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暴雨瘋了般地往下倒,曹姽一行人在淮水邊尋了向導,晌午出發,明明計算好入夜便能抵達大洪山軍營,誰知午後天空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打濕了冬天封凍得堅硬嚴實的泥土,慢慢化為濕漿,泥濘了足下。

天漸漸暗去,入夜之後山裏更冷,馬車下的泥漿水慢慢結了薄冰,馬蹄走在上面直打滑,伴着踩碎的冰面,走一步退半步,隊伍行進緩慢,這場雨大大誤了曹姽的行程。

寒天雨夜,對還滞留半山的旅人極之危險。

四蹄畜生最愛靠着山路邊沿走,曹姽只要撩起車簾往外望,就能看到底下黑沉沉的無底山崖,饒是她并不懼怕高處,此時也不由心裏打鼓。

向導平日幾乎天天往返這座山,舉止言行還算鎮定,他雖不知道車內人的身份,卻也能猜出隊伍中僅有的三個女眷來歷非常,尤其是被護在中間的那個年紀最小的女郎,向導連多看幾眼都不敢。

今冬秦嶺地區雨水異常綿綿,向導心裏也沒底,他默默低頭走了許久,終還是要求曹姽随行的部曲們圍住馬車,手扶車廂而行。

又行了大約半個時辰,整座山中除了他們這群趕路的人,仿佛再沒有活物。

遠處悶雷陣陣,伴着慘亮的電光劃破樹影森森的群山,看不見前路,亦不複後路,馬匹漸漸不安起來,數次在原地跺着蹄子不願前行,“呼哧呼哧”打着響鼻。

蔡玖也已經披上蓑衣下車扶行,小石子般的雨點打得他眼睛都睜不開,正想開口抱怨兩句就被風雨灌了滿嘴,他只好暗自嘀咕這世上原來還有比遇上匈奴人更糟心的事情,恐怕就是遇上這鬼天氣了,這麽想着他還往不肯前進的馬屁股上踢了一腳。

小虎從窗裏探出頭來,臉上帶着勉強的笑招呼向導:“老丈,連馬都不肯走了,我們不如就地歇歇,等雨勢小些再說?”

那向導聲音從雨裏傳來竟有些不穩,小虎細聽,他正不顧尊卑隔着雨聲朝他們大吼:“不能停,快走!”

蔡玖正要呵斥他,卻聽耳際又劈過一道響雷,似比方才那陣悶雷逼近許多,簡直就是近在咫尺,伴着這聲響雷,天上連帶砸下一些零碎落石,敲得車廂頂上“噼啪”直響,車外的衆人忙以手掩頭。

這是山坡上濕滑的土石被雨水澆得松動了,瀉下一波細小碎石後,未等向導急吼“快躲”,緊跟着又湧下一泓帶着土腥氣的黏稠泥漿,瞬間占去半邊山道。

拉車的雙馬之一受驚,四蹄亂蹬,向導年老拉不住,被馬匹掙動甩到山壁上,當時就撞暈過去。

護在向導邊上的部曲見狀一時情急,抓住籠頭狠抽驚馬,馬在巨痛之下往斜裏拼命一蹿,掀得車輪離地,小虎正扒着窗沿,忍不住發出一生驚叫,坐在另一角的大虎突然身體一輕,失去控制地滑向驟然下陷的半邊馬車,狠狠撞在車廂壁上,再看車簾都已向下垂落,這是馬車歪出路沿了!

小虎驚叫一聲,連忙撲住曹姽,蔡玖反應奇快,從另一邊車窗伸手進去緊緊抓住小虎的衣領,曹姽抓住大虎的雙手,四人如一串螞蚱一樣吊在傾覆的車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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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姽所攜部曲已經統統圍了上來,抵住馬車下滑的趨勢,無奈山路被泥石沖刮後滑溜異常,十幾個大漢竟也沒辦法将馬車拖拉上來。

那馬失了向導安撫,又遭鞭撻,越發暴躁,恰巧又有雷聲連綿而起,驚馬長嘶一聲,立起雙蹄,一下将鞭撻它的兵士踩于腳下,連帶馬車又是猛地一掀,生生将扶住馬車下角的兩人震落山沿,二人連喊都來不及喊一聲,就消失于腳下無盡的一片黑沉。

大虎眼睜睜看着兩人頃刻消失的影子,害怕得大聲尖叫起來。

曹姽打了她一個耳光,朝着蔡玖大喊:“把我們拉上去,棄車!”

