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曹姽迎風而立,如幼株般稚嫩而修勁的身體昂立在料峭春風裏,身着紅妝,卻俨然一個全副武裝的甲士。
她手中小弓控滿月之弦,眼睛微微一閉一睜,已找到了準星,鈎弦的拇指上金韘在她妙潔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光,硬木小箭發出“嗡嗡”的細顫之聲,直往陸亭君飛去。
陸亭君直覺扭頭要逃,小虎怕她亂動反而釀成大禍,手掌拍在她額上按住這女人的頭顱,蘋果穩穩安然地待在蓮臺髻中。
小虎一點不怕曹姽失手,敢于伸手去按陸亭君的腦袋。她力氣也很不小,陸亭君的頭重重一下“咚”地砸在樹幹上,眼冒金星幾乎撞昏過去。
随即一股勁風擦過,伴着頭頂臉上一涼,原來曹姽一箭已經射穿蘋果,釘在樹幹上,那箭至快至利以至于讓整個蘋果炸開,變成一捧汁水撒了陸亭君滿頭滿臉,讓她被撞了個大包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
她“哇”一下大哭,不知感慨自己劫後餘生還是形容狼狽,就聽曹姽扔了弓箭嘟囔一句:“就會哭,沒意思透了。”
這樣都嫌沒意思,這小瘋子到底還想怎麽樣?可這裏是臺城,曹姽也沒避人,周圍侍人來來往往,一個上前解圍的都沒有,更不要說去禀告陛下,陸亭君心中恨恨,卻毫無辦法,只好哭得更大聲,好惹人過來救自己。
天随人願,就在這時仙都園裏響起一個青澀和沉穩的男聲:“阿奴,你又在胡鬧什麽?”
太子曹修今日奉了女帝命巡視衛戍建業的宿衛軍五營,五營乃是武衛營、中堅營、中壘營、骁騎營及游擊營。
因司馬炎曾任曹魏中壘營将軍,曹致登基後便裁撤中壘營,只保留營制,卻削減該營兵力、缺額不補,官職只有象征意義,凡是被封為中壘将軍的人莫不戰戰兢兢、日夜難寐。
“阿兄,我不過是練練手而已,何曾胡鬧?”曹姽心虛地向長兄撒嬌,在乍然看到曹修身邊緊随着周威的時候高興地笑問:“周兄看來傷已痊愈,走馬步射之事,本公主又有伴矣!”
曹修拍拍周威的肩膀,頗欣慰道:“周威乃是母親新封的中堅營将軍,少年将才,來日可期啊!”
建安年間,張遼、許諸均曾任中堅将軍,這個職位備受皇帝器重及衆人期待,而周威此次從外軍都尉到中軍宿衛軍将軍的擢升,是女帝把他當做心腹的暗示。
而這紙授官書,卻又似有意無意地被貶斥謝重、授官王陸二家子弟及招陸亭君入臺城為女官的消息掩蓋下了。
到底做過幾年皇帝,曹姽知道周威面前的路既遠且長,她真心實意地恭喜道:“周兄大才有忠義,義興周氏這代又出豪傑啊,如今中堅中壘二營,兵皆屬我阿兄,周威你可要好好跟着我阿兄。”
衆人其樂融融一片,大虎小虎早就很有眼色地放開陸亭君,一左一右地立于曹姽身後兩側。陸亭君雙膝發軟跪坐在地上,頭頂上方的樹幹上插着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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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都把陸亭君遺忘似的,周威因為曹修及曹姽兄妹二人毫不吝啬地贊美而紅了黝黑的臉道:“臣定不負陛下聖恩,太子殿下禮賢下士,公主殿下待臣有大恩,今日便立誓于仙都園,當該一心一意守衛徽音殿。”
曹姽卻掩嘴一笑:“除非你這個能人再不需要睡覺,才可永遠守着太子宮的殿宇。不成不成,我明日就向阿兄借了你去一同騎馬。”
曹修卻略一肅容:“阿奴你年已十歲,怎可與男子随意出入臺城?周威陪你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應阿兄将部曲全都帶上。”
周威想起前次的事也心有餘悸:“臣武藝低微,還需公主搭救。公主若要騎馬游樂,威自當随侍左右,然太子的話乃是上上之策,萬望公主不可獨自出城。”
“都是老古板,沒意思透了。”曹姽撇撇嘴,又回頭看一眼陸亭君:“膽小鬼,更沒有意思。”
周威想這陸氏女郎被衆人如此刻意忽略、而衣飾發髻也髒污不堪,狠受了一番折辱。她做錯一些事,卻畢竟只是十多歲女子,那副狼狽樣子他不忍直視,這才掐準了時機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這陸氏女郎……”
曹姽最讨厭聽到陸亭君的名字,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我自己去與母親說,她膽子這樣小,我不要看到她,叫她家去。”
被一個驕橫的公主折辱玩弄或者被顏面盡失地退回家中,陸亭君不知哪一樣更毀名聲,不料這時太子曹修開口道:“阿奴,陸氏女畢竟是個未嫁的女郎,你這樣将她趕出臺城,讓她如何有面目示人?”
“哼,要不是我為公主,她所傳的流言又要讓我如何示人?!”曹姽冷嘲道。
因流言因自己而起,周威十分惶恐:“護衛公主乃臣的職責,縱死也不惜,更當視死如歸途。然公主神乎其技,臣才得以茍活,又蒙陛下大恩,義興周氏埋骨沙場也報不得萬一。”
“好啦!好啦!周兄說話如此迂腐,哪還有當日英雄風範?我曹姽生平最憎與人恩來報去,但施恩可不還,有仇必得報!”曹姽吩咐左右:“把陸亭君刷洗幹淨,怎麽來的怎麽回去!”
