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月末,從永嘉郡始,風暴劇烈、海水湧溢,海潮一路北上,披卷數州。永嘉水深八尺,毀城廓、溺萬戶,海水倒灌成災,京師建業也濤水入石。

曹致急撥軍士民夫築堤防水,又知會稽數月前就在興修水利、捍海防潮,不由大為欣慰。

不料數天後海潮未退,淫雨接續連綿,多地秧苗浸泡多時,根部盡皆爛去,米糧價錢飛漲。永嘉經此雪上加霜,近海四縣多死者,禾稼盡沒,民居飄蕩,人多溺死,積屍逐波。民間米一升值絹一匹,溺死餓死不計其數。

會稽受旱最早,卻反而并不嚴重,水患之後鏡湖蓄水此時反高出農田兩丈,若不是曹姽堅持原蓄水不得高于農田,會稽早已決堤。此時河堰近乎搖搖欲墜,庾希晝夜奔忙于水功河務,卻沒有顏面再去見曹姽。他自己也說不準那是什麽滋味,只覺得這小小女郎頗為奇詭妖異,但是對她所言所行,卻并不深究,也再無異議。

然不待受災郡縣緩過一口氣,不出十日,有海賊于島上以天師道名義私合義兵,得數千人,海賊頭目孫平自封征東大将軍,攻掠永嘉郡永寧、安固、橫陽及松陽四縣,縣長、長吏皆被戮,世族官僚更絕無放過。

吳興太守謝衡、永嘉太守謝運、嘉興公顧印、南康公謝慧、黃門郎謝充、中書郎孔導及前朝降将司馬清等人悉數被殺,連謝重久已下葬的老父親,都被開墳焚屍,孫平拿他的頭骨做了便溺的穢器。

遠在會稽的謝重聽聞,卻只能龜縮不出,其時海賊所向,官軍望風披靡,不久衆賊北上相聚會稽。翌日便攻入句章,此為會稽東部都尉治所(今餘姚),離曹姽所在咫尺之遙。

海賊聲勢壯大,勢如破竹,曹姽與攻陷句章登陸的海賊之間僅隔着小小的上虞,然會稽駐兵尚有五千,庾希令參軍劉玄領三千人于上虞迎敵,此番迎敵為賊入會稽的最後一道屏障,曹姽這才明白過來母親何以夜不能寐,天災也便罷了,逆賊打到家門前,哪家皇帝敢合眼。

以曹姽為首,會稽數得上的官員和大族齊聚庾希的太守府,焦急地等待戰況,此時等待建業和揚州的救兵已不現實,海賊勢大且進軍奇快,即使老天幫忙,臺城內的皇帝陛下也可能才聽到消息而已。

外面日頭正高,有一個白衣的小使女悄悄朝曹姽招手,衆人也沒有在意。曹姽見是自己派出打探消息的蔡玖,便端着臉狀似毫無異樣地出門,蔡玖連忙低聲道:“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才進城,奴婢只聽說劉參軍敗了。”

曹姽覺得頭頂上的太陽都砸在自己天靈蓋上,她幾乎沒有出過臺城,就藩後也鮮少跑出公主府邸,唯有和慕容傀在遼東待過一陣,她不知戰争是什麽,也不知戰敗是什麽,但她清楚知道永嘉郡遭遇了什麽,如果可以反抗,她不想自己的頭被砍下來,被海盜拿來取樂侮辱。

等建業或者揚州派兵來救,肯定不現實,曹姽眼前覺得有些發黑,蔡玖大着膽子搖了她兩下,急急提醒道:“公主殿下,您還有五百個人呢!”

蔡玖的提議瞬間讓曹姽清醒過來,她連忙掐着小黃門的手腕吩咐道:“你趕緊叫上大虎、小虎,到城東去找虎臺,讓他帶三百人到城頭,兩百人機動。鮮卑人上不了船,只上得了馬,若是陸戰我們還有一線希望。”

說罷,曹姽喝令蔡玖快走,自己抹了抹鬓邊冷汗,若無其事地回到內堂。庾希敏感地望望她,卻見她只是臉色比方才蒼白一些,還以為是被外頭的日光曬壞了。

過不了一刻,便有太守府的府吏帶人通傳觐見,庾希立刻站了起來,他見來人周身濕透、神情倉皇狼狽,就知大勢不妙,一向端方的臉有些灰敗起來。

來人“撲通”跪在地上,仿佛死裏逃生、精疲力盡,身上兵甲昭示了他是随同劉玄出征的軍士之一,而這個男人卻披頭散發、痛哭流涕道:“太守……太守,劉參軍他在秋亭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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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希幹瘦的身體晃了一下,又鎮定下來追問:“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人回來了?”

