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安公主曹姽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要說豪族林立、土地兼并是連她母親曹致都為之頭疼的問題,結果天災人禍之後,展開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封地。

再沒有大族敢擋在她面前,為首的謝家這回都快死絕了;也沒有官員敢給她使絆子,就連庾希都已入她麾下,永嘉新上任的辛太守靠着會稽馳援的水師,以弓射逼退海賊第二番來襲,就此站住了腳,更不會和曹姽作對。到來年春日耕種的時候,兩郡流民已相繼安頓,就連偏北僑州的北方僑民也有不少想來碰碰運氣。

庾倩此時卻正滿頭大汗地規勸曹姽:“公主,賦稅是天下之策,若是繳數不對,陛下怪罪下來,就是我叔父也沒法擔待…”

原來當日曹姽細細問過蔡玖,曉得東魏賦稅并不輕松,若是家中沒有女子紡織絹帛,拿米糧去市場交換織物,無形更加重了盤剝。會稽、永嘉才遭大災,若是均田後百姓依然活不了,必然重新攀附豪族莊園,那她花了那麽大力氣對付高門士族、又仰賴老天給的時機折騰那麽多事,豈不是白白浪費力氣。

“誰要你們擔待了?”曹姽口口聲聲對庾希說自己會上疏母親,一邊卻暗度陳倉将兩郡賦稅定在三十稅一,王攸說的漢朝文景二帝幹了什麽,她都不記得,但三十稅一卻有些印象。

庾倩見說不動她,只好把結果往嚴重裏說:“海賊之亂後,會稽戶籍經過清點,增加了十萬餘戶,可賦稅卻比往年沒見多,就是術數不精之人也明了其中有問題,公主,你萬萬不可欺上瞞下,陛下怪罪的話……”

母親怪罪?

她曹姽可不就是得罪了母親,最後還撈上了一個新安公主嗎?

這公主冥頑不靈,庾倩是欲哭無淚。

這是蔡玖賊眉鼠目地跑進來,雙手端着一捧漆盒所盛的嫣紅果實,細看之下竟比漆盒靓麗之色還要驚豔十分,蔡玖對曹姽讨好道:“公主,臺城賞了荔枝下來,奴婢送來給您嘗鮮!”

曹姽得意對庾倩一笑,那笑仿佛就是對庾倩所擔心之事的有恃無恐,遠在會稽的公主,臺城內的皇帝還記得賞荔枝下來,那就是大大的恩寵了。

結果沒等曹姽剝荔枝,蔡玖已經湊過去飛快低聲道:“公主,奴婢是借送荔枝的名義來遞消息,那謝重跑到京都告狀,吳王當然不理他,陛下也借故拖延着,結果這老頭把王道之當成救兵搬來啦!”

曹姽一呆,“嚯”地站起來,把一捧荔枝都掀翻了。

蔡玖撅着屁股忙着收拾滿地亂滾的果實,這時外邊已有人通傳有客來訪,曹姽此刻就在太守府裏的廂房裏,也不好直言不諱讓人等在外面,正忙亂間,庾希已經領着謝重和王道之入內了。

謝重這大半年來歷經離亂和苦楚,四十多歲的人老态畢露,曹姽依稀還記得他往日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如今在自己面前已經大為收斂,因為請來了王道之,不免就流露出些許得意來。

庾希在三人中家世和官職最低,并說不上話,他也就是負責把人帶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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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他看到曹姽竟然緊張得有點結巴時,對這個能夠降服素來任性驕狂公主的王道之,敬佩到了極點。

