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曹致盯着案上一張絹帛,面上帶着深思,王道之則站在下首默默不語。

絹帛上四個大字赫然在目,純如曹致往日手跡,但若是讓曹致去看,處處都是破綻。

女帝令王道之觐見,也不問別的,只問這四個字。

王道之精于弈棋,高居時人評定第一品,書畫亦堪稱大家,又是殿前常客,女帝一紙筆法究竟如何他心裏十分清楚。他先前就看出這張絹帛有鬼,只是不點破罷了。

曹致态度平和,只是想要王道之一個回答而已:“王尚書,你但說無妨。”

王道之斟酌一番,暗忖女帝并非義氣用事之人,有些話點到為止的确無礙,他作勢端詳良久這才品評道:“所謂‘飛白’之法,即絲絲露白,如枯筆所寫,與濃墨所比,勢如騰飛。這幅字露白而飛,墨飽之處卻無雄渾之感,像是筆力未到所致。且飛白多用,松散不實,氣斷乏力,根基未穩而飛,其勢不過空中樓閣,”王道之頓了頓,還是說道:“不可成大事。”

說的是字,其實指人,曹致心中一嘆,王道之這番真切之言反而卸下她心中一塊大石,令曹致言語更為親切起來:“懷宣不愧是一品琴棋書畫,江左無人出其右。”

王道之聽女帝稱自己的字,心頭便是一震。他是王家家主,自琅琊王氏南渡,人丁一度寥落,族中幾無長輩,他又在朝中穩居高位,從王太守到王尚書,稱謂的變化不過是官職的變化。久不聽人稱呼自己懷宣,而這世上能與他以字相稱早已寥寥無幾,曹致便是其中一個。

當年渡舟邊初見,一道往江左而去。他是人人争相豔羨的王氏郎君,他卻不知那個寡言少年實則女郎,再見已是相隔九重階。

王道之于心底暗嘆一聲:“陛下當懷宣是知交,臣當知無不言,只盼為陛下分憂。”

曹致心憂的不過是自己的幼女,而王道之的态度更是休戚相關,既如此她也不再掩飾,直言問道:“你看朕的觀音奴,該如何是好?做了父母之後,看着兒女長大,才知歲月彈指而逝。她不久便要及笄,這般性子就是朕要護她一輩子,恐也無心管教。”

王道之撫着美髯“呵呵”一笑:“這天下做父母的心思大抵都是一樣的,臣作為父親,也是時時挂念太子妃。三公主有燕王照應,遼東天高海闊,何嘗沒有施展的天地?”

聽他一席話,曹致自是要令王道之心安的:“神愛是個乖巧的孩子,成婚以來與菩薩哥都沒有紅過臉。只是子孫緣是人生來的福分,醫官既說他們身體無礙,菩薩哥又尚未及冠,何必急于一時。”

得了曹致安撫,王道之也禮尚往來:“太子謙恭孝順,二公主天真外向,要說陛下的小公主,也是驕朗豁達的性子,只是年紀還幼小,難免行事有失偏頗。若要臣說,陛下既為女帝,三公主又得燕王歡心,她若是被拘在京都恪守禮儀之地,恐怕事不從人願;若是待在邊關險要,來日倒有可能成為一方霸主。”

王道之察言觀色,見曹致似有意動,接着說道:“就是舍不得公主遠行,尚需磨磨她的脾性。敢問陛下,您的書法又是何人所授?”

這段淵源曹致并未像其他人提及,但是她自幼父母雙亡,全靠康樂公将她一手帶大,從建立中原第一的曹家塢堡到君臨一方天下,都脫不開康樂公的影子。曹家自武帝開始就推崇以文輔武,康樂公在曹致幼時對她教習極嚴,即便身為女子,曹致一手“飛白”也練得是剛柔并濟、勢峻奇妙,為世人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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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因曹致不肯出兵蜀地巴郡,令駐守秦嶺的康樂公極為失望。但是能夠在輔佐君王之後,又能教養當今陛下最為寵愛的幼女,也不失皇帝對老臣的一番信任和褒獎。

曹致按着桌上的絹帛,拿指頭勾勒着那略顯稚嫩的鈎劃,她自然不會說這是曹姽矯诏:“朕的書法乃是康樂公所授,他如今還和朕生着悶氣,朕不如就把阿奴與他解悶。”

王道之也捧場一笑,曹致将絹帛遞給他:“就當是朕少時習作,若是厚顏,也可充作墨寶。”

這下王道之也卸了一身拘謹,與曹致一同慨然而笑,他雙手接過墨寶,雖是謝恩卻不同往日莊重,反而大袖一卷将帛書納入懷中:“如此,臣便不客氣了。”

王道之正想卷起帛書,卻覺雙手微涼,一看帛書一角竟染了新塗的墨汁,依稀可以看到梅花瓣一樣的小腳印,不由失笑。

曹致從案臺一邊抱起銜蟬奴,慈愛地拿濕巾擦拭它的四肢,一邊撓它下巴,聽着貓兒發出“呼嚕呼嚕”的舒爽聲音才笑罵:“阿奴你若是再調皮,朕也把你送給康樂宮去。”

王道之雖歷任荊揚二州太守,但是揚州都督為周威之子周靖,是百年武宗之家,更是當年接應曹致南下,鏟除司馬氏的弘股之臣。而荊州在三國時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康樂公所駐荊州襄陽郡,是東魏、北漢及巴郡相鄰之地,從漢水順流而下,若乘七百裏的快艇小舟,一日可達建業。

