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魏氏偌大産業,庾希想快也快不起來。
曹姽見自己仗勢欺人足以功成身退,幹脆叫了大虎小虎在露天擺食。她自帶的幾百部曲來了會稽之後也沒有閑着,糧饷自有慕容傀擔着,這開墾不多時的南地尚留着不少高山大林,鮮卑人在此處如魚得水,收獲頗豐。
庾倩被庾希留在外面照應曹姽,順道委派他號令郡兵,與鮮卑部曲一道防止魏氏裏通外人,将大宅及田地圍了個密不透風,曹姽見他像根木樁一般杵在面前,就挽袖招呼他:“庾主簿愣着作甚,過來一同享用。”
曹姽今日心裏快活,先是飲了一杯甘甜的槐花蜜,口齒生津,胃口大開,之後足足用了兩碗澆了甘蔗漿的香糯米飯才作罷。輔菜是湖裏新撈的鮮魚做的莼菜湯,只是這幾日來了會稽之後魚吃多了,曹姽便意興闌珊。
大虎擅于察言觀色,湊上前問:“虎臺大将前日讓人敬了一雙熊蹯并兩對鹿蹄,熊蹯肥厚易起膩,奴婢澆了辣辣的茱萸醬,嘗起來很是香濃爽口。再做兩只鹿蹄,一只白煮配鹽豉、一只醬燒配嫩葵,公主愛用哪種便哪種,如何?”
這一番讓人垂涎欲滴的巧言,讓曹姽心情又好了起來,她拍拍手,招來那幾個在舫舟上等得發木的家妓,讓她們重起舞樂。
小虎奉上豬蹄與大白芸豆熬制一夜凍成的醒酒冰,撒上今晨才采摘的蘭花瓣,飛夜白又朝曹姽身邊拱了拱,被曹姽笑着拍開:“這不是給你的。”
她右手端着蘭花醒酒冰,左手輕輕跟着打着節拍,閉目暢意,好一番名士風華。
此間享樂比起王謝尚不足,卻足以讓清貧正直少年庾倩看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擺在面前的醒酒冰,雖未飲酒,卻是持箸蘸了一些放進嘴裏抿了抿,醇厚的濃汁裏帶了花朵的芳香,回味悠長。曹姽看着他的傻樣,不由笑道:“今日無大小,我姑且稱庾主簿一聲庾兄,你這是未飲杜康而自醉,豈不可惜風與月?來呀,還不給庾兄勸酒嗎?”
長輩還在裏面忙碌公事,自己卻在外喝上了,這成何體統?
庾倩連連擺手,卻見那個慣會賣弄風情的名喚碧珠的舞伎已然順着舞步,扭腰靠近。纖臂妖嬈舞動,合着樂曲抄起酒勺,看這架勢就要一屁股坐在庾倩膝頭。
庾倩見大勢不妙,趕忙閃開,碧珠撲了個空,酒勺一揮,兜頭都灑在庾倩身上,當下一股酒氣就彌漫開來。
兩旁侍人還忙着找帕子給主簿擦拭,碧珠游魚般的雙手已經鑽進了庾倩的衣襟,在兩片結實又青澀的胸膛上亂摸起來,一邊嘴裏哧哧笑道:“大人怎地這樣不小心,讓碧珠給您抹一抹來!”
