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曹姽素來是個分毫不讓的性子,身為公主也不需要忍讓,何況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陸參這一席話,就連周威都不由暗地側目。

陸參不悅地瞥了周威一眼,暗示他管束好自己的表情,莫要因為外人傷了彼此的顏面,卻被曹姽一句話刺得回不了神:“陸兄想是騎馬上山颠昏了腦袋,竟然要錯把他人之物算為己有了!”

“你胡說什麽,這帶鈎分明是阿兄所有,我平日見慣了的……”陸亭君喏喏地反駁,聲音卻備顯委屈嬌柔,只怕自己這席明目張膽的話聽在王慕之耳朵裏,顯得陸家的女郎對心上人太過急切了:“荀小郎君當知約定在前,你猜中了阿兄的飾物,如今怎可反複,且你畢竟是個男子……”

說完她便含羞垂頭,似乎有何龌龊之事不得啓齒,陸參便大言不慚地接口:“我與慕之兄弟相稱,不分彼此,他的就是我的!”

曹姽瞧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勁兒,暗恨上輩子沒有宰了這個王陸二人之間的大媒人,她冷笑一聲,下手迅疾如電一般捉過攤開在陸參掌中的帶鈎,舉在衆人眼前,嘴裏半分情面不留:“世上竟有這等異性兄弟,今日共享帶鈎這等貼身物,待到日後是否還要同席共枕?又或者,王郎君也要認了陸氏女郎做親生妹妹,嚴守兄弟姊妹之道,別無逾矩呢?”

“你!”陸參見陸亭君已被這夾槍帶棒的話諷刺得眼眶泛紅,幾乎要跳起來撸袖子了。

曹婳驚異于妹妹竟因陸氏兄妹底下的小動作如此憤怒,若她真是對王慕之非君不可,就這股子蠻勁兒,以後臺城內還有安寧可言嗎?

“阿奴,別胡鬧!”曹婳一把抓住身邊曹姽的袖子,免得她真與陸參一言不合動手,吃虧不說,還贻笑大方,出了臺城她怎麽能讓旁人欺負阿奴,她便取過曹姽手裏的玉鈎,扔在王慕之面前的葦席上問道:“王郎君莫要置身事外,這枚帶鈎到底是誰的,你說了算。”

王慕之本是一副清風自來、我自安然的模樣,陸亭君是交好之姓家的女兒,只是其父王道之拉攏江左土著豪族,并不代表他骨子裏真的喜歡他們,更何況與這個長子的婚事息息相關。

且陸亭君也是知名的才女,一首詠柳如絮當年也是傳遍建業,這樣名滿都城的女孩難免身上有些傲氣。王慕之并非不欣賞這個家世優秀、樣貌才情無不傑出的女郎,只是陸亭君需要打磨脾氣,懂得放下架子以夫郎為尊。且以王氏在朝中的地位,尚公主也并無不可,若談王陸二家婚事,仍為時過早。

至于眼前這不知來歷的姐弟二人,自然比陸家更不重要。王慕之瞬間權衡了利弊,卻不忘略略帶些不悅地看了看陸氏兄妹,陸亭君看他皺眉望向自己,幾乎要哭出聲來,心裏為謊言羞恥不已。

“亭君莫要委屈,”王慕之半是溫柔半是無奈地道,然後定定看向曹姽,薄唇吐字:“這枚帶鈎确是陸兄的。”

王慕之話說完,他看着曹姽那雙琉璃般通透純澈的眼睛裏竟閃過驚訝、受傷甚至是不可置信的意味,她的眼神與感情如此直白,令王慕之不能想象這竟是一個十歲的孩童,他确信自己與這小郎君也并無前塵,初識的人怎會流露出這樣繁複而深沉的感情?

