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餓了?”曹姽像是沒聽明白,眨眨玲珑剔透的雙眼,又眨眨眼:“你說你餓了?”
曹姽幼年就曾随慕容傀在遼東騎馬行獵,即便惡劣天氣,彎弓射雕亦不在話下。然每年春日冰雪初融,山上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白狼群就會下山獵食。這時慕容傀就會把曹姽抱在懷中,告誡她這時候千萬不要擅自出去行獵,小娃娃見到白狼王準會被吓掉魂兒。
對,狼,就是狼準沒錯!
曹姽下意識握住頸上的白狼睡,不管它是不是真有辟邪神效,父親在單單大嶺力戰所向披靡的白狼王得來這顆白狼睡,她此刻便相信它是有用的,何況她東魏三公主豈能在一個賤奴面前示弱。
那可惡的奴隸看着她的動作,餓狼一樣的眼珠似乎也識破她的內心所想,那個裝着種種藥粉的小小囊袋順着他的指尖滑下去,極輕的“啪嗒”一聲摔進泥地裏,瑞獸連雲的孔雀紋錦緞刺繡頓時髒污一片,仿佛在哭泣自己慘遭玷污的命運。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但是曹姽就是知道他的意思,那雙野獸般的眼珠分明閃動着:沒有吃的,一切都免談。
奴隸阿攬從小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他連做佃戶的命也沒有,只是主人田莊裏養的一條狗。
他走了幾個月上千裏的路,前五百裏他與麥餅糠湯為伍,後五百裏與魚幹豆子相伴。麥餅像石,魚幹似土,首入雙枷,腳戴鐐铐,後背負着一個随時都會死掉的流徙少年。
阿攬在濃密不得剃的胡須後龇了龇牙,想着同村那個奸詐的漢人小子,真得感謝他把自己偷出去賣了個好價錢。
那可是五百魏五铢,阿攬這輩子還沒見到過那麽多錢!若是可以,阿攬也會選擇賣了自己,只要一頓飽飯就行。
眼前這個小公主,驕傲蠻氣,像是初春樹枝上的第一片嫩葉,紮手得很,卻青蔥得仿佛有露珠要滴下。
阿攬咽了咽喉頭,心想:她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曹姽氣怒地看着那只被扔在地上的囊袋,把臂彎上的籃子毫不雅觀地晃了晃,發現裏面還有陶器相碰的聲音。
她想起大虎每日午後都會給自己熬一道湯羹,既是平時自己吃慣的,她并沒覺得有什麽可惜,但是叫她輕易拿來給一個奴隸填飽肚子又心有不甘。
于是曹姽故意将瓦罐拿出,這裏頭是素日她慣用的開胃湯羹,名曰如意菜的那道。
一離了籃子,拿掉陶罐蓋子,湯羹便香氣撲鼻。而且散發出來的味道并非是調味醬汁的那種濃厚淳郁的芳香,而是來自食物本身的,那種輕靈飄蕩又勾人饞蟲的微妙滋味,眼見着周遭幾個大漢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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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姽得意一笑,右手拿着陶罐,左手拿着龍首青玉小勺晃了晃道:“吶,你看到了吧。本公主賞你吃的,但是若你吃飽了飯,卻沒有照顧好沈洛,嶺南道一路艱難險阻,本公主也可以讓你比先前難過千百倍。”
她一邊得意洋洋地威脅挑釁眼前人,一邊還陶醉地欣賞那奴隸僅露出的兩眼中,對食物的露骨渴望。
可曹姽是從未見過何為饑餓的人,因她沒有挨餓過。她也沒有想過饑餓對人會造成何種的影響,那奴隸根本當只她的話是耳邊小溪流水,兩眼單單盯着陶罐放光。
待曹姽反應過來,右手上早已空空,正待補救,只見奴隸大漢頭一仰,湯羹瀉下一道潇灑流暢的銀白色弧線,涓滴不剩地流進了那張有森森白牙的口裏。
這變故讓曹姽驚得輕呼一聲,左手捏着那把僅存的龍首青玉小勺尤為可笑,就連大虎小虎都怔楞在當場,大虎手一抖,甘蔗汁就差一些便要全數糊在沈洛臉上。
像是在嘲笑色厲內荏的曹姽,那奴隸還意猶未盡地發出嘗吮的“吸溜”之聲,豪邁痛飲之後,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把空了的陶罐扔到一邊,那內造器皿發出“骨碌碌”的滾地脆響壽終正寝,然後他甚至意态誇大地抹抹嘴,又咧着口白牙道:“這湯羹好滋味,值得阿洛的性命!”