碧珠這尾音拖得比兩旁揍得正歡的五弦還要婉轉悠揚,庾倩一個哆嗦,非但沒有幸福之感,反而汗毛直豎,曉得上座的公主要是樂意看自己被戲弄,恐怕今日真的難以全身而退。
他便“撲通”直直跪了下來,曹姽被他吓了一跳,于是揮退碧珠,一邊嘴裏還嘟囔:“庾兄啊庾兄,還真是愚兄,該叫你君子呢?還是叫你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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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某……實在……”庾倩緊張得直結巴,清俊的側臉漲得通紅,碧珠之前在自己胸膛上游移的手仿佛還在黏滑着,讓庾倩陣陣悚然,口齒都不利索。
這時庾希恰好出來,見到這副樣子眉頭大皺,只覺得自己于衆人中選擇提拔庾倩,這個族中子弟怎麽忒得丢臉,庾倩這下更是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曹姽忙站起來打圓場:“庾太守莫怪,我同庾主簿玩笑呢!只是庾主簿年歲也不小了,族中也該為他安排娶親,不然往後酒會應酬,難免還要丢醜。”
庾倩其實已訂了親,只是因家貧婚期一遲再遲,曹姽這麽一說,又恰好言中了少年心事,令他越發羞慚,庾希見此景長嘆口氣道:“與成家無關,唯少年人欠缺歷練罷了。某是來回禀公主,魏氏的田産經濟均已查清,圍湖田多在富中大塘,核實之後共有六百七十頃,佃客一千八百許人,另有三百餘人旬日前才從僑州歸複,尚未登記在冊。魏氏有朝廷品階者不出五人,即便都為第一品,實際田地佃客人數也已遠超律法所定,某這便上書陛下,奏請決議。”
這一下,曹姽和庾希的計劃大致都達成了,簡直是順利得不可思議,然庾希卻隐隐覺得不安,即使拿下了一家,會稽富戶何止幾十上百。再者江左目前的大難并非這些,庾希真正擔心的是眼前的旱情。
曹姽卻沒他想得那麽複雜,她只知道自己達成了目的,只要将鏡湖捏在手裏,成功便及大半。
大虎這時将處理得熱騰騰的熊蹯及鹿蹄端了上來,曹姽卻已沒有了吃的心情,随意賞賜了衆人。
月夜下,一群灰頭土臉的佃客還被拘在原地,魏氏被禁後,他們明日便将被州郡府衙接收,重新登記戶籍,半年之內不服國家勞役,而是被安排在鏡湖毀堤還田、興修水利。
這些人都還沒有吃飯,一個精瘦的半大小子響亮地咽了下口水,肚子叫得震天響。
曹姽看他饑餓如狼一樣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大虎手上的陶碗,突然想起了那個雞鳴山上差點把自己手指頭啃去的胡人大漢,她厭惡地把這份記憶揮去,卻挑起半個蹄子,對着那小子道:“想吃就過來。”
食物的誘惑是巨大的,那小子想也不想就上前來,就算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曹姽将蹄子扔過去,那小子接了就往嘴裏塞,蹄子多是膩肉肥筋,但在這些窮人嘴裏,卻是從不曾嘗過的美味。小子噎得直翻白眼,仍然囫囵将上頭肉筋撕扯入口,一會兒便只剩一根白森森的骨頭。
“說吧,為什麽投奔魏氏?”曹姽隔着幾步距離就聞到此人身上隐約一股不曾洗漱的酸臭,皺起了眉。
“不找個靠山活不下去了塞!”小子舔舔手指,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小的原是蜀地生人,李氏入蜀之後日子不好過,便出了巴郡謀生活。跑到南邊之後,既沒有田地也沒有親戚,入了軍戶就是賤籍,屯田所得只能占二成,只好投奔大戶,好歹有一口飽飯。”
曹姽不解地問庾希、庾倩:“若是咱們分田地給這些僑民呢?”
庾希動了動眉毛,沉着臉道:“五十畝繳稅四斛,田租外另繳戶調,丁男作戶主的,每年繳絹三匹、綿三斤。”
“他就孤身一人,哪裏作得了五十畝,家中也無人紡紗織布。”曹姽還是不解。
庾希輕聲道:“若無絹綿,可拿米糧去市集上換,市價一匹絹價一斛四鬥,若是為了繳稅,通常還要虧去一些,這樣一來大致是五十畝繳稅十斛。”他知曹姽不懂這些,餘下的話幾乎是附耳說的:“南方多火耕水褥,畝産不高,每畝米不到三斛,堪堪算是十五稅一。”
曹姽是曉得王攸老兒教過自己漢景帝時與民休息,租稅不過三十稅一,如今東魏稅重比之一倍不止,偏自己曉得今年旱明年澇,老天這是真不讓人活下去了?
“小的有幸遇見公主娘娘,”那小子幹脆利落跪倒在地,說話也爽快:“求公主賞份差事!”
大虎立即上前斥道:“你一個賤民,且是個男兒,也想上公主府邸?真是膽大包天,虎臺,快讓人把他拉出去!”
