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建業秦淮河邊有烏衣巷,巷內有揚州刺史王道之、禦史中尉李未、五兵尚書崔琳、幽州刺史謝重及司農張侖五戶人家。

王家築樓三層,子弟居其中,賓客至其下,望見者以為仙人。巷中豪宅貴第,尤以王謝二家稱奇,齋宇光麗,服玩精奇,車馬出入,逾于邦君;園林山池之美,有若自然,臺城莫及。

王慕之知曉謝家家主謝重來訪,午後便在築樓廳堂前的園中徘徊,希望至少能夠和這位第一品的圍棋聖手見上一面。

九品中正制施行以來,時人将品級評定引以為時尚,并不拘泥于中正為朝廷選拔人才,額外如書法、繪畫、文才詩賦、樂理乃至容貌風度、清談玄辯都可以九品定級,雖是民間風議,卻也代表大衆的認知。時人認為圍棋可居第一品的有兩人,就是王道之和謝重。

王慕之原本以為二人勢均力敵,這局棋沒有一兩個時辰恐怕完不了,自己恐怕要久候多時。

不想他未等多久便被自己父親喚人叫了進去,臨窗的葦席上置了一個漆木小幾,棋坪上厚重穩實的香木棋顆顆擺置,其色如玉,然陽光從窗外射入,卻并不令這瑩潤的棋子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光彩。這樣的名士所掬之物,乃是第一等的對弈佳品。

向二位長輩依例請安,王慕之略瞥一眼棋盤,看出父親執黑于中腹及一角陳兵,謝重上當,盯準了棋數較多的上方一角,卻被父親以十二子從中腹突圍。

此盤其實尚未定勝負,但謝重太過冒進,而王道之又太過冒險,二人皆有心事,便命侍人在一邊打了棋譜留待日後再解。謝重雖未言明,王道之卻将兒子招了進來,好讓謝重解惑。

謝重長須威嚴,豐頰寬骨,對王慕之卻甚是可親,一口地道的洛陽官話:“這位便是慕之小郎君?”

王道之卻冷眼看着,細眉長目顯得漫不經心,王慕之年少成名,風姿始于這位父親,卻并不及這位父親。王道之一副家常的葛衣道冠的打扮,露于衣外的肌膚細膩潔白,棋盤上黑白子交錯,黑子不及他眼眸明淨沉慧,白子不及他手指冷清玉曜。

聽得謝重問到自己,王慕之心中一喜,陳郡謝氏也是一等一的門第,面前這位又官至幽州刺史,實是一個結交名士的好時機:“在下正是。”

謝重撫着美髯,呵呵笑道:“某聽聞今年常科進士科的頭名是琅邪王慕之所得,幸得拜會。慕之小郎君未及弱冠之年,十五之歲便有如此見地文采,實在難得。某聽聞你上月路過會稽受驚,所幸平安無事,真正上天眷顧,會稽謝氏的莊園,也歡迎慕之小郎君随時踏訪。”

說罷,未等王慕之答話,便起身道:“庾希參我謝家的奏疏,恐怕已堆滿了陛下的案臺,某這就要入臺城請罪。王兄,這未完的棋局,就留待下回吧。”

他也不待王道之和他話別,便踩着木屐、甩着廣袖走了出去。王道之與他多年之交,并不十分理會這些禮節,他似乎在端詳棋坪上的殘局,突地問道:“慕之,你可知謝重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王慕之心裏“咯噔”一跳,連忙低頭,王道之實則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當今陛下乃是英主,周家幫她打下了江左,王家幫她坐穩了江左,她手裏慕容傀這枚棋子,又令我等動彈不得。”

“遼東遠在千裏之外,”王慕之知曉慕容傀近日所鬧的事,心裏鄙夷:“且胡人只管胡作非為,有小謀而無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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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想?”王道之微微昂起下巴,王慕之不知他在打量自己什麽,沒敢接話,就聽王道之繼續道:“謝家在會稽的永興立墅,周回三十三裏,水陸地二百六十五頃,含帶二山,又有果園十數處。然謝氏族人仍不滿足,不斷辟地建私園,還截流富春江支流三十餘處,設置水磨。米之碾碨舂簸,皆用水功。謝氏辟地不算,還将水脈據為己有,與民争奪蠅頭小利,使人貧困流離。你們在會稽山上遇見的盜賊,正是這些因謝氏而至無家可歸的流民,以他們對豪門大姓的怨恨,想置你們于死地并不為過。”

王慕之想到方才仙風道骨的謝重,雖口口聲聲要入臺城請罪,實則表情卻滿不在乎:“世道艱難,農家若不歸附大族莊園,生計何其艱難。即便不為水功,天災人禍總是難免。”

王道之撥亂棋子,令侍人将棋坪搬下去:“慕之,為父只是在告訴你,不要将話柄授予陛下。水磨既是小事,也是民生大事。譬如流言,也是小事,只看陛下是否發作。”

關于三公主是如何忘恩負義對待周威的,這流言像是河中漣漪,在建業中慢慢如波紋般發散開,王慕之僵着臉道:“父親,小兒豈是這等人……”

“當然不是你,你妹妹神愛告訴為父,是陸家女郎身邊的婢女在散布這流言。”王道之踩住木屐,王慕之想要伸手去扶卻被避開:“女兒家嘴碎乃是天性,陸茂的女兒卻尤甚。”

王慕之的臉十分地尴尬起來:“父親……”

“至于三公主,”王道之拈了拈白面上的胡須:“為父并不認為她做錯了事。初時不救周威,乃是審時度勢;危急關頭出手,卻有臨陣扭轉乾坤之勢;至于威脅于你,真正是恪盡忠義。周家從前是陛下的人,周威經了這遭,卻是三公主的人了。她小小年紀,大節無虧,小節不拘,不愧曹家子孫!”