曹姽想把鞭子拾起來給這個膽大妄為的人一記厲害的,卻突地想起自己才痛罵過虐奴的官兵,不好即刻出爾反爾。想上前幹脆給甩個巴掌,卻不知那黏稠成一團的胡子頭發裏藏着多少虱子,要是爬到自己身上如何是好。她心想要不幹脆踹上一腳,可思及那奴隸渾身石頭一樣的硬肉和先前沒讨着好的黑臉大漢,又打消了主意。
她不耐煩地吩咐軍士:“上枷!上枷!”
奴隸大漢那只造孽的手終于不會再作惡了,曹姽這才昂起下巴道:“算你命好,這輩子嘗了一次如意菜羹,你這等胡奴往後就在夢裏回味這滋味兒吧!”
人道是由奢入儉難,只怕這胡兒往後再吃那幹糧,無論如何都咽不下肚。
不想那奴隸頭手都在枷內,卻自然得仿佛穿着褒衣博帶,對曹姽的諷刺充耳不聞,反而大聲道:“公主千金之軀,只怕不知道如意菜就是豆芽,拿豆子泡泡就能得食。如此便謝過殿下,往後每食如意羹,都忘不了今日之賜。”
“你!”曹姽數擊落空,顧不得惱怒,大惑不解地問大虎:“他說得可是真的?”
大虎看公主和卑賤之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顧體統,幾乎急得要厥過去。這羹是如意菜沒錯,只是裏頭添得是和如意菜長相甚為相似的南洋所進貢的“魚飛”(即魚翅),因三公主喜食此羹,陛下才把千金難得的海貨賞給了臨秋齋,現在可好,一大盅全進了這個不知尊卑姓名的奴隸嘴裏。
見大虎急得滿臉通紅,曹姽覺得自己甚是丢臉,這時沈洛已恢複了些許精神,眸子大張,這才嗫嚅一句:“三公主?”
曹姽如蒙大赦,覺得沈洛清醒得甚是時候,就從小虎手上接過手巾給沈洛揩臉,手上照樣沒有輕重,沈洛強自忍着,慢慢就露出一張白皙還帶着少年稚氣的面龐來。
曹姽記得他不過比自己才大兩三歲罷了,卻已然經歷了這世上至深的苦難,而這苦難是他的家人引起,由自己的母親所施加的,少年沈洛卻是誰也怪不得。
曹姽覺得自己的話怎樣都顯得蒼白無力:“藥我已交給了你的同伴,嶺南濕熱酷烈,但是人若是想要活,一定都能活下去。”
沈洛整個人都顯得幹癟巴巴,曹姽猜他體內定是連流淚的水都沒有,可他仍費盡力氣對自己笑了下:“公主放心,阿攬他是好人。”
“希望當真如你所說!不然本公主要他好看!”曹姽踱了兩步,打量被拴在一起的兩人,這時才想起被扔在地上的那個囊袋,她嫌棄掉在地上的東西,卻又躊躇着拾起,傲慢地對那個奴隸道:“張嘴!”