可他不及細想,卻能清晰分辨出曹姽聲音裏的顫抖,這小郎君臉色有點發白,因曹姽本就随了鮮卑人的白膚,如今更是白得滲人,衆人只當他是少年心氣、驕傲不甘:“好、 好、好!既然王郎君這麽說,在下願賭服輸,今日算是真正對名士風度開了眼界。”

王慕之大度地打算不予計較,曹婳難得好生好氣地對妹妹勸了又勸,甚至暗地裏慫恿道:“阿奴莫氣,一會兒比試投壺,要這陸氏兄妹好看。”

曹姽在一邊低頭不知想些什麽,也看不分明表情,陸參為了緩解僵滞的氣氛,又重開藏鈎之戲。這次帶鈎始終在周威手中,王慕之自顧自地做了一套遞來還送的假動作,輕松騙過曹婳,又用這慣用伎倆暗示了熟識的陸亭君,待曹婳耐不住喊“王郎君手中有物”時,一切便有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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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婳見自己與周威一組,偏過頭嘟了嘟嘴,但相比受了大委屈還要和陸參一起投壺的曹姽來說,她覺得自己運氣還不算差。

于是曹婳重又喜笑顏開,猜錯了也不惱,掬起面前的酒杯自罰,痛快飲盡,倒也引來贊賞一片。

六人三組已成定局,陸參便招呼車夫将牛車上的陶鑄投壺和木矢搬出來,置于罰酒的酒樽邊上。

曹姽看着那些物件,神情狠戾,就如慕容傀在遼東山中手把手教她射狼時,一矢必中的眼神。曹婳知道妹妹這是要這群人狠狠受些教訓,此事她喜聞樂見,便故作不知道:“陸家的玩意不地道,用我的。”

曹婳的車夫,實則是個黃門,将高二尺的長脖大壺從車上取下,那壺盤腹修頸,壺口圍聚四耳,飾以金銀,文以雕镂,壺內插着一把竹矢,根根鑲了鷹羽,在這蔥郁山間,似平添野趣。

只是衆人卻臉色一變,漢末之後,投壺之戲難度又大。此戲為每人四矢,以一矢入壺計一“籌”。然竹矢代替木矢,因竹矢更具彈性,竹矢入壺彈出後可以以手相接,繼而再投。若是此中能手,可以投上百餘次,此技稱之為“骁”。

陸參眼神變了又變,若是拒絕怕落了下風,欣然接受卻又怕平生波瀾,他眼珠一轉便道:“既是荀女郎提議,你又是輸了藏鈎,便由你與周威先來罷!”

就連曹婳都暗笑好一個陸氏小人,倒也沒有刻意亂扔,只是她四支箭矢只勉強中一,更無複雜技巧。陸參為此大松一口氣,只道這不知從哪裏來的暴發戶也許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家金玉巧飾的器具,他朝陸亭君的方向看上一眼,見妹妹與王慕之二人并肩,專心致志地看着周威執矢,心裏直道天賜良緣。

他卻不知身邊一頭小狼潛伏,就待随時咬斷他的喉管。

周威不出所料力挽狂瀾,但他善射而不善戲,軍中也不做此娛樂,他初次投壺便四矢三骁,竹矢可往複數次,一人獨得三十三籌,再計與曹婳的一矢,共三十四籌。

周威不可謂不強,只是曹婳委實太弱,衆人不好笑她,然觀陸亭君眉目春風地上場,也知她穩操勝券。

只見她裙擺搖曳,薄衫張揚,纖臂微揚勾勒建業陸家最知名女郎初長成的稚嫩曲線,這樣柔弱動人的女郎擲出的竹矢竟也準頭不差,四矢二骁,只是回彈不多,還有一矢彈出後飛離,這樣粗粗一算,也有五籌。

就這樣陸亭君還自覺自己沒有表現出最最才貌兼備的一面,暗自悔恨自己為何手抖,王慕之從她手裏接過竹矢,一望她晶亮羞盼的眼眸,頓時也有如上場搏殺之奮勇感。

且射術乃是君子六藝,王家宴飲也常備此戲,今日投壺的彩頭非他莫屬。

王慕之乃一文質彬彬的少年,投壺于他考驗的是目力、手力及心性的和諧,只見他杉袖翻飛、動之若山中騰雲的仙人,手中竹矢似也被灌注了靈性,如他所想而動,如畫玉面不汗不暈,自有清朗舒爽。

衆人竟只顧看他難得手舞足動的風姿,忘了計籌,只曹姽心裏酸澀,還記得王慕之投了四矢四骁,計六十七籌,并陸亭君之數,共計七十二籌,乃是建業都為之少見的技藝。

陸參心裏暗暗叫好,王慕之雖面無得意之情,臉上毫無異狀地回到陸亭君身邊,卻仍問道:“陸兄,今日投壺彩頭為何?”