王家沾不到一點兵權,也是曹致遏制類似琅琊王氏這樣的北渡豪門的一個有效手段,然康樂公的年紀越發老邁,百年之後由誰接手,尚是女帝頭疼的問題。不論曹姽有沒有這個能力,但女帝要在襄陽郡這塊軍事重鎮上培植一個自己的血脈,目的是昭然若揭的。

這年入冬,秦嶺南邊的襄陽郡緊鄰淮水,康樂公的駐防在大洪山腳下,因許久未見兵戎,兵士大多被聚起屯田,過着日出而起、日落而歸的鄉野生活。

因在山中,人跡罕至,雖然堅持操練,但是士兵的口號聲只能驚飛林中小鳥。

康樂公在半山一處平坦的山腰有幾百畝私田,今年冬日反常多雨濕冷,衆人都提議要補些肉食。

只見一個年輕大漢站在田埂裏,穿着棗紅色細麻夾絮襦,夾絮混檔長褲,發裹巾帻,革帶束腰,腳蹬方口齊頭皮履,将雙手袖管高高挽起,正專心用刀子在羊腿上剔肉,拿木簽紮成羊肉串。他手指粗長、指節磨砺,手勢卻靈巧非常,就着銅盤烤架,他往滋滋響的肉串上撒鹽、花椒,刷上辣味的茱萸醬,又尋隙拿濕布按着方才從河裏撈出來的大鯉魚的頭,開始切脍。

“阿攬,開飯啦?”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沙啞着嗓子,扔下手裏的鐵犁具,他兩手被粗糙的農具磨得通紅,寒月裏,虎口都皴裂出一道道紅絲,倒像是個六十歲農家老漢的手。

那叫阿攬的漢子擡頭,朝着少年皺起眉頭,将他調皮伸來的手拍開:“去把手洗一洗。”

周圍人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二人同三年前一批得到赦令的奴隸一起,從嶺南而來,被歸入康樂公麾下,二人原本就是熟識,感情甚好。

嶺南與南楚臨近,這群奴隸剛來時個個短發紋身,引得兵士圍觀,尤其那個叫阿攬的,又高又黑,頭發奇形怪狀,背上都是紅綠油彩所畫的怪異符號,只一雙眸子閃着兇光,狀如惡鬼。同他一起的是個叫阿洛的少年,白淨斯文許多,卻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個帶着鐐铐的。

後來這群老粗們才知道,就是這三十來人帶着嶺南一群奴隸滅了南海上興風作浪的賊匪,除去在嶺南成婚安家的一部分人,剩餘十幾人都拿到了兵部的赦令,被康樂公撿了便宜。

而這十幾人中,只有那個叫阿洛的立了大功卻不得入兵戶之籍,也得不到赦令,至今還是康樂公家中的一個私奴。軍營裏小道消息也很多,有人說阿洛長得好,在這窮山僻壤裏,自然是男人當女人來用;也有人信誓旦旦說那阿洛原來姓沈,是東魏立國之初謀反的沈氏後人,今生今世都翻不了身。

這群曾為奴隸的胡人身子壯、力氣大,将幾處田地操持得喜人,若是邊關無事,大洪山也不失為一處過日子的所在。但誰都知道,北漢狼子野心,東魏女帝壯志不泯,身為軍戶,又是在襄陽,生也好,死也好,恐怕他們往後都是奔着那關中大都洛陽而去的。

同是胡人的呼延莫卷着舌頭,“呼哧呼哧”地從木簽上咬下一口滾滾冒油的羊肉來,被辣了個臉紅脖子粗,狂吐舌頭,這才神秘兮兮地對衆人道:“我聽康公府裏的婢女說,後園收拾出好大一間屋子,說是……”他拿光着的竹簽指指南邊:“說是京都來了貴人。”

邊上的孔豚抓起一把去油的菜幫子塞進他嘴裏:“我們初來時康公說了什麽?多吃飯,少說話!就是京都裏的公主娘娘來了,也輪不到我們伺候。”

阿洛正從水渠上下來,甩着滿手的水珠,接過阿攬遞給他的最後一根肉串,先把上頭一層辣醬全舔了,才覺得心頭暖和起來,他踢了一腳孔豚示意他讓出個位子,才盤着腿坐在田埂上道:“指不定老天看我們長日孤寂,真就派個公主娘娘下凡呢!”

阿攬拿鐵鈎将銅盤裏剩餘的炭火撸到一邊,拿布巾抹了抹手,軍衫很薄,掩不住他動作間臂膀上鼓出的鐵疙瘩,他似是渾不在意其他人的話題,而是望了望天邊而後催促衆人:“吃完趕緊收拾,要下雨了。”

呼延莫恨恨一甩手,木簽插在了土裏:“他娘的,今年又冷又濕,雨水忒多,田都淹了。”

果不其然,入夜之後雷聲大作,暴雨傾盆而下,睡在一個草棚裏的衆人都沒有往日的鼾聲起伏,不時啧巴着嘴巴,嘟囔兩句賊老天。

睡在最外的阿攬猛地推醒身邊半夢半醒的沈洛,啞着聲道:“醒醒,有人來了!”

有人一腳踹開了草棚的門,閃電的光一瞬而過,照在都尉吳爽的臉上,他背後有人穿着蓑衣,露出幾絲白發,在黑夜電光之下尤為明顯。

吳爽不耐煩地把窩棚裏的人一個個踢醒,高聲大罵:“懶鬼都起來,立刻給我上文沖小道把人接下來,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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