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曹姽這樣一想,頓時豪情萬丈,大步跨到萬鈞神弩前,搶過弓箭手所執的鐵錘,向着城垛視窗一指:“給我把鉸鏈轉起來,本公主親自上陣,也讓孫平賊老兒嘗嘗厲害,待我過了把神弩之瘾,再死不遲。本公主試過的弓弩不知凡幾,這弩機,今日也定要沾一回血!”

庾倩連忙抹了抹淚,看着曹姽模樣,突覺得這樣死了留名青史,也是一件快事。他豪興上來,脫了上衣親自幫着鮮卑部曲給曹姽上鉸鏈,不到一會兒,少年白皙的胸膛上就挂滿了汗珠,薄薄中衣透出濕暈來。

大虎、小虎都看着臉紅,蔡玖是年紀最小的那個,望着眼前一對浴血的妙齡少年,有種恍然之感。

曹姽和庾倩卻渾然不覺,須知曹姽瘋性上來,哪還顧得了其他,更不要說教化禮儀。

她見弩機鉸鏈繃緊,竟也不瞄準,擡腳就把萬鈞弩機踹得晃了晃,堪堪對準那片廣闊海域,也不猶豫,手上鐵錘對着機簧便砸下去,箭矢脫弦飛去,就像一只展翅大鵬。

這比射箭有意思多了,雖震得虎口發麻,曹姽嘴裏卻不停催着身邊大漢們換矢,鐵錘揮得不亦樂乎,倒像在太極宴殿裏敲打編鐘樂舞一般,幾乎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就算下一刻城池塌了,垛被燒了,裏頭的人要被亂軍都捅死了,這一刻因為曹姽這番作為,所有人竟然似乎都忘了已然架到了脖子上的利刃。

外面的喊殺陣陣都漸漸遠去了,就剩城垛這方寸之地的歡欣愉悅,直到庾希頸子上纏着布條沖進來:“外頭攻勢停了!停了!你們在做什麽?”

曹姽興奮得幾乎被額頭上滴下的汗水糊住眼珠子,她看着脖子上拖着一根長長布條的庾希問道:“我們在射弩啊,庾老兒,你的脖子怎麽回事?”

庾希突然扶牆嚎啕大哭起來:“老夫都打算要殉城了,某這個會稽太守,守不住會稽城,就該一根白绫吊死在城樓上,可是……可是賊兵他們退了呀!退了呀!”

看着歪在牆上且哭且笑的老頭,曹姽突然記起庾希沖進來時的第一句話:“外頭攻勢停了!”

賊兵竟然退了!他們退了!曹姽手頭頓失力氣一松,鐵錘砸在庾倩腳上,庾倩疼得大叫一聲,可是他這聲痛叫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在夢中。

曹姽發覺自己“咯咯”傻笑起來,是的,堂堂新安公主這會兒笑得像個癡兒。

她兩日兩夜未睡了,全身因為接續不斷地奮戰而酸痛,可她此刻仿若覺得自己腳上生出了一對翅膀。

曹姽像是遼東林間的一只小鹿,用狼也追不上的速度跑到城頭上。她扒着城牆,十指深深陷入那些斑駁瘡痍的碎磚中,即使被劃傷也渾然不覺。

會稽城底下,黑壓壓的賊兵正往岸邊退去,他們甚至慌得沒顧上那幾座重要的箭塔,箭塔上的持弓兵士不知就裏,眼見大部撤退,頓失依仗,竟慌不擇路,扔了兵器就往下逃。高八丈的箭塔哪有那麽容易快速攀爬下來,間或有人失足,摔成一攤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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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稽城的人與大部分撤退的賊兵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反正怎樣都是一死,哪怕賊兵步下陷阱,也值得一搏。

曹姽興奮得雙眼發紅,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她服用了神藥五石散,正飄飄欲仙、神智喪亂,很快她做出了一件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她朝着庾倩大喊:“快!把謝家抄來的財貨綁到木矢上射下去,拖住賊兵撤退步速,剩下的人,只要站得起來的都給我出城追擊,百步之內財貨盡歸爾等!”

撤退的海賊怎樣也沒有想到,會稽城臨到最後,竟還給他們送上大禮。

原本以為射來的巨矢是為趕盡殺絕,但是随着五铢錢像冰雹砸在人頭上,有反應過來的賊兵大喊:“是錢!是錢啊!”