待陸參要開口,曹姽已先他而道:“在下厚顏,以雙獸玉璧搏諸位一笑。”

只見她解下腰間那塊質潤古樸的玉璧,那玉璧一看就為價值超凡之物,怪就怪在那荀女郎并不阻止,任着弟弟胡鬧。

曹姽也不看衆人表情,信手一揚,玉璧上串的絲絡飛揚間輕巧挂在壺耳上,玉璧擊在陶壺上發出“叮鈴”一聲脆響,晃動間伴着耀目的陽光閃了幾閃。

王慕之雖愛玉,但無意表現得太過露骨,便未上前細看。就這打量的功夫,陸參已四矢皆投完,統統未中,這樣刻意地示弱連周威都為他不齒。然陸參眼見曹姽随手便将玉璧擲出挂在壺耳上,便心有顧忌,打定主意絕不讓曹姽壞了自己妹妹的好事。

曹姽不緊不慢地将散落四周的竹矢撿回來,不陰不陽地問陸參:“陸兄,你一矢未中,如今我須獨得七十二籌才可勝出,是也不是?”

“小郎君要是自知不能,那便讓慕之收了那塊玉璧吧!”陸參哈哈一笑:“你年紀尚小,何必較真?”

曹姽也站好了位,揀出一支竹矢來,突然淩厲道:“我若贏了,陸兄便把樽裏的酒全部灌進肚子裏去!”

話音才落,不待陸參回答,她已手随身動,王慕之、陸參及周威都覺一股勁風,疾而不利,銳而不妄,須臾之間那竹矢“啪啪”脆響,已如機簧在曹姽手與投壺間往返數次。這股幹脆利落,讓周威不由地就想象曹姽的手勢,若是放在戰場上,怕是已一刀一個捅死一群。

随着時間流逝,陸參臉色漸漸發白,曹婳興奮的計籌聲仿若催命,直到她喊道“七十二!”。曹姽突然收手,運了一口氣,修勁五指略略摸索一下竹矢的箭身,出手之時力道之大連鷹羽都微微震顫。

只見那矢如先前七十二籌一般入而複彈,卻非彈回曹姽之手,而是直落壺口,插@入其中的一耳。曹姽先後執起餘下三矢,輪流激射而出,挂滿剩餘三處壺耳,難度空前,技巧絕妙。四矢均挂于壺口耳上,組成蓮花樣式,尤其妙哉!

“是蓮花骁!”陸亭君不由喃喃出聲,她從書中讀過世上有這等投壺奇人,卻從未親眼見過。如今曹姽技驚四座,她失望遺憾之餘,又安慰自己,這不過是些奇淫巧計。

陸參臉色青了又白,難看至極,怎知王慕之臉色也不好,雖陸亭君在一旁聲軟氣嬌地與曹婳曹姽打商量道不要為難自家兄長,王慕之卻在此時終明白了那塊玉璧帶給他的怪異之感。

玉璧之上的雙獸極為怪異,卻是因為來自于鮮卑巫術的異化,那二獸确确實實是龍鳳二形,這樣的玉質、這樣的形制,再念及二人的年齡,那小郎君的姐姐還喚他“阿奴”,則必是臺城內的公主。而那性子怪癖執拗的小郎君,就該是傳言裏那個嬌橫任性、備受陛下與燕王寵愛的幼女,三公主曹姽。

此時王慕之再看那二人,越看越像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帝曹致。尤其是那扮作男裝的小公主,英姿淩然、射藝無雙,極有乃母之風。而霸道小氣,又與那傳言中的燕王一般無二。

王慕之大覺頭疼,他王陸二家再是豪族,也不得與臺城內的金枝玉葉打擂臺。他暗嘆一聲,尋思着讓陸參醉死也比得罪皇家今後死無葬身之地的好,便拿了酒勺道:“阿參,既有言在先,那就喝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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