那大漢吃飽喝足,往後想必也不會再被同行軍士為難,正是輕松惬意好時光,竟真的張嘴,曹姽利眸一閃,兩指疾彈,就把那個囊袋塞進了那張嘴裏。
她正竊喜自己得逞,卻發覺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她手指尚不及回收,就被那口森森白牙咬住了。
曹姽渾身都似被定住一般,只覺得那滋味兒說不上的難受,就是明明手指還沒被咬破,偏偏疼得厲害。且讓你知道若是妄自掙紮把手往外抽,牙口的主人便會真的咬下去。
曹姽疼得淚花直冒,隐忍着沒有出聲。
大虎撲上來,拿手上籃子劈頭蓋臉地砸那奴隸也沒讓他放手,一衆兵士和部曲自然也圍上來,那先前的黑臉大漢卻幸災樂禍道:“我昨日抽了他百來馬鞭都沒令他喊疼,如今公主娘娘這根手指怕是要做了雞腿兒啦!從前徐老六逮了只烏龜,愣是咬住他手指不放,最後把烏龜頭割了,卻也還是沒用,硬生生斷了一指,如今已改叫徐龜佬啦!”
曹姽實在被他說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一聲:“你們都不準動,背過身散開去!”
正往外抽刀的部曲默默停住手,閑雜人等只好走遠散開不看。曹姽慘然着一張小小白白的臉,悶聲道:“本公主說到做到,今日便繞了你,一切都不追究,且吩咐他們好吃好喝待你和沈洛,你就松口罷!”
那奴隸竟也不多糾纏,牙口一分便令曹姽逃出升天,只是曹姽臨抽出時只覺食指指尖一陣濕熱,仿佛是被什麽厚軟之物結結實實地卷過。再看那奴隸,又是一副得食湯羹般的滿足表情,仿佛咬的是什麽珍馐美味。
曹姽拒絕去想發生了什麽,随意在下擺上把手指拭了拭,方才僵着臉對兵士道:“天色已晚,你們還不找地界驿站歇腳,莫不是想賴在皇家寺院的私地不成?”
有人心裏嘟囔了句這公主娘娘忒難伺候了,天色就要漆黑一片,這讓他們一行人是要往哪裏去才好。
恰在這時遠遠傳來鳥啼,隐約是雙禽,叫聲此起彼伏、纏綿不絕。大虎突然轉憂為喜,暗對曹姽道:“公主,是夏日裏玄武湖上鴛鴦在叫呢!太子新婚,您又歸家有望,正是好兆頭吶!”
曹姽雙手一擊掌,才感覺興奮,複又轉為失落:“等到本公主回臺城,阿兄和嫂嫂就早不是新婚了。沒意思透了,回去回去!”
她臨去時不知為何下意識看了那奴隸一眼,不想那人也在看她。曹姽正尋思要不要摳了那雙亮得碜人的招子,那人卻帶着夜色将臨的詭秘及薄薄諷刺道:“公主,那并不是鴛鴦。”
曹姽皺眉,覺得興頭上被人一潑冷水澆到了底,就連那根指尖上都寒顫起來,一時大為不耐:“你一個北方的胡奴,也識得南地的水生禽鳥不成?”
那奴隸卻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侃侃而道:“渭河邽山的洋水裏,有一種贏魚,魚有雙翼,叫聲猶如鴛鴦,平日極難得出現,一旦出現,不日必發大水。”
曹姽直直的一個激靈,她雖沒正經讀過幾本書,常為太子太師王攸所惱,然《山海經》卻是打發時間、獵奇吓唬人的好東西,是以曹姽枕邊常伴。
因此她清楚記得《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
大水!曹姽猛地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麽。
她沖齡繼位,不過是因母親早逝,兄姐懼亡。而奪去曹修、曹婳性命的元兇,便是承德十二年的一場遍及江左的大水災所引起的疫病。
那時自己居于臺城,不知朝政瑣事,只是知曉臺城內的人一天天地擔心流民湧入建業周邊郡縣,而母親臉上的憂愁一日勝似一日,太極殿東堂的燭火通宵不熄,一片人心惶惶,多少豪族重臣寝食難安。
再之後臺城便封閉,有病恹恹的宮人不斷被拖出去,她越發被拘在小小的臨秋齋。待到能出門,外頭已經改天換日,東魏曹氏能繼大統的,唯她一人。她明白自己不是儲君之才,然母親已是莫可奈何。
如果不想重蹈覆轍,那麽這次大水,就是十足的關鍵。
曹姽猛地握緊拳頭,突然找到了八部天龍令自己再歷其事的目的。她上一世毫不關心朝政,滿腦子只有情愛,對發生的軍國大事所知甚少。然而只大水這麽一件,卻足以改變往後一切的歷程,那麽也不枉自己重來一次。
大虎見曹姽不語,面色難得凝重,便怯怯道:“公主,卑下之人妄言,怎可盡信?”