不但有錢,還有漫天紛飛的金葉、轟然而來足夠砸死人的青銅器皿,形形色色雅致精美的青瓷就這麽活活摔碎在眼前,珍珠、琥珀、寶石、珊瑚就地亂滾,絹帛在空中翻滾着展開,像是一匹匹喪布蓋在逆賊的頭頂上。

他們為什麽跟着孫平造反?因為他們相信天師道閉煉和修之術,相信孫道首來自海上,可以帶給他們安樂富足的生活,果真如今在他們眼前,竟什麽都有了!

孫立一看原本有序撤退的方陣因為兵士撿拾財貨而大亂,幾番擊鼓號令都無濟于事,他抹一抹孫平噴了他一頭的鮮血,絕望地傳令下去:“起錨開船!”

金銀財寶往往比國家大義來得直接而誘人,會稽城內兵士也好,平民也罷,抄起在手邊能幹事的家夥物事都沖了出去。這時他們所要搶的不是土地、女人,而是漫山遍野、在海邊碎石堆裏尤為矚目的財寶。

賊兵一直到會稽城人沖到眼前,才發現自己早已被斷了後路,接應的戰艦已經駛離章安港,他們面前只有兩個選擇,抱着滿懷的珠寶,死在會稽人仇恨的刀下,或者跳海逃難,做孫道首口中的“水仙”。

總之,就是一個“死”。

會稽得救了,庾希慢慢地像是解了千百年的縛鎖一樣解開自己脖子上的白绫,突然撿起腳邊一塊墨黑而中央微凹的石頭,對曹姽說:“公主,您今日揮金如土,還望給老夫留下這塊三足青瓷龍尾古易硯。”

這方硯臺是謝重愛物,名聲在外。據傳其石堅潤,撫之如肌,滑不拒墨,滌之立淨。就是庾希見了,也難免與城下俗人一般,不得已向曹姽開口讨上一讨。

曹姽怔了怔,似是看到庾希終剝下了那層出世面貌,如個普通老兒,她看着就覺得快活:“庾太守說什麽,本公主聽不明白,這裏哪有什麽易硯呢?”

衆人默默看着庾希坦然地把硯臺塞入懷裏,皆會心一笑。曹姽更是笑不可抑,她越笑越大聲,笑得眼睛都睜不開,如今她終于可以休息了。

曹姽昏了過去。

會稽滿城都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裏,賊兵樓船退卻的速度很快,甚至都沒人知道為什麽,也無人有精力去深究為什麽,會稽城得以保全,所有人都是功臣,鋪天蓋地的喜悅裏,只有謝重被麻布捆在太守府裏,不得感同身受。

曹姽醒來的時候月色清朗,小虎睡在自己腳邊,蔡玖卻靠着門框瞌睡。

耳邊傳來細細水流,正是大虎打了溫水在擰巾子給曹姽擦臉。

曹姽擁着錦被坐起,迷茫得還以為自己在臨秋齋:“天還沒亮?”

大虎笑着給她抹抹臉,又換了條巾子給她擦拭脖頸雙臂,見曹姽惺忪雙眼已複清明,才笑道:“公主睡糊塗了,大戰得勝已是一日前的事情。小虎、阿玖都撐不住,我歇了一覺才來換他們,庾太守叔侄還在外候着呢!”

聽到這許多人等着自己,曹姽扶頭揉了揉額角,又吸了些交趾進貢的醒神香,緩緩下了床榻,梳頭整裝,去了外間會客。

庾倩先頭不覺着,這會兒見了曹姽神清氣朗地出來,比初來之時瘦削憔悴一些,卻莫名多了堅韌懾人之感,不由想起自己在城垛裏脫衣的不敬,忙低頭掩飾頰上紅暈,不敢擡頭看曹姽。

蔡玖還以為這庾主簿折了的手臂痛起來,不由關懷備至:“主簿可是患處疼痛,不如傳醫官再來看看?”

這樣一說,反引得衆人都看過去,庾倩大窘,忙用完好的那只擺手道:“不礙事!不礙事!”

庾希冷眼看着,突然開口關照庾倩道:“永嘉陷落,近日已有流民湧入會稽乞活,你且關照守軍善加處理,另外不要忘記順道打探陳家的消息。”

庾倩想起遭了大難的陳家和生死不明的未婚妻,至今杳無音信,頓時臉上一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了聲“是!”