王道之風姿郁美,雖是四十許人,卻質若蒼柏、面若墨畫,連曹姽也不得不承認,當年王慕之與其父肖似,就已經迷得自己找不着南北。其實王慕之通身風度,尚不及王道之一二。

而他學問高深、智及千裏,又是其子望塵莫及的。

曹姽怵他,一是因前輩子自己太過混賬,王道之出手謀劃篡位整治自己,這也便罷了,畢竟連慕容傀都忍不下去。二是王道之其人,不論哪朝女主得政,都是朝廷中流砥柱。

曹姽印象裏的王道之,你說他一心為國,他也不掩自己意圖保得王氏昌盛的私心。你若說他私心重,他輔佐女帝治國亦有高明之處。

或許就是他才幹卓絕又清楚明白地表示自己的命脈就是整個王氏宗族,才令得曹致對他如此放心,王道之如此年輕就歷任荊州、揚州兩地重鎮的最高長官,入主中樞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曹姽現在十一,這已是她離開臺城的又一個初夏,回來一年多,她還未如此如坐針氈過。

她一腳踢開還蹲在地上的蔡玖,把面前堆了一地的荔枝往旁邊掃了掃,迎上王道之在夏日裏冰澈刺骨的眼睛,才聽得他拿寒泉般的聲音拜道:“臣王道之參見公主。”

曹姽見一地狼藉,不由臉紅,虛擡了手才道:“王……王刺史不必多禮,你與庾太守還有謝公請坐吧。”

見自己出面,曹姽還懂得稱呼謝重一聲“謝公”,王道之心裏莞爾,卻沒有給曹姽面子:“臣奉了聖命,從臺城而來,代陛下探望公主,也好巡查兩郡政務。”

曹姽聽着就努嘴:“你任職揚州刺史,也管會稽和永嘉,這不是管太寬?”蔡玖跪在底下拼命拉曹姽袖子,被曹姽推開。

王道之臉上冷冷沒有表情:“公主想是離了臺城,尚不知臣已晉錄尚書事、特許奉朝請。”

庾希已經把臉轉到一邊去了,謝重則掩在袖子後邊笑,曹姽心裏暗罵庾希老兒見死不救,又大大佩服王道之升遷之快,中書令可是主管朝廷機要的天子近臣,且握有實權,但是近臣也常面臨皇帝陛下随時的喜怒不定,王道之被特許奉朝請,就是哪天令母親生氣罷了官兒,他還是可以上殿觐見,哪像謝重,因曹姽遇襲之事罷了官兒,就徹底求告無門了。

這樣一來,曹姽就越發客氣了,誰讓自己母親看重王道之呢:“那本公主姑且稱呼一聲王尚書,既你代母親來了會稽,少不得本公主和庾太守要陪着四處看看。”

被陪着看能看些什麽?王道之并沒有頂着烈日到處走動的興趣,他問得直截了當:“臣這回來,只為兩件事。”

謝重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王道之,便聽他一字一句清楚問道:“一是關于謝家莊園財貨俱失的緣由;二來自公主就藩,黃白之籍變動之數甚巨,賦稅卻不增反降,朝廷少不得要問一句,免得公主無辜,反被治下蛀蟲欺上瞞下牽連。”

庾倩方才就在和曹姽商量這事兒,奈何她不聽,此刻被王道之當面問及,庾倩只好愈發往角落裏站,免得被曹姽抓去敷衍來人。

“與海賊那戰正是兵荒馬亂,本公主自保尚不及,哪裏還去管什麽謝家還是李家的財貨?”她以為王道之是為了謝重來興師問罪的,回答得毫不客氣:“要我說,謝家高門大戶,部曲之數甚衆,自保難道不是綽綽有餘?依本公主看,不會是監守自盜吧!”

謝重以為今天有人主持公道,冷不防曹姽根本不買王道之的帳,還反咬一口,氣得他不顧禮儀哆嗦:“你……你血口噴人!”

