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除去曹姽部曲,其餘人聽了都激昂無比,身為軍戶,不比太平盛世,在亂世裏都是拿命換得飽肚的行當。且當今陛下曹致一意令随武帝曹操政令,将軍戶列入賤籍,子承父業,嚴格管理。戰場上要賣命,平日為國家屯田,八二之分,只取兩成,飽腹亦難。

如今據守會稽鐵定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這公主年紀小小,卻肯将謝家米糧財貨拿來給予死傷将士撫恤,衆人想着家人不至于身後不得糊口,頓時心存感激,也沒了後顧之憂。

曹姽倒沒覺得什麽,她自己所帶五百人部曲,死傷過半,不過是物傷其類,腦中并沒有什麽彎彎繞繞。

衆人忙活了大半夜,将六架弩機一字排開藏在城垛裏,整齊劃一對着城外海面,又發動全城勞力晝夜伐樹,以備作箭矢。曹姽想着明日必是一番惡戰,即使贏不了,也得和這群賊人同歸于盡,說什麽不能落在這群賊兵的手裏。

庾倩心思更為細密一些,他與自己的族中叔父庾希事務繁多,他吊着胳膊,要籌措守備力量、嚴查城中奸細又要協調戰備物資,年輕人累得兩頰都凹陷了下去。

他趁人不備,憂心忡忡地對曹姽說:“公主,這六架弩機只能頂得了一時,卻發揮不了什麽用處。某認為謝重也有自己的顧慮,這弩機都是東吳遺物,少說也是五十年的古器,又無相配鐵矢輔箭。鐵質懸刀和機廓都已鏽跡斑斑,準頭必受影響。且巨型弩機歷來只作威懾,百步開外無法射中一尺見方的目标,除非有數十百架弩機齊發,不然這稀稀落落數架,不過是拖延敵軍攻城,不能影響全局。”

曹姽聽完覺得說不出的失望,但是她從昨日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倒不至于沮喪,反拍拍庾倩的肩膀道:“你一個讀書人,卻要和人在戰場拼命,委實也難為你,但缺了你與庾希在後方坐鎮,我等也不至于如現在這樣毫無後顧之憂。你且放心,若真是天不亡我,待海賊退了,本公主親自給你主婚,男子漢先成家後立業,有庾太守提攜,你日後前途無量。”

庾希卻只能苦笑,他怎能告訴曹姽他未婚妻陳氏卻是永嘉郡人,如今生死不明,他卻說不準要與未婚妻相約黃泉了:“兵器即便無用,會稽男兒尚有血肉之軀,就算戰死沙場,某也不願讓海賊就這樣輕易北上。”

曹姽卻望向北面的天空,不知臺城內的爹爹娘親如何了,是否正為自己憂心如焚?

赤龍艦內的孫平卻說得上憂心如焚了,孫立被他罵得頭也擡不起來:“會稽不過彈丸之地,又多豪門大族,均是貪生怕死之人,那新安公主更是稚齡女童,怎麽會打不下來?你這廢物,老子怎會生了你?”

孫立正渾身別扭,好像被曹姽灑了的一身穢物,此刻還黏在他身上,明明他已經将自己刷洗再刷洗,還令身邊人不得告訴父親,因這事委實太丢臉:“禀告父親,我等太小看那新安公主,這小小女子潑辣悍勇,會稽竟唯她命是從。只不過縱是曹致、慕容傀親臨,會稽守備不足,破城只是早晚。若不是大雨臨近黃昏才停,兒子再攻它幾輪,會稽城怕是已經支撐不住。”

孫平叱了一聲“放屁”,又覺自己粗魯了,才粗着嗓門道:“我部統共兩萬人,又是一路沿途招募的散兵游勇,今日在會稽就折了兩千,還談什麽北上圖謀大業?!”