見這年輕人尚識時務,庾希轉身朝曹姽一揖,細細看她臉色道:“公主今次受累了,足足睡了一夜一天,方才醒轉,老夫很是擔憂啊,只是不便探望。”

曹姽帶着淡淡困倦輕聲道:“庾太守和庾主簿也辛苦了,趕緊坐下。本公主不礙事,略感疲乏而已,如今會稽城可安定下了?”

庾希也不客氣,他老胳膊老腿的始終隐隐作痛,當是用力太過的緣故。情勢危急之時,真如年輕了十歲,健步如飛,庾希一嘆:“會稽一戰,我方雖勝,卻是慘勝,駐兵幾乎全部消耗殆盡。若不是敵軍突然望風而逃,定要玉石俱焚了。如今南面的流民湧入,會稽各縣又才遭災,要讓這塊地界安定下來,不比打仗容易啊!”

曹姽卻只關心一件事:“我睡過去的這段時間,你們有沒有弄明白賊兵突然撤退的原因?”

庾希的表情突然很微妙,但他仍覺得曹姽該見一見那個女俘,便道:“尚不明白,因為會稽城情況本就不容樂觀,下官擅自做主不留戰俘,逆賊就地格殺,以作警示。不過……有人從海裏撈出一個奇怪的紅衣女子,因聽賊兵說是賊首孫平內寵,老夫就将她留下來了。”

曹姽一聽便來了興致:“人呢?本公主要見見這個女人!”

丹娘腰側腫了老高一塊,跪在那兒一手捂着腹部十足狼狽。她一身紅衣,此時已是破爛髒污,因無人理會她,她的頭發還因墜海潮乎乎地貼在臉上。

曹姽看她年歲不輕,尋常人家這種年齡的女子當人祖母的也不稀奇,但她眉目婉秀,眼角皺紋細細卻并不顯紮眼,紅衣裹身,竟也壓得住這豔絕的顏色,隐隐有些氣派。

庾希變問道:“說罷,逆賊為何撤退?若是據實以告,老夫或許還留你一命。”

丹娘那雙滄桑的眼睛斜着瞥了一眼庾希,想着這庾老兒在此根基深厚,怕是已經識穿自己身份,便爽快道:“自然是孫平死了,”她伸出染了鮮紅花汁的手,猛地張開:“天外飛來一根巨矢砸中他的頭,‘砰’一下,就沒了。”

她挺直了腰背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嘲諷道:“庾希老兒你也摸把話說滿,留不留我的命也不是你能決定的。”她那雙寒星般的眸子一轉,偏落在曹姽身上:“若我能活着一日,也叫你們不得安寧,”

實則大軍潰逃時丹娘的表現可沒有現在這般淡定,她正與孫平倚在一塊觀戰,海風冷冽透骨,孫平胸膛還很是暖和。丹娘正志得意滿等着曹姽城破之後被拖到自己的面前,就一瞬的功夫,她被孫平脖子上噴出的血澆了個濕透。那血朝天噴出三五尺高,她方才緊貼的男人頸上只剩一個碗大的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丹娘紅衣被染了個正着,頓時被浸潤成一件妖異深詭的血衣。

紮在甲板上的那根巨矢,足有人的腰身粗,一箭射來,就是遼東林間的野豬猛虎也受不了,何況孫平血肉之軀。

孫立見狀都快瘋了,眼前觸手可得的大好河山,頃刻就像他爹那顆如西瓜般紅馕四濺的腦袋,瞬時就大廈傾覆了。孫立扔下那些攻城兵士,揚帆北上,他将父親慘死遷怒于丹娘身上,覺得她是妖異不祥之人,揪着丹娘的長發把她扔進海裏,最後便被會稽人所俘。

曹姽看她那雙淩厲怨毒的眼神,卻并不怵,反而将她視為無物,轉頭問庾希:“你們認識?”

“怎麽不認識?這些世家大族都是牆頭草,誰有權有勢就舔誰的腳,哪裏知道什麽叫忠義之心?”丹娘猛地掙開按住自己的大虎、小虎,風姿萬千地揚起潮濕的袖擺,撩開覆臉的額發,朗聲道:“河東裴氏嫡女裴紅丹,乃東海王司馬越正妃,元帝司馬睿的嬸母,你們這些亂臣賊子,還不與我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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