這時有人拔劍去砍套馬的車轅,緊張萬分的時刻,竟沒人注意到雨裏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那砍車轅的部曲才落下一劍,就被人猛地推開,來人也不出聲,按住他手肘麻穴奪劍,右手成拳夾帶着風雷之勢砸在馬頭上,打得驚馬慘嘶,左手帶劍起勢,雪亮竟如電光,深深紮入馬頸,一股溫熱的血液噴出,把近旁的人噴了滿身。

來人一手握刀,一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嘴中呵出的白氣在雨幕中氤氲開來見馬車止住落勢,他扯住另一匹馬,打馬使力拉住車廂,一邊招呼同伴:“阿洛,呼延莫,救人!”

呼延莫力大無窮,雙手把住車轅,幾乎要将整個車廂舉起,曹姽也顧不得來者何人,就着拉住大虎的姿勢,雙手蓄力把她往車門外一甩,正讓阿洛接個滿懷。

蔡玖見危機稍解,大喜過望,連忙讓背後的部曲一起使力,讓曹姽和小虎二人切莫松手:“我把你們拉上來!”

還未等他們用上力,只聽那個力大無窮的呼延莫大吼一聲:“他娘的,斷啦!”

原來車轅方才被人砍了一箭,又受呼延莫驚人之力,未撐得一時半刻就從中斷為兩截,載着曹姽和小虎二人的車廂連着一活一死兩匹馬全部掉下山崖,車窗狹窄,穿過小虎的身體,又穿過她抱着曹姽的雙手,活活将裸在外處的手臂剮下肉來,劇痛之下,哪裏還能抓得住什麽?

車廂落下後觸底,發出令人膽顫驚心的翻滾敲擊的慘烈悶響,從仿佛無底的崖下深淵傳來,死物盡成碎片,活物碾為肉醬,曹姽覺得身體一輕,驚呼都被壓在喉嚨裏。

有人揪住她脖子上的金項圈,用幾乎勒死她的力氣,把她整個人提了上來。瓢潑大雨沖淡了血腥味,曹姽聞到了夾雜着汗水、泥土、田野和風雨的氣息,如同在父親身上聞到過的氣息,那些建業衣香鬓影的日夜,似乎瞬間就遠去了。

曹姽的腳踩實地面,仿佛還在夢中,不等她恍過神,有人把一盞戴雨帽的銅提燈伸到她面前,冬日裏她裹着白狐皮裘,此刻落滿雨水泥漿,狼狽不堪。皮裘兜帽圍住她臉頰,臉上是被風吹得糊成一團的散發,雨水從面上滾滾而下,山風從下往上吹時,可以把下巴上的雨水吹到額頭上。只有一雙子夜琉璃般眸子,璀亮如烏雲背後星辰。

她嫌突來的火光刺眼,須臾才看清面前都尉打扮的人,此人這番動作甚是無理,可曹姽無暇計較,那個幾乎勒死她的人還站在她身旁,粗大的手指還勾着自己衣領內的金項圈,指節上有粗繭,頂得她嬌嫩的喉部一陣緊過一陣,要不是肚子裏只有啃了兩口的幹糧,此刻恐怕已經吐了出來。

她虛弱地想說“放開”,張嘴全是雨水,她想擡頭怒瞪那個人,可是暴雨砸得她頭都擡不起來,只好團坐在地上。

吳爽看清她樣貌打扮,牽過身後一匹年老的滇馬,對着阿攬點頭:“就是她。”

在場唯有蔡玖和大虎小虎姐妹曉得曹姽底細,三人不顧驚恐和傷痛圍在曹姽身邊,吳爽朝他們一颌首,也不啰嗦:“奉康樂公之命,前來營救貴客。”

那揪着曹姽的人得到吳爽肯定,這回總算放開勾着的金項圈,轉而扯住她腰帶,把她整個人扔到馬背上,滇馬矮小,曹姽又善騎術,一下便借力坐穩,她正欲策馬,卻聽吳爽按住辔頭:“貴客莫急,康公有命,山路難行,得罪了。”

