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集賢閣位于徽音殿後方,左右共四處廂房,往上二層是排雲書庫。
排雲書庫亦是秘書監的往來重地,與西漢蘭臺、東漢東觀大抵作用相似,專為編撰、收藏和出版圖書的機構。秘書監內對供職官員的文化素養要求極高,歷任秘書監莫不是當代的飽學之士。雖因尚書臺的崛起,秘書監漸漸遠離了權力中樞,但是以太子太師王攸為首的秘書監元老們,仍是天下學子敬仰的雲端人物。
太子洗馬管理東宮圖書典籍,亦是秘書監關涉的職務,王慕之今日特地趕早來拜見太子太師王攸,也是打着同僚之誼的目的。
至于同來的舍人陸參,看中的乃是王攸蘭陵侯的身份,書庫外守夜值掃的小黃門打着瞌睡,連書庫進了三個人也不知道。無怪他,此刻寅時,外面漆黑一片,連太陽都沒有出來呢。
曹致自登基之日起,歷時三年,使人編出圖書目錄《中經新簿》,把庫書分為甲乙丙丁,甲部為六藝及小學等書,乙部位諸子百家,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及雜事,剩下的丁部則是詩賦與圖贊,四部共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圖書。
而東魏初年,因戰亂致江左僅遺書三千多卷,可見曹致及秘書監諸官在檢校書籍上做出的努力之巨大。
陸參漏夜即起,不過是不想待在家中。陸茂卧病在床,姬妾在床榻前争風吃醋、不得安寧,正房裏亂作一團。
羊氏自那日陸亭君被臺城裏的貴人送回家,就害怕遭人恥笑而足不出戶,日日窩在房中焚香畫符,出門便是找天師道的盧掌教灑遍銀錢。至于小妹陸亭君,對那日的事緘默不言,饒是陸參怎麽問也不開口。然當日太子身邊的黃門親自伴她歸家,衆人還以為她入臺城一日便要做了鳳凰,誰知太子無從表示,還親自在一家老小面前賜了陸亭君“八竅”之名。
陸家人口複雜,陸八竅之名一日裏便經了下人的口傳遍華亭,如今誰人不知太子金口玉言暗諷陸家女郎心眼子多,還不顧情面地将其趕出臺城。
羊氏原本以為女兒此生貴不可言,就算王家不合适,說不定還能攀上太子。如今兩頭走空,江左還哪有青年才俊願向陸八竅求親。這女郎如今年已十四,她母親挑揀無度,本身又心系王慕之,做着南北聯姻的無望之夢,慢慢年齡大了,如今被皇家羞辱,已是悔之莫及。
陸參心裏憤懑,不過是個小小公主,竟把自家折騰的一團亂。陸參不願待在家中,寅時便出了門,和王慕之一道在集賢閣等待太師王攸,因天實在是冷,二人便入了排雲書庫等候。
陸參不耐煩和王慕之一樣慢慢翻着丙部的史書,天色還早又四下無人,他索性直接開了口:“慕之,你我相識多年,說是親兄弟也不為過了。亭君如今這般,就算是沖着往日情誼,你也要照拂一二罷!”
書閣幽深,黎明時分一絲聲響也無,間或有房梁上野貓的咕嚕聲,端的碜人。陸參細眉長眼,相貌清秀,卻在這昏暗的場所裏透出一種難言的陰郁來。
王慕之平日家教甚嚴,潔身自好之說并不是假的,相反陸參反而要浪蕩纨绔不少,見過的世面多了,心也就更狠,王墓之想起那日父親所言,直覺不能應承這事,便微皺着眉頭道:“亭君暗地裏所說的話,都落進我妹妹神愛的耳朵裏。神愛平日都不大出門,可見這流言在建業流傳之廣,如今連我父親都知道,如何還能在家尊面前為她說話?”
“哼!冠冕堂皇的敷衍之詞!”陸參踢了一腳木質的書架,野貓似被驚到,又“嗚嗚”了幾聲。
這書架幾乎與房頂等齊,堆滿了車載牛拉的竹簡、布帛和絹書之類的文卷。又因是史記部,歷代傳下的竹簡便尤其多,陸參一腳上去,那沉重的書架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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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慕之無奈,挂上一副為難的郁郁之情,讓人心生憐惜,可惜陸參是個男人:“陸兄又緣何為難我,亭君貌美多才,乃是建業的好女子,于我則是把她當做妹妹一般。”
陸參才不信這番鬼話:“我陸家自是不得配你王家,琅邪王氏就是作配皇室也是綽綽有餘,何況那曹家出身寒門、又是閹宦之後,可惜這滿臺城的人都知道你父親太能幹,以後不是太子娶你的妹妹,就是你去做公主的驸馬。”
說起公主,王慕之眼前就閃過一抹修勁的剪影,不過十歲的年紀,腰身已比弓弦柔韌。那雙眼睛明明單純淨澈,他卻總有種望在己身上脈脈含情的錯覺。
可惜太過悍烈狂妄,他想起自己幾乎到手的狀元,還有父親毫不留情的斥責話語,反對曹姽更深厭惡起來,就連那點曹姽展露人前的無傷大雅的傾慕,也似十惡不赦。
聽到二人話題和自己有關,曹姽趴着往書架外邊湊了湊。
銜蟬奴妖異的雙眼在夜涼如水的魅黯裏如兩簇鬼火,曹姽之前噓它不成,這畜生硬是賴着不肯走,仿佛吃定曹姽不敢出聲。此刻曹姽一手按着它脖子,一手扒着書架邊沿,心裏暗暗期待王慕之能反駁陸參,銜蟬奴掙脫不得,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皇家的事都是國事,陛下不下旨意,”王慕之事不關己道:“我等怎能妄自揣測?且我觀太子與二位公主進學也頗為勤奮,寒族也并非不出俊傑才女。”
“陛下讓子女列席進兵巴郡的朝議,這是在鋪路呢!太子是獨苗苗,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陸參刻意壓低聲音,陰險的眼裏不掩惡意,沙啞地恨恨道:“上頭已經坐了個雌貨,莫不是下一任還來個小雌貨。我等堂堂男子,竟也俯首帖耳?你王郎君,可是以為自己做了驸馬,以後還得共享天下?”
