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良辰美景日,陸參卻苦不堪言,他“哎哎”怨苦地坐于地上,腰帶已甩在一邊,腹脹如鼓,曹姽笑嘻嘻地又遞上酒勺示意他将杯子滿上,陸參慌忙擺手含糊不清地嚷着“醉極!醉極!”

曹姽沒理會,“嘩啦”一勺酒液下去,陸參連衣裳都濕了大半。陸亭君忍不住扯扯王慕之的大袖,示意他上前解救自己的兄長,王慕之暗暗苦笑:“非不願,是不能也。”

若是不讓這兩位金枝玉葉出氣,他二人仕途還長,怎知哪一日不會因為前事舊仇,就莫名折在這公主手裏。與其前功盡棄,不若今日就趁此讓二位出了氣,以後也好行走臺城。

王慕之淡然地站在那處,仿佛底下波瀾不驚的富春江水,遺世如拍岸的浪花。

可周威覺得如今不是置身事外的時候,他把兩方都當做自己的好友,絕不願見事情不可收拾。只是嘴巴張了又張,又不曉得說什麽。

陸參所作所為的确為人不齒,荀小兄弟技驚四座以杜康報仇,憑的是一身才幹,在他眼裏實則恩怨分明。只是酒樽裏杜康還剩大半,陸參卻已醺醺然如市井酷嗜黃湯的粗漢,在這風雅之地,也委實難看了些。

曹姽伶眉俐目,見周威如此,又見陸參如一條酒腌白肉,也有些意興闌珊,周威見她現出一點無趣的樣子來,便不失時機道:“陸兄已不勝酒力,荀小郎不如罷手?我等今日來會稽乃是做上巳節曲水流觞之戲,若這酒都被陸兄一人喝了,豈不是無功而返?”

這理由倒是不錯,只是不由地就令曹姽想起當日陸亭君訴說與王慕之情分時的振振有詞,令她俄而消散些的怒火,又如拉風箱一樣燒了起來。

曹婳也上前輕輕拿住她的手,妙目一瞥衆人,做了一回好人:“阿奴不若作罷?”

豈知曹姽的心思早不在陸參身上,滿腦子都是當日陸亭君的哀哀泣訴:妾額發初覆,便識得慕郎,自小兩情無猜,每值上巳便做曲水流觞之戲,游馬踏青之行。

眼前可不就是此情此景嗎?王慕之皎皎如西江月,陸亭君袅袅如渡江雲,就她曹姽像是不上臺面的小鬼,纏着小人陸參作祟。

她怒而把酒勺往前一遞,沖着二人說:“既陸參不勝酒力,你們一為他至親,一為他好友,不如代勞?”

撲面酒氣而來,其實大半是因為陸參打了個酒嗝兒的緣故,陸亭君被熏得往後倒退一步,想上前攙扶哥哥,看着兇神惡煞的曹姽不敢。想叫侍人前來幫忙,又發現這些礙她賞景的俗物都被她扔在了山腳,頓時就一籌莫展、暈紅眼眶。

反王慕之未顧及她,反盯着送上來的酒勺,他觀曹姽如今已有七分把握,不若說這世上大半女郎站在他面前,他都有這七分把握,不管那女郎是臺城裏弄玉作金的公主,亦或是富春江邊浣紗采蓮的村姑。

他了然一笑,伸出的手指仿若春天的嫩筍,罩在酒勺柄上,小指似無意擦過曹姽的指尖,帶起一股若冷玉般沁涼而柔潤的觸感,再附上一把清冽溫和的嗓音:“在下便卻之不恭了,只是飲了這杯酒,荀小郎可願作曲水流觞之戲了?”

陸參又恰好打了個酒嗝,王慕之面色不變,另一手的廣袖卷來一只酒杯,曹姽的酒勺卻沒有動一下,殊不知她心裏正在大罵:還曲水流觞,曲你個鬼!莫不是把自己當做和陸亭君一般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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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姽手上一松,酒勺跌進酒樽裏,激起零星酒液,弄濕了王慕之的衣裳下擺,他的手還在空舉,情形一時有些可笑。

這樣的與人為難太過露骨,曹姽心裏有些後悔予王慕之難堪,以後相見難免尴尬,可她決定的事情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反而嘴角一揚對周威道:“就賣周兄的面子,至于投壺之戲,今日勝者是我,玉璧我便收回了。”

陸亭君如蒙大赦,屏息着上前勉強扶了陸參靠坐在樹上,王慕之受了刻意的忽視和羞辱,也沒有顯露出絲毫憤恨怨怼,還能夠平和地安慰陸氏兄妹,又置了酒杯在河渠,順着流勢落入曹姽手中。

曹姽見他慷慨大度,似乎毫不受影響,暗嘆自己欠缺風度與沉穩,與曹婳相談間又對其多有贊賞,曹婳只是一笑,舉杯飲盡。

氣氛重又和諧,衆人在河渠邊玩樂,慢慢遠離了牛車停靠的地方。半山草木蔥郁,風聲鳥語,人再飲幾杯杜康,真可忘盡世間憂愁事了。

曹姽眼見着王慕之的酒杯又悠悠朝自己漂來,正要去拿,忽聽金石铿锵一聲,竟是周威如電馳般抽出腰間所配環首鐵劍,厲喝一聲:“什麽人!”