曹姽搖頭:“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
她不能對大虎、小虎解釋自己怎麽會預知未來之事,只是确定自己既然決定,就絕無更改的道理。
曹姽一卷袖子,伸手從小虎腰側錢袋拿出一根小小的鳳首雙金鈎,扔到那惹人眼的奴隸大漢懷裏,冷冷道:“本公主領了你的情了。”
又把身上餘下財貨散給衆軍士,算是打點妥當,曹姽便離開不提。
大虎、小虎走在傍晚的山路上,覺得公主的臉色正是前所未有的堅毅。
還是小虎活潑些,對于那鴛鴦叫聲之事也未放在心上,反而好奇道:“公主今日端的反常,怎就和一個卑賤的奴隸杠上了?”
曹姽此刻已沒有方才那麽沖動,她又回憶那人樣貌,卻似乎怎麽也記不得了,腦中只有一雙獵人般志在必得的眸子,或許這就是北邊胡人的通性,小虎其實并不期待她回答,曹姽卻突然兀自一笑回道:“那人的眼睛啊,和阿爺一般呢!”
曹姽出人意料地将母親的半年清修勒令順利完成,再回臺城已是暑氣将去之時。
只是秋日熱度難返,然她見到宮人往式乾殿來來回回送冰也覺反常,便問身邊特來迎接自己的曹婳道:“我之前又不在母親身邊惹嫌,這夏日都快去了,母親的火氣竟也那麽大?”
曹婳正是少女芳信,時過半年,體态又婀娜豐腴一些,發髻也更高了些。她十指纖纖,點了記曹姽的額頭笑罵:“你這淘氣的小女郎,竟也有這番自知之明,曉得自己不省心嗎?你且放寬心,只是這遭母親煩心的事情雖多,卻都與你無關。”
說完這些,她神秘兮兮地将曹姽拉近耳語:“母親心情不暢的根本,是明光殿的那兩個人呢!”
曹婳的話對也不對,式乾殿的大堂內,曹致坐在上首,太子夫婦恭敬地端立下方,就聽女帝問道:“醫官這月來過了罷?”
曹修心裏一緊,嘴上恭恭敬敬答道:“來了的,一切都大好。”
大好也就是不好,身體康健,卻無佳音的意思。曹修是獨子,開枝散葉的任務乃是當務之急,但因曹致是個有皇帝名分的女人,自然并不愛男子納妾,也有權令男子不納妾,她只是不理睬慕容傀罷了。于她,出于貪色或者生子的理由納妾都不行,她看重王神愛,本該是王神愛的幸運。
曹修暗地裏瞥了眼王神愛,見她目光平順、毫無動容,便不由想到二人內帷之事。
當日洞房夜,夫妻該結之發散了一席後,兩人一陣尴尬,便相對無言,多少都覺得有些不吉利。待宮人上前收拾幹淨,曹修那好不容易在青廬裏泛起漣漪的心已經像口老鐘,新娘比自己大上一歲,四平八穩,分毫沒有女子婉轉妩媚之态,這哪裏是個新婦,分明是個姓王的大佛。
他除了王神愛衣衫,捏乳撫臀,只看到王神愛咬牙忍耐,看着這麽一尊玉佛,年輕的太子到底沒成事。
太子宮的內帷之事不可能是秘密,曹致忍了三月後才發作,已然是寬宏大量。
這日曹修曉得非成事不可,便聽之任之讓慕容傀這個做父親的帶自己飲了幾杯美酒。
酒量方面曹修既不肖似父親,也沒繼承母親,量淺得很。慕容傀令醫官稍配了些助興的藥劑,将菟絲子撒在酒中,酒酣耳熱之際,曹修想到王神愛标志的臉,竟也有些感覺。
在慕容傀心知肚明的歡暢大笑裏,他興沖沖地趁夜趕回明光殿欲借興行事。
誰知,王神愛就是那麽個石頭疙瘩,萬事具備,她卻欠了東風,無水怎能行舟,當年三國周郎赤壁,豈不是一頓白瞎?