王慕之本便對曹姽不滿,這只言片語間又被陸參挑起怨恨來,但他終究有所保留,只冷冷哼道:“小雌貨多行不義,君臨天下或者與王家結姻,我看她沒這個命!”
門外小黃門打了個哈欠,二人遂不敢再說,卻不知頭頂上話裏所說的“小雌貨”正把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她曹家祖上是宦官沒錯,然大長秋曹騰侍奉東漢四帝,歷三十餘年,進達賢能,史書上都無所毀傷。
武帝曹操更是一世枭雄,至死也保住了凋零的漢室。她母親曹致不過一介破國家亡的女子,也可堅守谯國的祖業,又南下江左,創立不世功業。
這底下二人,陸參也就罷了,不過無恥小人。而他王慕之,曹姽心中清楚,什麽見鬼的善詩賦、善丹青、善書法、善玄辯、善六藝諸法,除卻這些,這個才絕江左的郎君卻在自己全盤縱容的情況下,連造個反都成不了。此等小人自己沒本事,只會拿家族往臉上貼金!
他們有什麽資格看不起自己、看不起曹家,甚而侮辱自己的母親?他二人出自王陸大族沒錯,可觀他們言行,王陸二族的豪大顯耀卻和這兩個小人有甚關系!
曹姽怒極,原本抓着銜蟬奴的手不由自主地就使了大力。
銜蟬奴被驚吓到,只覺脖子一緊,曹姽幾乎要把自己扼死。它本能地就朝曹姽撓了一爪子,正抓在曹姽鉗制它的右手上。
曹姽吃痛,驚呼一聲放開了銜蟬奴,這貓幾個起落,靈巧地就消失在排雲書閣完全望不盡的黑暗中。
這下是藏不住了,曹姽微微直起身往下看,陸參、王慕之一副見鬼的表情仰首望着自己,瞪眼張嘴得好不可笑。
曹姽突然就釋然了,見不得人的可不是她,可她絕不會這樣放他們走。
她摸摸手背上的血,雪白的臉像是讨債的惡鬼,阿爺告訴她狹路相逢勇者勝,下不了手的是慫蛋,她使出渾身力氣把周身的竹簡都揮下去:“敢說本公主是雌貨,我就雌給你們看!”
一大卷《農政梗要》像塊石磚一樣砸到陸參頭上,當即就幾乎把他砸暈過去,緊接着是像驚雷一樣的傾覆聲,吵醒了整個臺城。
在門外值守的小黃門被從睡夢裏吓得跳将起來,拿着笤帚喊了幾句“地動了!地動了!”
一會兒他又發現不對,便悠悠伸了個懶腰。舉着笤帚小心翼翼往書閣裏走,一只不知打哪裏來的野貓踩着他的紗冠跳出去,又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因書閣內忌火,小黃門不得點燈,好不容易才發現大堆傾覆的竹簡和一個空落落的書架。借着夜色,一個白影從書架後竄了過去,當即把小黃門吓得一個趔趄,差點絆倒在書簡堆上。他嘴裏罵罵咧咧地扶正歪了的帽子,對聞聲而來的兩個禁衛表示沒有大礙,幾人便開始清理書簡,還不足一個時辰秘書監就要來人了,若不清幹淨,便只能認罰。
未想到,書簡還未清理幾冊,倒清出兩個人來。
小黃門又差點吓了個倒仰,所幸身邊有兩個帶刀大漢,他不至于無狀。再細一打量,那兩人不過是十五、六歲少年,哀哀痛吟着,臉上有血流淌煞是可怖,一時分辨不出是誰。
倒是其中一個禁衛認出了他們頭上的進賢冠以及身上紫色官服,恐怕是這次新進授官的及第才子,想來趕早來拜見大儒也在情理之中,卻不知遭了此等無妄之災。
小黃門連忙禀告了上頭,那年長些的侍中一眼認出二人身份,想着事情恐怕可大可小,便招了值夜的醫官看診,天明便将二人送回了家。因二人身份敏感,就連太子宮也被驚動了,曹修一早面見了母親之後,便特地去了王陸二府探訪自己的屬官。
與此同時,東宮的禁衛卻在進出集賢閣的夾道上抓到一個了不得的人,手上有傷,身上有血,再聯想到那兩位受傷的郎君,太子又不坐鎮徽音殿,周威無法,只得命人直接把人送進了式乾殿讓曹致決斷。
曹致坐在上首,微蹙着秀眉見慕容傀擔心地把曹姽上下都打量一遍:“阿奴,你怎的這樣不受教!讓你待在燕王府,你卻要回臺城,這下弄得滿身是傷,阿爺可心疼!。”
曹姽心虛看看端坐着的曹致,慢慢跪了下來,也不解釋:“母親明鑒,那兩人受傷之事,是女兒做的沒錯!”
慕容傀很是意外,看看曹致,又看看曹姽,突然“哈哈”仰天大笑着把曹姽從地上提起來,聲若洪鐘地贊道:“那王陸小兒是你教訓的?幹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