王道之看了眼臉色蒼白的王慕之,心裏一嘆,臉上卻沒有分毫不忍:“至于你,口稱要救周威卻不付諸舉動,大廈傾覆卻思抛棄周威,所言所為,不過是反複小人。”

不管王慕之是如何被自己的父親言語刻薄,當天稍晚,臺城內的皇帝陛下連下了三道禦旨:革除謝重幽州刺史之職,代之以閑職伏波大将軍。将軍一職自漢便不過是個恩封之官,臺城內多不勝數,連王道之自己頭上還有一個龍骧将軍的加銜,謝重這回真正是閑着了。

其二便是将授官書示下,王慕之恩封七品太子洗馬,位同當年名滿天下的美男子衛玠,而陸參則不偏不倚加了太子舍人,二人以後還是同事關系。

至于其三,曹致贊陸亭君有徽柔之質、安正之美,召入臺城封為秉筆女史。

陸亭君的母親羊氏聞言大喜,她知女兒心裏一心牽挂那個琅邪王氏的郎君,但是經由女帝一擡舉,往後何愁沒有好姻緣,若是嫁給太子,亦是未可知之事。她歡喜得要命,唯有長子陸參平平淡淡接了授官書,對着妹妹的天降機緣撇撇嘴。那日的事情他很清楚,可亭君是自己的妹妹,然三公主姽卻是陛下的嫡親女兒。

陸亭君得了旨意,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又不敢對母親說自己做了什麽。

當日她随父親回松江府華亭,官道上竟然沖出野豬。身邊為數不多的随侍之人只好競相奔逃,可野豬偏偏沒有追他們,反而山上沖下一群嘴裏大喊“打野豬!”的農人打扮的大漢。趁亂将陸茂從牛車裏拖出,當着陸亭君的面,一個野人亮着白牙,生生踢斷了陸茂的腿。

陸茂姬妾衆多,羊氏只一心挂在兒女身上,對陸參和陸亭君嬌寵無忌。

夫郎如今卧病在床,也不見她多加寬慰,反而得知兒子、女兒封了官職,連忙去天師道的盧道人處求了符紙,叮囑兒女随身佩戴,好早日步步高升、光宗耀祖。

陸亭君被臺城的牛車帶走,一路被宮人簇擁着直送到集賢閣。陸亭君初時還唯恐這許多人如同監視般對待自己,後頭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麽,誰知引路的黃門将她帶入了集賢閣,這是整個建業做學問的至高所在。這才令陸亭君欣慰不已,這世上唯有集賢閣不負自己才女之名,往後若是在集賢閣做名修書女史,也是快意之事。

她不知道皇子皇女們每日在此讀書,以至于曹姽與她互相證實對方的存在後,都吃了一驚。

因只有曹姽沒有伴讀的公卿家的孩子,太師王攸自然手一指,讓她跟到曹姽身後去。

王攸位高權重、經年積威,既是儒玄雙通的大才、又是世代書香的蘭陵侯,陸亭君不敢不從。小虎向來被曹姽縱着鬧,見了陸亭君便分外眼紅,趁着她魂不守舍便伸腿絆她。陸亭君不防,踉跄一步,藏在大袖裏的朱砂符紙掉了出來。

王攸喚僮兒拾起一看便大怒,他一介大儒,怎能入眼這等怪力亂神之物,頓時氣得胡子亂顫,打發陸亭君連同曹姽衆人:“你們不必上課,都出去!”

曹姽遭了這無妄之災,也并不記恨,于她豈有白白錯過逃課的說法。

上巳日她胡服快馬、英氣逼人;今日她嬌俏雙鬟、廣袖蓮花襦裙,一條珍珠流蘇玉帶纏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黛。雙鬟上紮着的金帶系着兩個銀鈴,行走間“叮鈴”脆響好不有趣。

大虎小虎緊随她身後,唯陸亭君心有顧忌,慢慢拖着步子跟在後頭,像是害怕曹姽回頭咬她一般。

曹姽自上回被母親召見,便知建業裏有一些關于自己的不好流言,曹婳雖與自己不和,卻一向都是光明正大地來,這等不上臺面的手段她不會用,也不屑用。

同樣的,曹致把機會送到自己面前,曹姽也只會選光明正大的方式:“太師把咱們趕出來了,不找點樂子打發時間可怎麽是好?”

小虎知情識趣地湊上前:“公主,燕王新送的弓箭可趁手?”

曹姽心嘆大妙,吩咐小虎取了那把由遼東硬質柘木所做的小弓和一籃新貢的蘋果,從籃子裏拿出一枚鮮豔的果子朝陸亭君的蓮臺髻比了比,覺得放進去是個不錯的主意。

陸亭君被大虎小虎按在樹上,眼淚“撲簌簌”地流,雙手被反背而綁,小黃門得了燕王的令,勢必綁得緊緊的。

大虎掏出專為曹姽拂塵的手絹,往陸亭君臉上一糊:“女郎太不知趣,我與妹妹日日與公主這樣玩耍,可有趣得緊。”

小虎也道:“女郎就聽我姐姐的,你不知蘋果被箭一射,就會粉碎成汁,那味道香香甜甜,滿身髒臭的人染一染這香可好呢!”

曹姽正往筋弦上卡箭槽,擡首對陸亭君極燦爛笑了一下:“本公主箭術如何,陸姐姐是親眼見過的。你盡可放心,這一枚蘋果在我眼裏就如車輪那麽大,輕而易舉得很。只是你千萬莫要亂動,不然人有七竅,你卻獨獨八竅,多開一竅,興許會聰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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