荀玉姑姑這個老人精兒一早在外聽房,曉得裏面不暢,因受了曹致指示,便厚顏在外高聲問了句:“太子,可順利?”
曹修正氣惱萬分,下面硬直,偏有勁兒無處使,便大聲回道:“不順!”
荀玉得信,當即讓人把明光殿正堂的一架漆木嵌琉璃扇的屏風搬進太子寝房,自己隔着屏風,讓兩個絲帕蒙眼專司內宮之事的宮女給小夫妻加了把勁兒。
其時王神愛這會兒站在式乾殿也想得是這回事,只是她慣來擅做木頭人,牢記女兒家當不羞不燥,持正大方為好。
作為太子妃,為國綿嗣乃是第一要務,她不明白洞房之夜怎就不順,連帶的往後都不順,只是閨房之事又不好探聽,問曹修更是怕損及他的顏面。當兩個蒙眼宮女給她下頭擦了不知什麽溜滑東西,一個扶她雙肩,一個擡她腰臀,助她在上位動作時,她頂着疼痛着實松了口氣,只盼早日有個孩子,好不再受這份苦楚。
二人神情落入曹致眼中,令她倍感心煩,便一句話打發:“一日不開花結果,荀玉就會助你們到底。她是長輩,你們不用覺得羞愧,盡快生下孩子才是最最要緊,醫官也要常駐明光殿。神愛,你早些回去休息,菩薩哥,你留下。”
曹修尚惴惴不安地以為曹致體諒新婦臉皮薄,不好細問夫妻相處之事,因此只把自己留下,卻不曾想曹致對他們沒有興趣,反倒問了別事:“北漢遣使欲讓我東魏的公主和親聯姻,菩薩哥,你怎麽看?”
一聽此話,曹修急切道:“母親,東魏皇族凋零,唯伽羅和觀音奴兩個公主,三族之內,連親緣姐妹都無。若是和親,兒子怎生舍得讓兩個從小嬌養的妹妹受遠嫁之苦?再者,北漢是什麽樣人,不過是蠻夷匈奴自稱漢室皇帝的外甥,那些漢室和親的可憐公主的子孫,這樣的虎狼之國,就是令宗室女嫁過去,兒子尚覺得不堪!”
曹修急急說完這一番話,默默擡首窺母親臉色,卻完全看不出端倪來,心下越發害怕,絞盡腦汁道:“即便我朝效仿漢室皇帝嫁女和親,也不知嫁誰啊?”
這話說在了點上,曹致擡頭,鼓勵曹修說下去,太子頓時信心大增:“那北漢天王劉曜,已是知天命之人,前後已有兩任王後,哪有東魏和親公主嫁過去的餘地。再說他幾個兒子,雖個個優秀挺拔,北漢卻總不立太子。長子劉儉和次子劉胤皆是蔔王後所出,而蔔王後卻已被廢。其餘三子劉熙、劉襲、劉闡乃羊王後所出,那羊王後卻是漢人,還是劉曜攻陷司馬氏都城長安之時,擄去的司馬氏廢帝皇後,名聲極為不堪。母親,我曹氏怎能再與切國賊司馬氏有絲毫牽連!”