孫立還是不服,反而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紅衣丹娘,不屑道:“丹娘主意雖好,曉得鮮卑動物皮筋弓弦遇雨泡水便全無用處,卻不知新安公主有乃母之風,頗有将才。丹娘口口聲聲僞帝無恥,依我看,卻是嫉恨惡毒之言,反倒蒙蔽了我等,乃至今日吃了大虧。”

一提到曹氏母女,丹娘雙眸又有難掩的惡毒溢出,句句帶刺道:“母女肖似又如何,阿立你如今是你父親座下威武将軍,又是正當而立争勝之年。那公主幾歲,不過一個稚兒,你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孩子手裏占不到便宜,還有什麽委屈不成!”

“都給我閉嘴!”兒子和佞寵鬥嘴吵得孫平頭大如鬥:“丹娘主意雖好,卻是婦人心性,将曹家人看得一無是處。還有你孫立,老子只看結果,你今日就是攻城不利,還有臉強辯?!”

兩人一時都不說話,孫平長嘆口氣:“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切不可在會稽陷入膠着,否則就不得置建業措手不及。明日本将軍親自坐鎮,一定要把會稽城給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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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娘希冀地看着他,孫平曉得她心思,便安撫地笑言:“那新安公主若能活捉也就罷了,屆時交到丹娘手上,随你處置。若是她一門心思尋死,我孫氏就讓她屍骨無存,只要讓曹致和慕容傀亂了方寸,大業就指日可待。”

這席話說得有氣吞山河之勢,丹娘卻滿腦子想着折磨曹姽和曹致的手段,興奮地雙頰發紅,孫平便摸上手去,孫立撇了撇嘴,告退不提。

曹姽在城下簡易小棚裏和衣閉了閉眼,将将黎明就醒了過來,大虎給她端水洗漱、小虎為她整裝着衣,大虎滿眼淚水卻眨巴着不肯掉,半天才擠出一句:“公主是何等樣人,就糟蹋在這地方……”

這句話帶起大家的傷感,曹姽卻笑眯眯捏了一把大虎臉蛋:“大虎姐姐忒愛哭,來日問問荀玉姑姑,焉不知當年母親也是這般?我是母親的女兒,母親當年不過據守一座曹家塢堡,尚能圖謀天下,我為什麽保不住這座會稽城?”

這話說完,竟連小虎也忍不住哽咽了一聲,天際竟又傳來悶雷,不由讓曹姽憂心起來,鮮卑的弓矢已經全廢,要是黎明即來的大雨又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弩機也廢了該如何是好?

蔡玖匆匆給曹姽帶上鐵盔,領着她去城垛查看萬鈞神弩,庾倩卻已在那裏,他臉上帶着徹夜未眠的憔悴,眼神卻閃閃發亮:“公主莫擔心,這弩機弓弦與遼東所制不同,乃是揉和了極韌極彈的絲麻,就是被雨水浸泡也不礙發射。”

曹姽方才放下心,外頭的雨便傾盆般響起來,打在她的鐵盔上,讓她驟然想起了集賢閣的日子,太師王攸的講授也是如這韻律始終如一的雨點,催得她昏昏欲睡。

可惜雨下不久,天放大亮,曹姽望向遠處海面,依稀可聽海風獵獵,其中混雜了模糊的號角、戰鼓與吼聲一起飄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誰知會稽城沒有迎來海賊的攻城,反而先等來了投石機。

庾希的怒吼被巨石的呼嘯聲所淹沒:“句章港的艦上怎麽還有投石機……”

以曹姽對戰争不多的了解來看,至少這投石機不是投火石的,已經足夠她謝天謝地。海賊推着二十餘架投石機一字排開,輪番朝會稽城投擲巨石。

一塊塊巨石騰空而起,帶着沉重的響動砸在城牆上,會稽城城高十丈,城頭可并兩輛馬車同行。巨石并無法撼動堅固的城牆,卻可以把城頭打得碎石橫飛,巨石在頭頂的呼嘯聲聽着就足以讓人瑟瑟發抖。

曹姽和身邊人舉着盾牌頂在城牆上,牛皮盾牌被零星掉下來的碎石砸得“噼啪”直響,邊上一個年輕的兵士在痛苦呻吟,他的下半身被砸在一塊兩人高的石頭底下,雙腿看着已經沒了,周圍人頂着漫天飛石,一個都接近不了他。

過不了多久,呻吟聲便聽不到了,曹姽驚恐地想象着自己化作肉泥的樣子,于無人處無聲地抹了一把臉上淚水,突然朝着堅守的衆人大喊:“賊兵的石頭都是從山地運來的,消耗不起,待他們攻勢稍緩,我等就可反擊!”