不待鮮卑衆人動手,小子“砰砰”有聲磕了幾個響頭:“公主明鑒,小人沒有子孫根,正好給公主做個看門的小黃門塞!”
曹姽正含水漱口,差點就噴出老遠,她上上下下打量那個小子,嫌棄道:“看你一身又髒又臭,也沒有幾兩肉,要長相沒長相,要力氣看着也沒有,本公主要你何用!”
那小子膝行兩步,涎着臉道:“小人叫蔡玖,蜀地巴郡人,身無二兩肉,只好搏公主一笑了。公主不知蜀地裸眠成風,小人家中養貓,夜裏貓竄上榻來共枕,那畜生以為小人塵根是鼠,齊根咬斷吞食,小人家裏就斷子絕孫了塞。後才知老者有言:貓為男患不可養,是前人大道理塞!”
他這樣一說,在場男性無不感同身受,褲下雙腿都微微并緊。五個家妓更是驚呼連連,忙不疊看蔡玖下身,只是這小男孩子能看出什麽。
碧珠眸光一轉又落在庾倩下腹,把這老實人又鬧個大紅臉,趕緊又躲開去。
曹姽聽聞他叫蔡玖便動了心思,原來建業臺城未來的黃門令現在落魄到此處。
又聽他一如自己熟識那般伶牙俐齒、沒臉沒皮地拿殘處逗趣,又覺得除大虎、小虎兩個小姑子外,留這麽個人在身邊也方便行事,再見周圍諸人臉上都不掩同情後怕,頓時就咧嘴笑了一下。
蔡玖就盯着曹姽看呢,一看之下便道:“公主笑了!小人謝恩了!”
這小子真會順杆往上爬,曹姽故意繃着臉對小虎道:“把他交給虎臺帶下去,拿野豬鬃毛刷子好好刷洗三遍,再出來見人。”
部曲都住在州郡的兵營裏,又不攜家帶口,不管上級校尉到下級士兵都不得随意攬妓,虎臺帶了個細皮嫩肉的小童回去,使了兩個粗役士兵按着刷洗幹淨,其間捏捏摸摸也不消說,蔡玖身上被留下好幾片青紫來。
好不容易人被弄幹淨了去見曹姽,這蔡玖倒是露出了原本眉清目秀的模樣,曹姽見他年歲個頭都比自己還小,頓時作弄心大起,也好殺殺這小子的滑頭,便道:“本公主身邊從不用黃門,如今也不便置備,可身邊跟着個男子也不像話。這就讓你大虎姐姐準備一身衣裙,你就先将就吧,蔡黃門!”
蔡玖苦着臉被帶下去,一會兒回來的是個長眉細眼的小姑娘,只是皮膚微黃、手指粗糙,一看就是窮苦出生,如今得道升天,不過幾日就連眉眼都滋潤開來,成了個白淨的面人娃娃。
曹姽也不客氣,成日“阿玖!阿玖!”地使喚他,小子着了衣裙像只粉白蝴蝶到處飛,這才曉得公主糊弄不得,這慘日子不知還要過多久。
庾希卻不能像曹姽一般萬事不放在心上,上書曹致歷數魏氏罪狀的回音還沒有收到,謝重倒不出意料就找上門來。
外頭太陽很大沒錯,時節又是盛夏,只是謝重這樣敞着半個胸脯、光腳踩着木屐進來,太守府裏的女眷還是紛紛躲避開來。
謝家的勢力在會稽與永嘉最盛,謝重雖丢了官,然謝氏卻并不缺這麽個官兒。
只是謝重這不拘禮儀的所謂名士風度,在庾希這個一板一眼的人面前,反而更為他看不起。何況江左大鎮,無非荊揚,各有王氏、周氏主導,謝氏又何必自矜身價?
且謝家在鏡湖占田千餘頃,收谷百萬餘斛,一座別墅跨鏡湖兩岸,周回近百餘裏,含帶二山。有果園十餘處,水田種水稻、旱地種麻、麥、粟、豆之類,河湖種植蒲、菰、菱、蓮。
田中佃客還擅長釀酒、燒陶、冶煉、造紙、種藥這些手工,可以說是百業俱興,應有盡有,到頭來卻尤不知足。
謝重坐下便開口興師問罪:“庾希,魏氏的事情你怎能容那曹家的公主胡鬧?!說起來,雖有一二等姓之分,衆人卻都是鄰裏,今日三公主除了魏氏,焉有放過他人之理?”