曹致便合上這本奏疏,批閱“再議”準備打回尚書省,做完這些才對曹修道:“如此你便讓人多多準備禮貨,令北漢使臣回去複命,伽羅今年十三,觀音奴未滿十二,東魏僅這兩個公主,即便是要商量和親,姑且讓北漢等着。”
曹修拿袖子抹一抹額上熱汗,告退出了式乾殿。
“不枉他一片赤子之心,當是守成之君。”曹致擡手舉茶潤了潤喉,感慨萬千地對自己最信任的荀玉道:“可是朕何有基業讓他守?”
荀玉笑着溫言:“太子才幾歲?陛下有些杞人憂天了,這男子呀,總像稚童。奴婢猜等太子做了父親,便會有大長進。再不濟,陛下不是還有小皇孫嗎?”
曹致揉了揉眉心,越發顯得眼下青黑,嘆道:“也只得如此了,希望王家也不要辜負朕的一番苦心。”
此時曹姽在臨秋齋裏揪着衣帶,思前想後,又覺着自己不過讨封,父母歷來溺愛自己,若不是前頭做了皇帝,自己那公主的幾萬食邑那是跑不了的,便幹脆不想,大大方方跑到式乾殿求見。
曹致這幾日染了暑氣,胃口不振,再加之朝事繁忙,先頭巴郡之事不了了之,才志不得舒,三十出頭的女子,卻頓覺疲累。平日不覺得,此刻曹致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似乎是老了。
想着曹姽在雞鳴山修行時表現甚好,她正有意等身子舒暢些将她招來好好撫慰一番。如今她自己跑了來,想必也有所長進,曹致心頭一軟,就讓荀玉把幺女帶了進來。
曹致也是久才見她,不料女兒在外長得頗好。本在臺城嬌養的小公主,臉上曬得黑了些,卻不掩玉潤膚色。身量抽長,眼看就要追上她姐姐伽羅,再見她身上,衣服似乎都嫌小了。
女帝這便笑了:“你瞧瞧你,野在外半年衣服便不合身,趕緊讓尚服局做幾身新的,莫說尺寸了,就連紋樣都不時新了。”
曹姽好奇瞅着曹致經年所穿黑色玄袍嚴服,并不明白女帝日理萬機,竟還知道建業城流行什麽衣飾紋樣,但女帝原該就什麽都知道。曹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老實跪下:“女兒今日是來求母親一件事。”
果然是有事才來,曹致并未放在心上,料想不過是求着出門去玩,或是衣物簪環之類。曹姽離去半年有餘,這些原就該補上的。
曹致眼珠一動,荀玉就接口解圍道:“什麽求不求的,都是母女,公主要些傍身的小玩意兒,和姑姑說不是一樣的嗎?”
不想曹姽全然不領情,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道:“姑姑這事幫不了忙,女兒今日來求,求的是新安江的封地做食邑。”
曹姽曉得自己是胃口大了,新安江與富春江、錢塘江均有關聯,下游即是富庶豪富的會稽郡及士族林立的永嘉郡,這是要把兩郡都求給自己的意思,簡直就是一方鎮藩親王的無上尊榮。
她此話一出,就連曹致也半晌沒做聲。
曹姽心裏也是一瓢苦水,她上輩子做皇帝時就不理政事,做公主時更是混賬得可以。她只知道要發大水,卻不知水從何來,是江水還是海水。她只得硬着頭皮把臨海兩郡都要下來,也好以管理食邑的名義早做防範。
曹致沒讓她起,曹姽就這麽跪在地上,良久曹致才略微沙啞着嗓音問道:“觀音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女兒知道!”曹姽把心一橫,越發振振有詞:“女兒被拘在山上半年,不說衣食無缺,那是要穿沒穿,要吃沒吃。阿兄阿姐在臺城過得舒暢自在,且又是有品階的,女兒也要!”
曹致或許想過很多,卻沒有想到曹姽說出這番蠻不講理的乖張言語,不由就添了怒氣:“你也知道他們是你阿兄阿姐,你阿兄是國之太子,東魏的儲君,他配享尊榮。你阿姐伽羅也是滿了十二足歲初封的一個縣公主,如今你歲數未滿,一開口就是兩個郡,你懂不懂什麽是人倫禮儀?!”