曹姽也不生氣,“嘻嘻”一笑:“誰是誰非暫且不理,只是謝家此回遇亂,永嘉本族幾乎喪盡,莫不是平日壞事做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謝重一口氣哽住,當下眼睛一翻,幾乎氣得仰倒。

庾希和庾倩連忙上前把他扶住,待他慢慢緩過來,這情景連王道之也皺眉,不知他是不悅謝重不堪一擊還是曹姽咄咄逼人,也不糾纏這無頭公案,反而直擊曹姽弱處:“臣敢問公主,那三十稅一又是怎麽回事?”

曹姽本還想趁勝追擊,幹脆把謝重氣死才好,不想王道之絲毫不受影響,一下拿住關鍵。她若是被問倒,與她坑瀣一氣的庾氏叔侄也要倒黴,更不要提無辜的永嘉辛太守了。

這下騎虎難下,曹姽硬着頭皮道:“那,那三十稅一,乃是本公主遵循了母親的教誨。”

這回答遠超王道之意料,他以為曹姽可能含糊其辭,可能幹脆耍賴到底,卻想不到她把曹致搬出來了。

這下他王道之免不了也要問一句:“陛下何來的教誨?”

曹姽一不做二不休,擡腳去了後堂,扔給衆人一句:“你們等着!”

庾希庾倩不知道她賣得什麽關子,惴惴不安等着。蔡玖則如喪考妣的模樣,公主犯錯,庾家的不過丢官,他一個小黃門,也就只剩一條命啊!

不多時,曹姽默不作聲地扯了一條透着墨香的絹帛出來,強作聲勢地把王道之身前一揚:“你自己看!”

那“休”字長長一豎,墨汁未幹蜿蜒而下,流下一滴淚珠樣的紋路,在場之人都沒想到曹姽這樣大膽,謝重一時又來了精神,正想大叫曹姽膽大包天,可他方才氣得太狠,這會兒被庾倩牢牢抱住,只得嗬嗬喘氣,嘴裏卻冒不出字來。

蔡玖略懂幾個字,勉強辨出絹帛上寫的是“與民休息”。只是墨香未散、墨跡未幹,蔡玖欲哭無淚:公主你拿也拿個真的出來,這是騙傻子呢?

不想王道之半晌未言,就真的接過那副絹帛細細打量,片刻他又擡首看曹姽,曹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驚惶的內心,與他對視。

這孩子又長高了?王道之心想,這還是個小姑子呢,早年她似乎喜歡過慕之,如今恐怕個頭也不比慕之矮!一身裝扮似男非女,眉眼帶着慕容傀的風采,勝過曹致許多,但那幾許倔強,卻更尤甚當年,見謝重激動得臉通紅卻說不出話,王道之好心朝他展了展絹帛道:“謝兄,真是陛下的‘飛白筆法’。”

衆人這才看清那遒勁有力的字體,落筆酣暢醇厚,細處如鈎絲、轉折如鐵劃,具龍騰飛動之感,是為曹致堪為一時之絕的字體,兼具龍蛇戰鬥之象而雲霧清濃之勢,字如其人,也只有身為皇帝的當世女傑才寫得出來。

你若說這是曹姽僞作,她無心向學是滿城皆知;若說這“與民休息”是真跡,那未幹的墨跡又是怎麽回事?

謝重大驚之下,便真的栽倒在地,內堂亂作一團。

未等曹姽找到機會抹一抹額頭虛汗,王道之已經叫人将絹帛拿出去好生收藏:“既是陛下手跡,臣便可回建業複命了,想必公主不會吝惜?”

曹姽只要王道之沒有當場拆穿她,已經是假天之幸了,多一句話都沒有,就看着王道之與來時一般翩翩若仙降臨一般,又如春日揚花般飄走了。

底下跪着的蔡玖也不覺得膝頭麻木,忙上前又驚又奇地問曹姽:“公主,真的?”

曹姽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用光了,歪着靠進榻裏,氣哼哼罵道:“蠢貨,假的!”

在場衆人都摸不準王道之态度,庾希摸摸胡子,只恐這身老骨頭,要是随着公主被貶,不知颠散了之後,還拾不拾得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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