他能游園探花,自己豈不是得了機會。

便借了別科的名頭,想印王慕之游華林園:“母親,這次明經頭名是何人?才貌如何?”

“吏部拟了陸參,散騎侍郎陸茂的兒子,亦是江左望族,才貌略遜于王慕之。”女帝似是在問曹姽喜歡哪樣玩具,是玩具陶俑還是蒙牛皮小鼓:“阿奴,你覺得呢?”

曹姽一臉理所當然:“既然才貌不及,自然探花郎非王慕之莫屬啦!”

曹婳聞言嬌笑着在手邊随意摘了朵寺內桃花,恰巧一陣風拂過,吹得片片纖巧的花瓣紛飛,正落在寺院大門外一駕堪堪停下的牛車上。

牛車邊随侍着數個帶刀的八尺大漢,因只有士族部曲才可帶刀,周圍車駕見此景紛紛相讓。

車主人未接近寺門附近停駐的皇家銮駕,只靜靜歇在一角。

牛車極為華麗,車身上飾有金翠銀藻、寶珠璎珞,側邊窗懸着蘆葦所編的精簾,陽光透過樹叢正射在那塊方寸之地,隔着繡幕照出一個隐隐綽綽如雲霞般的倩影。

她一手攀着那處精簾下的車窗,外露的四指仿若單單大嶺(注:長白山)的千年冰晶凝成。

指形極美,指尖微潤,未施丹蔻,卻似雪下的淡紅髓玉。

光這一只手便現出十分的美色來,那車中人豈不是絕色?

衆人不由自主地便把渴慕的眼光投向車廂,殷切地渴盼車中女郎現身。花朝節賞如花美人,最是一樁樂事。

曹姽見到那輛車便皺眉,要說她此刻最想做的三件事,一是再見王慕之,二是求母親将龍雀賞還自己,最後一件便是把這女人從石城虎踞的鬼臉城要塞上扔下去。

見曹姽盯着那輛車駕,曹致連眉眼都未擡,只吩咐衆人回轉,原地休整的護衛立刻結好陣型,太仆卿催動馬匹将金根車停至階下,永寧寺僧人皆出寺恭送女帝。

曹姽和曹婳一左一右跟着女帝步下最後一重臺階,曹姽眼尖地看到牛車繡幕一晃,暗暗哂笑:這不就來了嗎?

佳人款款下了牛車,異族皮袍下衫裙搖曳,直讓人覺得不知是風動裙動還是心動。

她也未帶黑色皂紗的幂蓠,通身白衣如雪,在春日暖陽裏煞是醒目。

長襟皮袍垂至腳踝,腰身一枚綠玻璃帶鈎盈盈箍住,身子綽約仿佛不堪皮袍重量。

她從牛車停放的一片灑滿陽光的草地上袅袅行來,輕盈若腳不沾地,仿佛時人鬼怪小說裏的美貌山精。

走到皇帝近前,來人躬身行禮,紅唇溢出一聲嘆息,婉轉柔美之致:“妾見過陛下。”

曹致眼裏這琦年玉貌的美人就如這滿寺的和尚,亦或是佛龛裏那些土塑抹金的泥胎一般無甚區別,她擡擡手示意不必多禮,便欲登車。

臺城內的人都知這女子不過是亡國的公主,燕王的玩物,身份極其尴尬。

此人雖看似貌美嬌柔,實則喜怒無常又好出游。

燕王不在建業,軍民忤之者常被她命人撻辱。燕王即便在建業,苦主也礙于她的身份,大多不了了之。

曹婳冷瞥這女人一眼,嘴裏哼道:“江左幾多佛寺,偏生又是今時此地巧遇。”

“二公主怎能這般說妾?”高句麗公主高玉素的眼淚恰逢其會地滴滴滾落,她似是因為哽咽捂住嘴,奈何眼淚從指縫裏逃出,抽泣得令不知情的旁人揪心。

只見她慢慢跪了下去,蒼白的膚色越發玉曜,發長籍地,娓娓動人:“妾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因冒犯陛下得一死,乃是妾之本懷。妾今日在永寧寺祭不得父兄,亦樂意與他們相見于地下。”

曹姽暗恨曹婳不得教訓,出言又讓高玉素借題發揮,她不樂意聽這高玉素十年如一日哭訴自己是亡國之人,索性做作地假裝頭暈,靠在大虎身上虛弱道:“母親,我風寒才得痊愈,今日出門吹了風,身上又陣陣發寒了呢!”

三公主又病了!

猶記得上回滿臺城的折騰,一衆宮人連忙将牛車趕過來,服侍曹姽上車安坐。

高玉素見慣用的伎倆被人打斷,跪在地上身子一顫,連帶着堆雲髻上所插馬首金葉步搖也一顫。

曹姽頓覺眼熟,她凝神一想,這東西原該屬于她的,本該是父親這回從遼東帶給她的鮮卑族女孩家的飾物,如今卻戴在這個卑賤的女人頭上。

她滿腦子都是高玉素占了自己東西,趁着周圍人忙亂,她一不做二不休伏在牛車上以繡幕為掩飾,借靠在楚玉身上擋住曹婳及随侍的視線,快速拿出大袖袋裏的鹿筋纏在玉珑上,安上一顆手指頭大的琉璃珠,對準高玉素頭上顫顫的步搖就是一射。

曹致本無心于面前的女人,只令人将高玉素扶起,正待起駕。

高玉素只聞細細的破空之聲,“叮鈴”一聲發髻一歪,頭上一陣扯痛,人也不自禁朝前撲,所幸被左右兩邊扶住。

那枚馬首金葉步搖已被飛擊到地上一攤牛糞裏,馬首被打得稀爛,污穢不堪。曹姽卻一點不覺得高興,因她明明看到,高玉素失足時竟拿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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