這一聲把衆人的酒一瞬間喊醒了,陸參耷拉着眼皮照樣子喊着:“什麽人!什麽人!”

不知何時開始,已聽不到駕牛偶爾的“哞哞”,至于車夫多久沒有出現,他們早已沒有在意。曹姽慢慢站起來,擋在曹婳身前,林間的風似乎停止了在樹枝草叢間的穿梭,被緊張的氣氛所凝滞,猶如滿弦的箭一觸即發。

曹婳的那一駕牛車已經被卸了,牛不知所蹤,馬也沒了蹤影,一群野人樣的東西正在拿黑漆漆的覆滿土的工具撕扯上面的錦緞碧飾,兩個車夫躺在草叢裏沒有聲息,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至于陸家的牛車,因無人管束,已經跑到了河渠邊上,也有兩個野人在使力卸牛。

這會兒被發現了,雙方面面相觑,野人裏的一人露出白白的牙齒道:“諸位貴人喝酒玩樂,不發現我們該是多好?”

這麽一說,曹姽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頓時明白對方被發現了,必然來者不善。不然若是放了己方,召來山下部曲,這些人便沒有活路,一樣是沒有活路,不若大家都沒有活路,或可有一線生機。

王慕之慢慢把那柄漆木酒勺抓在了手裏,玉面上滾下一滴汗:“僑民怎會流落到此處來?”

周威頭也不回,話語裏聽不出情緒來:“這些人不是北渡的僑民!”

話音未落,只聽他爆喝一聲,執劍沖向河渠邊的牛車,将原本在卸牛的人一腳踹進河裏,右手銀光一閃,已砍翻了另一個。一道血跡像是緋紅的錦練鞭在車廂的蒙皮上,驚得陸亭君一聲尖叫。

周威一手把住車轅,看着其餘人慢慢圍攏上來,這些人所依仗的“兵刃”,似乎只是一些簡單的爛得已經看不出樣貌的農具。

曹姽明白周威的用意,大吼一聲“快上車!”,只見曹婳和陸亭君撩了裙子,足下跑得飛快!王慕之負着陸參在背上,幾十步的距離竟也不慢,一群人像是被投石機投出的石塊一般沖入車廂,以河渠為背,以周威為前鋒,統統躲進了牛車裏。

周威武藝超群,一柄鐵劍左支右擋,奈何這些衣衫褴褛的野人足有二十數人,因曾常年勞作于田間,雖瘦骨嶙峋,力氣卻不小。平日打個把兔子野豬,也不是未試過,這樣一來,周威招架得就明顯吃力。

他心神一定,一劍揮在牛臀上,牛“嗷”得吃痛,撒蹄子飛奔出去。只是車上兩男三女,車轅又被拆卸過,速度比之從前,慢了許多。且颠簸劇烈,稍有松懈就有被橫甩出去之感。

待陸參勉強駕着牛車晃晃悠悠跑出十幾步,王慕之方才醒道:“周兄怎辦?”

他在家中華宅衆仆,何曾遇過這等劫盜之事,當時也是沒了主意,如今遠遠見到周威奮勇搏殺,只覺自己已成忘恩負義之徒。

曹姽莫名奇妙看他一眼:“如何救?誰去救?你還是他?”

王慕之啞然,正在駕車的陸參如今被曹姽一指就打寒顫,曹婳見妹妹語氣生硬,望了一眼縮在車廂一角瑟瑟發抖的陸亭君,唯恐往後有小人以今日之事對妹妹不利,遂軟語道:“唯今之計,該當先行下山求救,那些人存了滅口之心,小心我們一衆人全折在這裏。”

折一個還是折一群,這選擇一點也不難。

王慕之權衡一下,只好心道此生可能無緣與周兄在仕途上互相提攜了,想起父親的囑咐,一時很有些無精打采。又惟恐被盜賊追上,時時往外探看。

曹婳暗啐一口,突然扯着曹姽道:“快瞧!”

原來周威見他們逃出幾丈之遠,便能放心使出身手。因關乎性命之憂,他鐵劍電轉,将自己周身護得密不透風,忽地如疾風般迅疾突刺,刺倒一片,成功甩開圍堵,也朝曹姽等人的逃路方向而來。

危急時刻,周威“蹬蹬”幾步,竟趕上前來,雙手夠到了牛車尾部。縱身提氣一躍,突然一聲悶喊,小腿竟被追趕的賊人拿鐵犁耙抓到,刷下幾大片肉來。

牛車因此猛地一歪,險些傾覆,曹婳都翻到了陸亭君身上,壓得這嬌弱的女郎直翻白眼。

周威半身扒在牛車上,雙腿鮮血淋漓,牛車速度驟減,幾雙漆黑猙獰的手幾乎已抓到牛車尾轅,黑而兇殘的臉膛讓才緩過氣的陸亭君驚叫大喊:“快把他扔下去!扔下去!”

王慕之環視着車內,兩位公主、陸氏兄妹以及自己和受傷的周威,還有車外晃動的那些像野獸一樣牙口似在滴血的兇人,周威被扯掉大片肉,幾乎露出白骨的小腿。

丢棄誰呢?王慕之袖子裏的手動了動。

就在這時,曹姽突然出手按住周威的肩膀,右臂高擡,伴着“嗖嗖”幾聲,數道金光在眼前閃過,緊随的黑影慘叫出聲,從牛車尾部滾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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