答案讓人絕望,劉玄全軍覆沒,就連陣前勇将、殺賊甚多的廣武将軍張寶也不得活命,于劉玄墜馬之後亦死。

劉玄身為老将,卻過分輕敵。在邢浦完成集結後,有座下軍師建議海賊連勝勢大,宜持重嚴備,不若設水軍于南湖,分兵設伏以待之,他卻不聽。

孫平令人來攻,劉玄還在吃飯,聽得消息立起披甲跨馬,還不無高傲地說等滅賊歸來飯食還未冷,可繼續吃。結果他輕敵冒進,領兵魚貫入塘路想攻陷孫平坐船,塘路狹窄,海賊只要匿于船中箭射不絕,就斷絕了劉玄大部,其後分而破之,劉玄堕馬被害,張寶亦為護劉玄身死。

庾希聽完長嘆一聲:“劉玄誤我啊!”

會稽守軍三千人被破,如今海賊孫氏已牢牢占據句章。句章港(寧波港)是勾踐滅吳後,為發展水師,增辟通海門戶所建,軍師用途甚于貿易用途,航路可北至遼東,南及雷州半島珠崖郡(海南)。港口禀賦好,天然水深,地理位置極佳,處在南北海交界點,港口腹地廣闊,能直到京都和中部地區,水系發達,交通便捷,如今落于海賊之手,則情勢危矣。

一旦孫平占據會稽,就可趁勢進占滬渎壘(上海),若京口(鎮江)不能有效遏制敵人攻勢,倚靠在京口背後的都城建業就岌岌可危。即便這樣,海賊也是進可攻、退可守,已成大患。

庾希瞬間就把自己擺正了位置,心中痛罵永嘉郡從上及下都是廢物的同時,暗自決定會稽此時不管最後破城不破城,都必須堅守下去,盡量拖延時間,為京口與建業贏得一線喘息。

不想還未等他發話,內堂已有人哭喪起來,是賀氏家主賀冠之,這個男人雙腿直打擺,連站都站不起來,卻還有力氣哭叫:“現在逃跑已來不及,不如開城投降,還可以乞憐活命啊!”

庾希正要怒罵,卻聽曹姽在一邊冷冷嘲諷道:“他們為什麽要造反,不過是因為天災人禍。天災不可免,人禍卻可免,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豪族若是少占些田地,如何流民會這般痛恨你們!乞憐活命?真是異想天開,那些快要餓死的流民跪在你們腳下,你們可曾憐憫過?永嘉郡那些官員豪族的下場,你們可不要忘了!”

原先被賀冠之說得動了心思的人一下都安分了,賀冠之望望左右,竟無人支持,害怕得屎尿都要漏出來:“我等就只能等城破被戮,幸許獻上財貨能換得一命……”

曹姽已不耐煩和這等膽小如鼠的男人坐于一堂,與庾希相視一看,就同時往外走,一邊令跟随的部曲将賀冠之像提耗子一般提起來,威脅道:“賀冠之啊賀冠之,你既然冠着一個天師道的名字,勸你不要再惹怒本公主。此刻城外海賊都是你的教友,你再說一句妖言惑衆的通敵之語,本公主便把你綁在城頭上當活靶子。”

賀冠之被吓得長長嗚咽一聲,卻被鮮卑人拿破布塞了嘴。

曹姽環視在座的人,見他們莫不戰戰兢兢,心下越發鄙視這些男人,庾希見威懾的目的達到,便放言:“若是有心守家衛國的,便帶族人佃戶上城頭共戰。若是怕了的,就回家關門,數着日子過。”

庾倩第一個就站了過來,曹姽便帶着兩個姓庾的直上城頭,并不意外地發現應和者寥寥,守軍加公主府部曲,再合零星趕來幫忙的私人莊園武裝,不過堪堪兩千餘人。

本城太守庾希又是個實打實的文官,毫無戰場經驗,衆人竟都是把希冀的目光投在曹姽身上,這時才意識到她是當世英雄曹致和慕容傀的女兒。

庾倩拿着周圍地圖展示給曹姽:“公主,會稽輔港章安不比句章,乃是一個小港。海賊不能全部湧入,只能派前鋒打探,港口最多只容十艘大船。且城下離港口有數百步平地,或許可以一戰。”

他把充滿期待的眼光落在了虎臺身上,虎臺并不買他帳,只抱着雙手冷哼一聲,庾希接口道:“我等都聽公主號令。”