曹姽話頭被曹致一堵,心裏着急,故意對荀玉給她使的眼色視而不見,強辯道:“我本就是最小的孩子,阿爺都說了,寵一些又有何妨?”
“你這孽障就是被寵壞了!”曹致“嚯”地站起拍案,案臺上奏疏撒了一地,荀玉連忙去扶她。
曹姽也乖覺,連忙上前去扒住母親的嚴服下擺,跪着嘴甜撒嬌道:“娘親,娘親,你就應了我吧!”
荀玉連忙抱她起來,好聲好氣地勸道:“姑姑的小公主哎,你就別惹你娘親生氣了,你若是覺得虧了那半年,臺城的庫房裏什麽沒有?何必要什麽食邑。”
曹姽卻不松手,曹致不耐,從女兒手裏抓回自己的衣衫 ,吩咐左右:“把三公主送回含章殿,沒朕的命令,不準放她出來。什麽時候她想明白了,再給她添衣裳。”
曹姽被一衆五大三粗的宮人簇擁着被送出去,她很不甘心,可是她不敢和曹致叫板。即便去求燕王慕容傀,阿爺也管不上公主加封及分配食邑的問題,因此曹姽就沒去找他。
式乾殿大堂的門關閉之前,她眼睛死死盯着自始至終一邊看熱鬧的銜蟬奴,賊貓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悄悄踮了幾步,鑽到了曹致的裙下。
曹姽見狀,嘴邊洩出一抹陰險笑意。
因覺得曹姽弄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惡事來,含章殿外只是增派了巡邏,對進出也是嚴加盤問,并沒有将其內的臨秋齋包得似個鐵桶。曹姽卻多得是辦法,再不濟把殿裏的小黃門找來,瞅準牆外空檔踩了肩頭就翻了出去。
她目的明确,換了宮人的衣服。直奔太極殿東堂後面的一片小園子,銜蟬奴那畜生向來好雅興,吃飽喝足便習慣在那裏曬太陽歇覺,為此曹致還特地撥了兩個宮人對其照顧。
避開這兩人實在不難,趁一個走開,打暈另外一個,正在給自己舔毛洗臉的銜蟬奴,便被罩在一個虎子(即尿壺……)裏帶走了。
皇帝陛下的愛貓失蹤,臺城裏登時亂成一團,小黃門紛紛學着貓叫,想把銜蟬奴引出來。
曹姽從臨秋齋後頭翻出的陶器虎子還是全新,并不肮髒。她大大方方地在衆目睽睽之下走進式乾殿,讓宮人在進門處給她鋪了條席,儀态萬方坐下。
衆人不知她賣的什麽關子,只見她将那個極為醒目的虎子放在面前席上,左手打開陶蓋,伸進去按住什麽東西似的。另一只手從粗粗的壺嘴裏伸進去,摸索了一下,然後只見她得意一笑,蓋上壺蓋扣緊,下手在壺嘴裏猛拽。
那壺裏不知是什麽怪物,随着曹姽的手一用力,大白天一陣神似嬰兒哭聲的凄厲慘叫從壺裏傳出來,随着曹姽的動作綿綿不絕于耳。那慘叫連綿悠長、起伏怆然猶如滔滔江水,似魔音穿腦而過,圍觀的宮人連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時一個式乾殿的黃門猛地一拍大腿:“這壺裏……該不就是皇帝陛下的愛貓吧?”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宮人一刻都不敢耽擱,将事情告訴了還在東堂的曹致。曹致在禦座上忍耐半晌,待衆臣退下才得脫身,算是她勤政史上的第一回敷衍而為,她連大袖衮服都未脫,直直向式乾殿而來。
走在禦道上,曹致就聽到了那像銜蟬奴、又非銜蟬奴的聲音,她心裏揪緊,腳下更快。
曹姽見她來了,反而抱着虎子起身,爬到了式乾殿的假山上,一邊又氣定神閑地像是放紙鳶一般對銜蟬奴伸在壺嘴裏的尾巴抽抽拉拉,拽得這貓又是一疊聲地慘叫。
曹致臉色鐵青,她早已不慣動武,袖中雙拳卻捏得“咯咯”直響。
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她也并不掩飾怒火,聲音冷道:“觀音奴,你這是鐵了心?”