這時衆人的眼光才望過去,曹修長得像曹致,卻因父親慕容傀的緣故,身量已過七尺,貌有清越建安之風,形具昂然丈夫之勢,既符合時下對男子風度容貌的審美,然再觀其人,又有叱咤天下的魄力。
陸亭君臉一紅,莫名想起王慕之來,他是地道的風流文士,儀容萬般郁秀,女子愛貌,當欽慕王氏郎君。今日見了太子,才知世上有兼具風度與偉岸之男子。
陸亭君急急擡袖子抹臉,心裏暗恨這樣的好男子竟是曹姽的哥哥。而曹姽長得更像那個胡人父親,皮膚極為膩白,如雪山凍玉。五官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绮麗,曹致慕容傀都非容貌出色之人,卻把長處都給了這個女兒。
鮮卑白奴,一身髒血,陸亭君唯有這樣想才能讓自己好過些,胡女與周威這樣的莽漢恰好可配一對。
曹修年十五,但這不代表他不懂陸亭君暈陶陶的目光是怎麽回事,他一國太子,在太多女郎宮人的身上見到過這種眼神。
“陸女史,孤代阿奴給你陪個不是,她天性頑劣,女郎卻心思敏俐,有常人不及之慧。我等俗人七竅,女郎堪為八竅玲珑之人。”他示意大虎小虎把陸亭君帶下去:“你放心,孤會下令,宮中之人尊你為八竅女史,以彰女郎聰慧顯德之名。你此遭先回陸家暫住,待阿奴把規矩學好,就将你接回來服侍她。”
一席話把個陸亭君說得目瞪口呆,像個傀儡一般就被衆人拉扯下去。
曹姽知道阿兄定是早就來了,才聽到自己諷刺陸亭君之言,到底阿兄還是護着自己:“哈哈哈哈,這下臺城可都知道陸家女郎心眼子太多,得了個八竅女史的名頭。”
“你還敢說?”曹修板起臉道:“王慕之授了太子洗馬,往後便是我的幕僚。陸茂官職不低,陸參又是新進舍人,你和陸亭君若同在宮中,你還不把徽音殿的頂給掀了?!”
“他哪裏值得我去掀了你的宮室?”曹姽不服。
“那你做的都是些什麽事?”曹修一向溫文的聲音也大了些:“莫當我不知道,你和伽羅是為了見誰出宮?你和陸女郎又為何變作宿世仇人一般?這王慕之,不思建功業,卻周旋于高貴女郎之間,真真不配稱作丈夫!”
“阿兄你這是偏見,貌美郎君誰不喜歡……”曹姽一眼看見因置身兄妹吵架,尴尬得恨不得匿藏起來的周威,想起王慕之那日不得掩飾的殺意,想起他看破自己和伽羅身份的虛僞,突然覺得自己那些蒼白的辯語沒法在周威面前繼續說下去。
曹修哪裏不了解她,沒有再責難下去,而是說起了他來此的目的:“你随我在集賢閣讀書已有好幾月,母親要檢查功課。次旬的東堂朝會,母親要問東魏是否應出兵巴郡,我等三人都要列席。”
曹姽暗暗叫苦,早知道讓陸亭君給自己寫份不得不失的策論再趕出宮就好了,她一蹲身朝曹修草草告退,嘴裏說着自己這就去做功課,心裏卻想去燕王府找老爹求救。
周威悵然看着那角蓮花襦裙消失在仙都園草木林深間,落在曹修眼裏就讓當朝太子直嘆可惜:若阿奴屬意之人是周威,大抵所有的人都能放心了。然不讓人操心的阿奴,怎麽是阿奴呢?
燕王府裏,慕容傀被曹姽折騰得頭大如鬥:“我和你母親正賭氣,這時候幫你捉刀寫策論,豈不是更要惹怒你們母親?”
曹姽笑嘻嘻扒住慕容傀的皮袍,扯着老爹一同坐在榻上,一句話直戳慕容傀心肝:“你們二人哪天不賭氣啦?好阿爺,你幫幫阿奴好不好?阿奴下次不和你搶鹿脯吃。”
慕容傀長嘆一口氣:“你這幾月在集賢閣讀書,到底讀了些什麽勞子?巴郡天府,地傑人靈。若是要打,且能打下來,自然是可以作為日後北伐的大後方,然入蜀容易出蜀難,誰帶兵入蜀又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若是不打,也有天大的理由,你母親沒錢打仗。”
曹姽看看身上華服麗飾,納悶道:“沒錢?”
慕容傀去揪她耳朵:“你一個小小姑子,能使多少錢?好了,快快睡覺,說不定一夢就夢一篇策論。”
說着被子就扔到曹姽臉上,曹姽把被子抓下來,望着阿爺在燈光下暈黃的臉,心道:誰說我用不了多少錢,上輩子我揮金如土把你氣得從遼東特地跑來把我關進廟裏呢!
想着想着,她一翻身,到底年幼易累,便陷入了夢鄉。
夢裏,她還在臺城的東堂禦座上,玉階下有人手持象牙笏慷慨陳詞,她卻對着左側吳王神往,瞅着自己夫婿王慕之出塵俊臉癡癡傻笑。
曹姽看着自己那幾乎拖着涎的癡笑,渾身寒毛在夢裏炸了起來。
她一下從被窩裏跳起,只着單衣大喊着“我想到了!想到了!”,把大虎小虎也吵醒,連叫下人備馬,天還未亮便一騎絕塵沖回來臺城,等到慕容傀發現馬廄裏愛馬失了蹤影,早已追之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