曹姽皺眉道:“鮮卑善平地騎兵戰,港口與城門臨間之地很怕施展不開,不若在城頭枕戈以待,海賊未必擅于攻城,我部卻長于射藝,許能贏得些時間。”

蔡玖卻眼珠子一轉,在曹姽身後道:“若是一上來就讓他們攻城不利,海賊或許會選擇圍城,以靜制動之下,會稽城內恐生內亂。”而且衆人都心知肚明建業與京口的援兵不知何時會來,會稽被圍,兇多吉少,蔡玖沒有說出口。

虎臺一拱手,虎背熊腰地上前粗聲道:“公主,請令末将出戰,殺他們個下馬威。”

也許見會稽不好惹,海賊倒可能轉而北上?雖然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曹姽仍決定冒險出戰:“你帶兩百人馬,人馬皆披輕甲,出城迎敵。須記住切不可追擊敵兵,務必保存實力,會稽實在太需要你們。”

虎臺領命去了,翌日,衆人列于城頭眺望海綿,只覺得蒼穹之中,濃雲四合,滾滾滔滔,海上雲霧裏慢慢駛出數艘數層之高的戰艦,好像曹姽喜愛的《搜神記》裏的臨洮巨人從海上而來。

庾希見之大怒:“這群賊人竟奪了句章戰艦,他們……”

我們又不和他們在海上打,還管他們從哪裏奪來的船?曹姽毫不在意,即使賊兵将句章港內的艨沖鬥艦和樓船盡數奪去,也不妨礙自己在岸上将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這些世居會稽的人已經認出了那些恢弘的戰艦,飛雲、蓋海、赤龍、馳馬、長安、大舶,竟已悉數被奪,原本就萎靡的士氣越發浮蕩起來。

那些海船在薄霧中于不遠處的輔港章安停駐,從船上而下的人影在霧中隐隐綽綽形如鬼怪,曹姽聽見自己喉頭吞咽的聲音,待薄霧中來人影像清晰,竟是隊列整齊、頭綁黃巾,像極了東漢末造反的太平道黃巾軍,曹姽立時就明白了孫平的用意,憤恨之詞竟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個膽大包天的逆賊,竟是劍指建業帝座!”

值此亂世,這些世居會稽的豪族頂上不知換了幾多皇帝,真真是鐵打的田地、流水的皇帝。可曹姽不是,她是當今東魏的公主、曹致的皇女,對于逆賊謀朝篡逆之心,她豈可容忍!

當下她就在城頭朝在外帶兵列陣的虎臺大吼一聲:“衆将聽着,逆賊當斬!”

話音才落,她便手執金弓、以韘控弦,拉三石硬弓,于薄霧重重中,在百步之外力貫當頭海賊的頭顱。仿佛随着淩厲箭風,薄霧就此散去,陽光照在鮮卑人的鐵鑄輕甲上,反射出的光芒幾乎令賊兵睜不開眼,待到離得近了,當頭兩個賊兵将領看清這些怪異的兵士個個乘馬披發、內裹皮袍、身背五尺長弓、雙手揮舞刀斧乃至各式認不出的奇異兵器,立時就有人怪叫一聲:“是鮮卑人!鮮卑人怎麽會在這裏!”

這一喊立時亂了賊兵的軍心,就在此刻虎臺一夾馬腹,一騎領先,雙臂揮舞冷杉木所制棒槌,棒尖以鹿筋牢牢綁着帶着利齒的熊的下颌骨,左右開弓,直直拍在兩個賊兵将領頭上,頓時黃白之物四濺,兩人立斃當場。

餘下兩百騎也發起沖鋒,喊殺之聲震天,庾倩忍着對血腥味的不适偷偷問了曹姽一句:”他們在喊什麽?“曹姽白了他一眼:”大鮮卑山的神祗,會保佑此戰得勝。“因公主令下不可追擊,賊兵在扔下三百具屍體後,被鮮卑五尺強弓群起遠射的箭矢趕回了船上。虎臺幸不辱命,曹姽遠勝衆人的目力卻看見海賊頭船上有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晃了晃,須臾又不見,她頓覺怪異,因此并沒有因為旗開得勝而面露喜悅,反隐隐覺得不安。

海賊奪來的赤龍是四層樓船,被孫平列為坐船。一身紅衣的丹娘綽約而上,見年逾不惑的孫平正立于最高處的瞭望臺前觀戰,上前行了一禮:“禀告大将軍,我軍敗了。”

那孫平不過是淪落海島的流民,值此因緣際會做了一番大事,仍掩不住身上一股粗鄙氣息:“老子沒想過一路這麽順利,也是緩一緩進軍的時候,他媽的鮮卑人怎麽會在這裏?”