曹姽不答,她手下一用力,讓銜蟬奴來答,曹婳聞訊趕來,正碰上這一出,連忙捂耳朵。
曹致卻驀地大笑,連說幾個“好”,便宣了中書拟旨的舍人來,當即就言:“公主姽,今上第三女,父燕王慕容傀。瑤華襲月,十枝分葉,孝實天經,因心必極。可封新安郡公主,食邑五千戶!”
中書舍人聽得汗如泉湧,皇帝說是封公主,卻沒有一句好話贊美公主德行,偏偏食邑一下就是五千,又是前無舊例,後世難尋。
他哆哆嗦嗦寫下,又聽皇帝下文,差點連筆都掉了:“今賜杖刑五十,明日新安公主啓程就藩!”
曹姽見目的達成,當下也利索,将虎子朝假山上抛下,自有一堆宮人撲上去搶救,銜蟬奴受了驚吓,到處抓人咬人,幾個宮人被撓出了血痕,曹致也無暇管它。
她見曹姽從假山上慢慢爬下,怒喝一聲:“去,孽障自己領杖!”
有黃門宮女立刻拿來刑杖和刑凳請公主屈駕,曹姽想着不過是頓皮肉苦,閉了眼就趴上去。
那刑杖是專門用來懲治宮人的,兩根木條足有三寸長、手掌粗,桐油刷了一遍又一遍,晾幹了再上漆,是打人的一手好貨。
宮人也不好扒曹姽的褲子,就着褲子外就是一板,曹姽立馬覺得臀部一麻,接着就是一片如水波般震蕩開的綿綿勁痛,還沒緩過氣來,又緊接着第二板、第三板接連下來,她連冷靜的功夫都沒有,直接就被打得哭爹喊娘了!
“我是才封的新安公主!!!”她口不擇言地哭喊,眼淚鼻涕都糊了一臉,黃門手有些軟了:“你們誰敢打我?誰敢打我!”
曹致簡直怒不可遏,一邊大罵“孽障”,一邊讓人全都滾出去,她親自上前扒了曹姽的褲子,露出泛着淺淺紅痕的屁股蛋來,“啪”地就是一下。
和先前不同,光着被打傷處立刻滲出血來,曹姽是多想告訴曹致自己是為了治水,為了阿兄、阿姐的性命,可是誰會相信她呢?不管如何,她要把事情做成了,她連新安公主都做得了,還怕杖刑?只是,要是能疼得昏過去該多好!
可曹姽沒昏,反是曹致痛打女兒數下,氣急頭暈,腳下一個踉跄,險些栽倒。
荀玉趕緊撲上去,讓人将陛下扶進去,一邊無奈地對着曹姽嘆氣,讓她的侍女将她接回去上藥。
慕容傀聞訊連夜就進了臺城,他在曹致那兒吃了閉門羹,只好揪住醫官的領子,用幾乎要把人吼死的音量迫出了前因後果,後腳就沖進了臨秋齋。
曹姽屁股上受傷,只好趴在床上,見阿爺來了,趕緊擡起身來,還未說話,卻得了慕容傀一個巴掌。
曹姽有些懵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若是上輩子,就是被打死她也認了。如今被打,真是有說不出的委屈,可她行事毫無顧忌,的确是把母親氣壞了。
慢慢她便紅了眼,慕容傀長嘆一聲:“阿奴,你明知你母親對我多重要,當年三個孩子,你得來最不容易,讓你母親吃盡了苦頭。你怎能,你怎能……”
他若是豪門大族、江左名士,還能說出一番孝與不孝的大道理來。可慕容傀就是這麽一個馬上武人,他詞窮,除了長嘆,連妻子的門都進不得。
良久,他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曹姽抹抹紅了的眼睛,突然聽見門外有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