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曹致擺擺手示意荀玉不必上前,自己拈了一枚鮮紅水靈的荔枝出來,她手指修長幹淨,毫無嬌柔無力之态,既不塗丹蔻,也非潔白無瑕,而是纖長有力,帶着隐隐可摧折一切的力度。

她不慌不忙将荔枝靈巧地去皮,露出裏頭鮮亮如醴酪的果肉來,并不食用,反而對裴紅丹道:“荔枝本不是貴重果品,只是在遠離嶺南的地方吃用新鮮荔枝,非巨大的人力財力不能辦到。所以裴氏,早年你也是有資格享用的貴人之一。”

裴紅丹在周威手下并沒有讨着好,周威一心都在曹姽和戰事身上,連挑釁的機會都不給她,将裴紅丹手腳緊縛、割去舌頭,一路嚴加看管押解到京城,不過是将她當做一件比俘虜重要不到哪裏去的東西。

然而當曹致見到這個曾有過數面之緣的女人,又詳看了曹姽的上疏之後,卻重新認識了這位裴氏貴女,一個明明應該歷經離亂、矮入泥塵的角色,卻生生在亂世掙紮那麽久,這次還險些釀出大亂來。

這世上,能做大事的女人不多,可這僅有的幾個,卻足以令天下男兒側目。

因此曹姽一直并不恨裴紅丹,甚至憐憫她的不甘于命運,然而這個女子如今犯到她手上,也到了不得不除的時候。

曹姽在掌心裏玩弄了片刻那枚晶瑩的果仁,才沉沉說道:“裴氏,這天下有野心的大多相同。我不管你是想複司馬朝也好,想自己登頂也罷,這天下……至少這江左已經姓曹,無可更改。這世上東魏女帝只得一個,”她眼神複又狠戾:“我的孩子應該也已經讓你體會到,我曹姽的血脈合該立于這天地之間。”

裴紅丹缺了舌頭的嘴冒出“嗚嗚”亂叫的怪聲,有小黃門悄悄進來,捂嘴綁縛有之、手捧白绫有之,動靜利落幹淨,就連鋪在錦石地面的繡毯都絲毫未亂。

小太監們擡着裴紅丹軟成爛泥的屍首出去時,卻與慕容傀擦身而過,慕容傀也未變色,理也不理,擡腳便進了東堂。

他一個八尺大漢,正當盛年,若是方才那些小黃門中有哪個大着膽子敢去看一看他的臉,必定會發現這個遼東之主此刻卻老态畢露,恰如一個紅着眼睛的憔悴老兔子。

荀玉在慕容傀進門後便令人将殿門閉上,曹致曉得他傷勢才愈,語氣也比往常緩和:“沿海賊患已除,嶺南馮太守上書要褒獎有功之人,雖那些奴隸大多都是些胡人,不過若是一個帝王有總攬天下之心,那麽天下萬人皆是子民,朕打算将他們編入軍中,雖不是良民,反能屯田過活、為國效力。”

“随你!”慕容傀嗓音幹幹的:“你知道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如果你要問的是阿奴,”曹致反而興致更高了,仿佛在逗弄慕容傀這只急赤眼的老兔子:“你看我們的小女兒,她不但仗打勝了,還令武宗周家的嫡子拜在裙下,如今會稽、永嘉又盡在掌握,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我們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孩子能獨自行走人世間的。”

慕容傀恨恨道:“阿奴不過是個小姑子,今年也才十一。”他突然想起曹致也是個女人,而在曹姽這個年紀,這位女帝已經打造了堪稱當世第一堡的曹家塢堡,慕容傀登時無言以對,只好憋出一句:“狠心的女人!”