丹娘垂頭側眸不掩鄙夷,再擡首卻已嬌媚如海上碧波,讓人渾然忘卻她那張徐娘半老的臉:“将軍不知,這是好事,亦是壞事。”

孫平曉得她來歷不凡、見識頗廣卻詭計多端,不由奇道:“這話怎麽說?”

丹娘的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來,她甚至懶得掩飾這股仇恨,實足一個蛇蠍婦人:“将軍不知,當今的僞帝曹致是與鮮卑慕容大單于聯姻,才坐穩了江左天下。她将自己的小女兒封為新安公主,如今鮮卑騎兵卻出現在會稽城,顯見曹致和慕容傀的寶貝女兒此刻就在會稽城內。我們若是捉了她,調教她,東魏必士氣大減,僞帝曹致是個女人,這輩子都無顏面對天下。”

正為會稽初戰失利而不悅的孫平聞言兩眼發出光來,啧啧有聲道:“這可是公主,若是抓住了,必得嘗嘗金枝玉葉的滋味!”

丹娘旋兒一笑:“公主有什麽稀奇,亂世皇位輪番做,前朝的公主不知幾多在民間受辱?那新安公主此刻金貴,不過是因為僞帝還坐在臺城內,他日江山不保,也不過是個泥裏打滾的落魄人。”

“你莫擔心,我派立兒去,決不讓我的美人吃醋!”孫平一把将丹娘抱起來,扔到一邊的榻上,合身撲上去:“天師道祖張真人有訓: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善其術則可則能卻走馬以補腦,還陰丹以朱腸,采五液于金池,引三五于華梁。我倆正可和合一番,靈臺清明自可圖謀天下!”

丹娘見孫平眼裏不掩欲色,拆了自己腰間束帶,雙肩一聳,将身上紅衣抖落下去。又将長腿鈎住孫平腰側,使力一番,已經坐到了孫平身上。

她拔下頭釵咬在嘴裏,釵頂牡丹似乎開在她臉頰嘴角,靡豔萬分,她俯下身一下就将孫平納入,緩慢動作吟哦起來。

孫平漸漸臉紅激動,這時聽見丹娘歡快的話語流瀉出來:“将軍放心,這公主與鮮卑人可與我們作對,卻不能與天作對。”

這話說出來就是有了應對之策,孫平滿意至極,漸漸也開始拱擡腰部相和,腦子裏卻想着盡在咫尺的金枝玉葉,丹娘雖是熟透了的,無奈四十許人,下邊活脫脫一個米口袋樣不得趣。

果然第二日烏雲沉沉壓在天邊,大雨像破了碗口的酒水一樣從天上往地下洩,直下了足足一日,黃昏才小些。

會稽城大門緊閉,一片寂靜,黃巾海賊踏着雨中的泥濘步到城下,見這回沒有鮮卑人列隊,就知戰況被丹娘料中,打頭一人名孫立,乃是孫平長子,身高八尺、滿身癡肥,眼下全是縱情酒色的青黑,須知此人卻不是纨绔之輩,吳興太守謝衡及晉朝降将司馬清均是慘死于他手上,入城之後,他所轄部隊兇殘至極,無論士庶皆不放過。

他也不攻城,就在城下扯着喉嚨喊話:“新安公主聽着,我乃征東大将軍孫平長子立,令爾速速出城歸降,從此侍奉榻前、曲意相迎,或可饒你一個女郎性命。若你不識趣,莫怪本将軍不肯憐香惜玉,會稽城更是不留一個活口!”

這番淫詞穢語落在所有人耳朵裏,虎臺大怒想着一箭射死這個無恥逆賊,可是鮮卑人長弓是動物筋弦,泡水之後就不得用,今日大雨,頓時廢了鮮卑人半身武力,因此曹姽此番才關城門據守之。

所有人都等着曹姽的回答,都在看着這個年幼的公主如何應對,卻見曹姽叫來蔡玖,讓他把一瓢騷臭的液體朝城下潑去。

曹姽見孫立淋了一身尿,暢快痛罵道:“爾等豎子,給本公主提鞋都不配!會稽城破,我等絕不茍活,本公主必拿弓弦絞死自己,屍身燒成灰抛入大海,化成厲鬼日夜掐你脖子、食你血肉,來日我母帝為我報仇,将你割成一千塊喂雞喂鴨喂狗,以慰今日會稽血戰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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