今日賊兵是使了全力要把會稽拿下,當頭就是拿投石機一番猛攻,想讓會稽城內人人自危好再行漁利。

可惜投石機雖威力巨大,然沿海作戰,石彈補給卻是大問題。巨石體重量大,海賊樓船又要載兵士錢糧,留給石彈的負載委實有限。這麽不停歇地輪番攻了半個時辰,就有些後繼不上了。

孫平正在樓船頂層上督戰,見會稽城樓上一片瘡痍,摟着丹娘蔑笑出聲:“會稽再守,不過都是血肉之軀,他們不降,老子就殺到他們一個不剩,還怕拿不下會稽城。”

丹娘笑而不語,纖手撫着孫平胸膛,快意看着會稽慘烈痛苦之狀。想她孤苦淪落了二十年,就這一刻最快活。來日看到曹致痛苦嘴臉,定能痛快得直接飛升成仙。

城頭上的人見賊軍攻勢稍緩,就開始圖謀組織有效的反擊。庾希令臨時征集來的民衆将死傷将士拖到城牆下來,曹姽只要低頭一看,就可以看到底下排列整齊的一排排屍體,無不是被重逾千鈞的巨石砸得血肉模糊、肢體殘缺,她心裏“咯噔咯噔”直跳。

轉頭見大虎小虎雖然狼狽,卻都沒事,勉強笑了起來:“女郎都愛美,這樣死太不好看。”

城垛的弩兵已然得令,開始裝矢鉸鏈,因為萬鈞神弩巨大,光是零件就有人手臂粗長,靠人力根本扣扳不動。需要以鐵錘重重敲擊機簧,才能将一人才能合抱的木矢激射出去。

縱是鮮卑勇士個個可以拉開三石強弓,亦個個筋肉贲起、氣喘籲籲,鉸鏈上的鐵鏽被磨得“吱吱”直響,如此高強度運作下,六只弩機也能保證不間歇地相繼發射箭矢。

孫平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己方有投石機,對方卻有萬鈞神弩。初時有巨矢砸落在黃巾軍方陣側邊,震得衆軍士嘩然,孫立砍了兩個人的頭嚴令不準後退,才止住了頹勢。

但是從投石機輪番攻擊的心理優勢,到被對方出其不意的弩機暗算,其中士氣的巨大轉折卻讓孫平大動火氣,會稽城這一番反擊,将他籌謀已久的趕盡殺絕的攻城決戰之謀打破。

丹娘卻眉目婉轉,觀察入微,見孫平動氣,才柔柔道:“将軍莫動氣,會稽城不過垂死掙紮。”她纖指朝那些四散的巨矢指了指:“這些弩機想必是幾十年前的東吳遺物,準頭奇差。會稽城射了四輪,只有一支入陣,這弩機根本不堪用,将軍何所畏懼?”

情勢漸漸印證了丹娘的話,曹姽和奔忙于城垛間的庾倩發現,昨夜庾倩的預測不幸成真。因無法試射,以免被敵軍發現弩機的存在,這些弩機只好現裝現用,果不堪大用。

“萬鈞弩機”實名不虛傳,以鉸鏈纏緊、繃而激射,百步射程亦不在話下。只是老物缺乏保養修繕,雖鮮卑人個個射藝出衆,但弓弩和弩機畢竟是兩回事。

而這些臨時伐來的圓木巨石沒有翎羽,就像大風裏的揚羽,根本無法操控落點,一旁輔箭相比之下非常細小,無大威力。近一點的直接砸在賊兵陣地周圍,遠的則直直“撲通”入海,射了幾輪之後,除了一支掄死了攻城方陣中的幾個賊兵,一支砸壞了對方一臺投石機,根本毫無斬獲。