曹致皺皺眉,眼光垂落在慕容傀襟前,她知道這男人雖捂得嚴實,裏頭卻是纏了厚厚的浸了藥的裹傷布,江左為了海賊焦頭爛額之際,逗留建業的燕王卻着了高句麗餘孽的道。

若不是慕容傀王帳下的八柱國将軍之一宇文護的女兒宇文燕警覺,慕容傀即便不死,恐怕此刻還躺在床上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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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有十多年的時間,她或者慕容傀都再沒有受過傷,那些金戈鐵馬的歲月,就如戰場上馬蹄揚起的煙塵,被掩蓋在江左春風細雨的落花之下。

思及此,曹致垂下眼,并不看慕容傀:“你還有力氣來找朕的麻煩,看來傷勢沒有大礙了。”

慕容傀見今日有臺階可下,便不客氣地大步站到曹致的面前,這才發現曹致今日端的是好心情,竟自己親手撥了幾個圓滾滾的荔枝。慕容傀瞪了一眼貼身侍候的荀玉,見她識相地轉開眼睛,突然伸手拉高曹致,就着她的手吞了她掌心裏的荔枝。

那荔枝是幾乎把驿馬跑死才送到建業的,摘下不過兩日不到,用冰塊封裹,色瑩汁潤,落入慕容傀口中滿嘴生香,他粗粝唇舌咬合着果肉吮得“啧啧”有聲。

曹致大為尴尬,掙不過慕容傀的力氣,又怕牽扯他傷口,低聲叱了句:“住手,這裏是東堂。”

荀玉見此景只得匆匆避出去,耳邊卻聽到慕容傀咕哝一句“不動手,那我動嘴!”。她老臉一紅,只好守在門外,不一刻卻聽裏邊案盞傾覆的聲響,荀玉正擔心着,反倒是慕容傀氣勢洶洶地推門出來,他嘴邊還挂着一抹血跡,也不理荀玉,粗粗拿袖子摸了摸唇角傷口,憤然離去。

荀玉忙去看曹致,見她圓髻未散,只是臉色微紅、襟口略歪,看上去也還鎮定。

她有點怨恨慕容傀,饒是曹致這樣的女子,到底在內闱之中仍是弱勢。當年初初成婚的曹致不過十六歲,被三十出頭的慕容傀帶入鮮卑王帳的時候,真的就不害怕慌張?這多年不諧,慕容傀這魯男子亦有責任!

曹致卻早已看透,對方才的事情并不在意,反問荀玉:“那個以軟劍纏腰救了燕王的宇文燕,聽說太子親自去謝過了?”

這事情在臺城已不是秘密,宇文燕是鮮卑柱國将軍宇文護的女兒,出身不低。這女子靈秀聰敏又擅觀時局,于高句麗暗殺之局裏救得慕容傀,也堪稱巾帼女傑。

太子親去答謝救父之恩并無可厚非,只是宇文燕性格外向活潑,是太子心喜的那種女郎,二人一來二去不由便走了近些。

倒是那石頭樣的王神愛,曹致雖恨她不誕子嗣,如今想來也有些可憐。

荀玉只好寬解道:“都一年多了,陛下對王氏真是仁至義盡,太子尚且年少,結發情分是一回事,少年情愫卻是我等無法左右的。那宇文将軍之女又是燕王麾下,樣貌出挑、性子豪爽,與太子妃全然不同,莫怪太子傾心了。”

曹姽想得更多些:“鮮卑女子畢竟粗蠻,若是就此入駐內宮,恐怕不服管束。慕容鮮卑雖挾百萬大軍,王道之亦是令天下豪族馬首是瞻,沒必要為了一個鮮卑女郎得罪王家。”

這道理荀玉也是知道的,現出為難神色:“陛下,然太子妃一日無消息,太子納妾都是早晚之事。不過是個妾,讓燕王感到太子與他鮮卑密不可分,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事。”

“曹修太過年輕,寬厚有餘,卻意志不堅。”曹致憂心不已:“鮮卑人性烈如火,曹修就是納鮮卑女郎,也不可以納一個他喜歡的。若是如此,我東魏的太子往後就只會被胡女牽着鼻子走。”

可惜,曹致的擔心,她的兒子卻絲毫不知。

當日慕容傀知道曹姽在會稽蒙難,生死未蔔,當即就像老了十歲。與曹致争吵無果之後,就嚷嚷着要親自領兵去會稽救女兒。

然而他與曹致的結姻全賴二國相屬維系,要等曹修接掌二國之位不知要多久,甚至連他能不能接下來都未可知。

慕容傀要是在都城建業擅點兵馬,落在外人眼裏無異于要造反自立,部下無不勸他慎重。慕容傀英雄一世,女兒與他不過快馬奔馳一日之距,卻愣是救不得,氣得他在燕王府閉門不出,整日地把烈酒當清水來灌。