他話音才落,方才那人便下手,用不知從哪裏摸出來的布條繞過曹姽腰間,又纏過馬腹,幹淨利落地把人捆在馬上,美其名曰保護乘者不致墜馬。

曹姽幾乎要氣瘋了,從被救開始,她就幾無還手之地,她并非柔弱女郎,慕容傀親授的武藝讓她對敵數個兵士都是綽綽有餘。可是當遇到純粹的氣力壓制,她才知道男人就和駱駝一樣沉重,根本容不得她一分掙紮。

她見識有限,除了慕容傀的遼東營帳和曹致的建業臺城,幾乎未踏足過他處,這會兒被縛在馬上罵罵咧咧,又瞻前顧後不能暴露身份,嘴裏翻來覆去的“混賬”、“大膽”根本令來人無動于衷,她氣急敗壞時,那個牽馬的大漢就會故意把馬往外側引。

曹姽方才親眼目睹墜崖,正心有餘悸,馬一往山道外靠近她就吓得渾身輕顫,可她倔強無比,越是如此便罵得越兇。小虎失血被人負于背上,大虎見公主受辱要上前求情,卻又被阿洛一把拉住,令得大虎不敢輕舉妄動。

曹姽罵得口幹舌燥,時間過得也快,又走了一個時辰,拐過一個山彎,迎面而來的山坳裏竟是遍地火光。

大洪山營的哨塔此時就在他們山道外側,吳爽拿着提燈揮了兩下,那哨塔的兵士也給出回應,饒是看上去這般近的距離,他們愣是又走了一刻從抵達營門,營門已經大開等着他們到來。

曹姽雖然有馬騎,有狐裘裹着,還有蓑衣披着,但是她罵聲不絕、又被捆着,恐怕除了昏迷的小虎,她是隊伍裏最最狼狽的人。

在營門內迎接她的,是一身甲胄、腰間扶着奇古名劍鎮山的康樂公。這鎮山傳為蜀帝命人所制,用來祭鎮峨眉,魏國大将鄧艾攻破蜀漢,取此劍獻于魏帝,後被賞給了康樂公。

但凡當世英雄,名劍亦不能奪其神魂之彩,康樂公性情耿直,脾氣霸道,又對今上有養育之恩,在所有封疆大吏中是出了名的,即便曹姽在他面前行晚輩之禮也無可厚非。

康樂公身高八尺有餘,雖年近古稀,卻挺拔如松。他的臉隐在甲胄的陰影裏看不真切,雨水在火光中沿着他臉上蒼勁深邃的溝壑流動,一時震得曹姽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已被松綁。

名義上新安公主此刻還在會稽的公主府裏大享其樂,因此以康樂公的身份來說,就連女帝都要對他以禮相待,何況隐沒了來處的曹姽?她的确感謝康樂公方才的救命之恩,可她不是傻子,這老兒今日分明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二人誰都不動,康樂公身邊一個副将樣的人出列,指着曹姽所騎的馬道:“軍營之內,非有軍務不得違令乘馬,來者下馬!”

曹姽已經被雨澆透,無所謂多淋一會兒,反倒是初來乍到就讓人看輕,母帝不發話自己就不能回去,自己豈不是要在這荒山野嶺度日如年?曹姽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今天輸人不輸陣。

“軍令自然要守。”曹姽也頗有豪氣,坐在馬上朝對方拱手:“有軍令亦有國法,今日康公手下對我不敬,家中大人若得知必定不快,敢問康公,又當如何?”

她話音才落,就聽先前那人幹脆地“撲通”跪下,濺起泥水弄髒了他本已髒污不堪的外衣,聲音冷沉:“屬下自罰。”

只見他執起馬鞭,毫不猶豫地朝面上一甩,立時臉上就現出一道血痕,雨水沖下,澆出一片淡淡的紅痕。

康樂公的甲胄微微一響,曹姽知他如炬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這時除了雨聲,周圍一片死般的寂靜,曹姽緊緊抓牢手中缰繩,用力到指節泛白。

就連胯下滇馬也不安起來,曹姽正要開口安撫,不想那滇馬縱然矮小年老,氣力卻很不小。

這時康樂公的手松開腰間佩劍,将手指彎曲放在唇邊置出訓馬清音,這才聲如洪雷:“來客下馬!”

曹姽未想到滇馬也烈,竟如聽到軍令一般猛地朝側倒去,重重摔在地上。曹姽身不由己就勢一滾,呈五體投地,結結實實向康樂公行了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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