但是孫平并不敢輕舉妄動,若是攻城兵士靠得近了,弩機準頭會相應提升。他今天已經祭出了投石機,就沒打算加大己方傷亡。

于是他立刻傳令孫立和衆部将,将四座箭塔推了出來。

箭塔如同瞭望塔樓,但下裝木制滑輪,可機動行進,供持弓士兵在高處攻城而用。這箭塔高約八丈,雖比不上會稽城那麽高,卻也不差多少,且準頭比投石機和弩機都要高出很多。

賊兵立于箭塔上一輪箭雨過後,會稽城頭上的守軍便吃了大虧,比方才應對投石機還要狼狽。有刁鑽的箭更從盾牌縫隙中鑽入,射進人的身軀裏,一時城頭上慘叫不絕于耳,衆人被此輪攻勢所迫,根本連頭都擡不起來。

虎臺是帶傷力拼,實已打算交代在會稽城,可是如今的情勢,他交代在這兒也沒用,他只好咬牙悶聲對曹姽說:“鮮卑還剩兩百人,力拼或許能拖延些時間,公主不如換裝,窺得時機趁亂躲避,興許……”

曹姽眼淚都流幹了,她在無人處不知哭了幾回,往日在臺城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得不到的胡攪蠻纏,從不管別人怎麽想,如今回憶起來,這樣的好日子恐怕再不能有。如今她躲在箭雨下直不起腰,都不知老天是不是要就此收了她這個禍害。

箭雨越發密集起來,像是催命的鼓點,陣陣迫近,曹姽白着臉道:“海賊所過之處,必是趕盡殺絕,哪裏逃得出去?”她咽了口口水,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父王把你們交給我,不說同生,共死卻不難。何況也不能白白死了,定要拖着賊兵一起死!”

箭塔明明離得那麽近,可是那些老舊的弩機射出的巨矢卻分毫沾不着它們,漸漸弩機的攻勢也慢慢緩了下來。曹姽吸了兩大口氣,突然起身,虎臺才想伸手,卻連她的衣角都沒沾到。

曹姽朝着城垛上飛奔,大虎、小虎早就打定主意跟着她一起生、一起死,都不要命地護着她。蔡玖是個可憐蟲,貓着腰趴在臺階上,怕得雙股戰戰,嘴裏卻都叫喚着“公主,等等我塞!”

城垛裏彌漫着絕望的味道,曹姽拔下插·進梳成的男式發髻裏的一枝箭,“啪嗒”一聲扔到牆邊,這箭再偏幾寸,曹致就該令禮官給曹姽準備碑文了。

庾倩見了此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下官對不起公主,弩機射不中,弩機将無矢,城頭已傷亡慘重,請公主……公主……”

他看着牆角裏,那賊兵射中曹姽發髻的箭,幾乎就要了曹姽性命的箭,請公主先去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賊兵攻勢如此之猛,會稽肯定守不住,等到孫平下令攻城,就只剩玉石俱焚一條路可走了。

但是公主不能落在賊兵手裏,連屍首都不能,為了東魏的國體,曹姽得把自己挫成灰、挫成末,撒到空中、撒到海裏才好,就是不能讓賊兵摸到一分一毫。

“哭什麽?”曹姽扶起庾希,又拉起蔡玖:“都給我站好,箭矢都沒射完,待剩下了最後一支,本公主再留給自己!”

曹姽也想哭,哭自己白活一世,卻比上一世更不得善終。但若是史官往後書她,按照慣例歷代公主也就有幸留得一句話,比起上輩子的昏君,不知這輩子始封新安公主,乖張奢靡,後殉會稽城這句話,會不會令後人罵她少些。

她有些悲從中來,更多的是對上天玩弄人命運的義憤填膺,但都比不上對于海賊的仇恨。孫平賊人趁着大旱之後大澇,妖言惑衆,使得建業不得下诏令對受災郡縣進行救援,反而攪得沿海各地生靈塗炭,難怪瘟疫不絕,累得自己兄姐死于非命。

這仇報得了今日就要報了,報不了,就如當日所言,她既能時光倒退重生一回,佛祖必能體諒她心願,讓她堕為一枚厲鬼,生生不息地纏着仇人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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