高句麗奸細便候在燕王府外數天,待慕容傀憋不住出門發洩時,傾力一攻而得手。若不是宇文燕手持軟劍将不顧性命的刺客的頭卷了下來,慕容傀能否安然誰也說不得準。

自從父親受傷,太子曹修便常去探望,宇文燕從小到大在草原上不知見過多少臭烘烘的男人,這次纏着父親将她帶到建業,除了意外立下一功,宇文燕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俊美儒雅的太子曹修。

他沒有高得要頂穿房梁,而是恰好讓宇文燕不用擡頭看他;他也沒有刺鼻的體息,而是潔淨如玉,每時每刻厚重而端莊的衣料上都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他更沒有濃密到遮眉擋眼的胡子,曹修可以坦然地将他修俊外表呈現在有意欣賞的女郎面前。

此時,宇文燕解下兵器,遞到曹修手上:“燕王進宮去了,太子殿下既對如意奴有意,阿燕我也不自矜,暫借你看看吧!”

這劍平時充作腰帶,如今宇文燕不避人地解下,外裳就敞開了些。曹修就算知道鮮卑女郎不拘小節,臉上也依然紅了,只得顧左右言他:“真是巧了,孤的幼妹新安公主小字便是觀音奴,衆人都喚她愛稱阿奴,想必此劍亦是女郎愛物。”

宇文燕一瞬不瞬看着曹修臉上紅暈,頓覺那片動人的紅像遼東初生之陽那般蕩人心魄,嘴裏卻清晰道:“如意奴本名屈舒,劑鋼為刃,柔鐵為莖幹鑄成。可力屈劍身如鈎,縱之铮然,複直如弦。最适宜女子貼身使用,彎曲任意。”宇文燕知道自己相貌并不算頂頂出挑,卻勝在飒爽英氣,故也不扭捏笑道:“我喜愛它,便給它取了個別字,叫做如意奴。”

曹修聽得“喜愛”二字心頭一蕩,他只練過些強身的基本功夫,但對這柔韌雅致的兵器卻愛不釋手,宇文燕便好奇問:“太子可有兵刃?”

曹修老實搖頭:“我于此道不精,神兵随身亦是浪費。”

不想對面的女郎眼珠一轉,豪爽道:“那不打緊,我保護得了燕王,自然能保護得了你的。”

這還是曹修第一次聽見女孩揚言要保護他,當下臉就紅到了脖子根,難得硬着聲道:“孤乃一國太子,即便你武藝超群,東魏強将如林,哪裏用得着一個女郎出手?”

宇文燕卻不理他,兀自“咯咯”笑得開心,曹修不好意思抓抓腦袋,也跟着笑起來。

慕容傀氣沖沖回來看到兩個年輕人湊着頭說笑,自己唇角被曹致咬傷不便露面,見鮮卑族的女郎讓兒子這樣高興,不由心中鄙夷了一番所謂的高門大族琅琊王氏以及王道之的木頭女兒。

為此他特地褒獎了一番宇文護,讓他不用急着回去,江左繁花似錦,遼東又初定大安,如若東魏皇帝意圖高遠,将來鮮卑勢必要打通南下之路,好與建業遙相呼應。

慕容傀心知他與曹致三個子女雖個個都流着他鮮卑人的血,但除了小女兒曹姽有些蠻性,老大、老二與普通南人并沒有區別。尤其是他唯一的兒子曹修,更是不見慕容家一點血性,要保證鮮卑在江左的利益,保證二國密不可分乃至于有朝一日一統天下,鮮卑人不會被驅逐在利益之外,讓曹修娶個鮮卑女郎再生個兒子,是個極好的主意。

宇文護不是蠢貨,他是八柱國之一,但是八個柱國同時代表着權利分散,明争暗鬥。

他當然看得懂慕容傀的暗示,也并不吝惜女兒,草原上的女子除了聯姻生子,還能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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