庾希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還是那幾句老話:“魏氏膽大包天攔了公主舫舟的事,全會稽都知道,你說她借題發揮也好、锱铢必較也罷,都是魏氏持身不正給了對方把柄。再者這清查出來的土地隐戶,公主都同意交由本郡興修水利,某無不可。”
謝重見他油鹽不進,甩了袖子就要告辭:“庾太守莫忘了唇亡齒寒,魏氏已落敗,指不定接下去就輪到你我!”
庾希淡淡作揖,一副好走不送的樣子,說出的話卻驚得跨出門的謝重沒踩穩木屐,差點一個趔趄:“某正令族人清點田産賬目及人頭籍冊,瞞着本太守侵占的兩百頃田地及五百隐戶,改日都将面呈公主、負荊請罪!”
謝重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吃裏扒外、禍害鄰裏,一心想着要聯合諸人上奏,參曹姽和謝重一個裏應外合、侵占田産之罪,便踏着木屐優雅走遠,不忘謝氏本身修儀。
見謝重一副皇帝能耐我何的模樣,庾希冷冷“哼”了一聲,但仍覺謝家勢大,又與王氏坑瀣一氣,不得不防,暗道還是應該與曹姽商議個對策,也免得謝氏突然發難,措手不及。
不想第二日見了曹姽,二人便吵了起來。
庾希想得好,如今田有了,人有了,鏡湖合魏氏庾氏之田,可複六百頃大小,不說回複往日風采,但蓄水能力定是大增,将極大緩解敏月不雨的旱情。
且前朝馬真是個能人,鏡湖的設計是湖比農田高一丈多,農田比海高一丈多。水少的時候洩洪灌溉田地,水多的時候洩洪歸海,旱澇皆不怕。
然到了曹姽這兒,這位公主卻怎麽都不肯松口下閘蓄水。
庾希把口水都說幹了,自去年入冬以後,會稽共下了兩場雨一場雪,六月小麥已欠收,民衆已有旱災的憂慮。
占田廣闊、積蓄頗豐的豪族莊園尚可可熬過去,脆弱的自耕農就全然沒法生活。
十五稅一要交,妻兒老小要養活,沒有別的出路,只有把自己的課田賤賣,然後拖兒挈女往那幹早不甚嚴重的他鄉逃荒去,或為雇農、或為流民,成為莊園的依附,受官府、雇主的雙重賦役錄削,芶延殘喘,處境艱難。
這樣一來,迫于生計,皇帝想要土斷檢閱人口的目的必不可達,若無莊園依附,這些平民就要活不下去。
然曹姽的回答就是搖頭,庾希又苦口婆心勸道鏡湖與五十年前相比,已少去三之其一,一旦确證幹旱災年,如蓄水不足,灌田自然就少,其損失又豈是豪族占去千頃田能比?
怕是整個會稽都要民不聊生,且大旱之後必發生饑謹,瘟疲亦随之而來。
好說歹說曹姽就是搖頭,到了九月,東魏轄境完整的九個州有三個州遭遇幹旱,分別是揚州、相州和江州。
揚州十郡連續六個月都沒有像樣下過雨,零星小雨下來,立刻就滲進土裏不見痕跡。河水淺的不沒人膝,蹚水就可過河。
朝廷上已有人擔心這次幹旱之兆如此兇猛,恐比東吳黃龍年間的大旱更為嚴重,曹致更是下令各州征民夫修水利蓄水,這廂庾希日日登門,曹姽令蔡玖日日守門避而不見。
漸漸庾希被逼急了,不顧斯文掃地,開始就在公主府邸外大吵大喊。
會稽諸姓都在看曹姽笑話,只覺得她放着大旱視而不見,咬死不讓鏡湖蓄水高于田地,簡直就是愚蠢之極。
衆人看着那一丈的蓄水餘裕,都是望而興嘆,庾希、庾倩幾乎要死磕在公主府的大門口。謝重反而大喜,在事先準備好的奏疏上奮筆揮灑,給曹姽的罪名再加一條。只是未等他和曹姽的矛盾明面化,謝氏滿門就遭了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