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被曹姽擒入帳中的小兵叫做劉寶,雖年過二十,個頭反比曹姽矮上一些。東魏征兵沿襲漢制,不以年齡只以身高劃分等第,矮于六尺的無分年齡皆不列入征兵對象。

小矮子劉寶不過是比六尺略高,差一些就是可以躲過征兵的,因他個小,平時沒少被嘲笑,卻也得到頗多照顧,得的都是些輕松活,哪知也會遇上這等無妄之災。

劉寶被曹姽剝得只剩粗麻單衫,蔡玖還滿是嫌棄地把那身棗紅色的夾襦兵服扔了回來,阿攬将他扶回草棚就着光亮仔細一看,劉寶那張讨喜的圓臉已經變作了烏眼雞,曹姽為了打昏他沒少下黑手,當頭就揍得他眼眶發了青紫,劉寶這遭倒是代康公受過,反成了帳中那位伺機發洩怒氣的對象。

阿洛不安地往那處帳子望望,将懷裏藏着的一個雞子摸出來,小心翼翼地剝了殼兒,給劉寶敷眼睛。

呼延莫瞅着可憐兮兮的矮子劉寶,走上前去扯他膀子:“毆打軍士,這也太無法無天,走,給吳爽說去,讓他評評理!”

阿洛板起臉叱了聲:“呼延莫,你坐下,別添亂!”

他一大聲,手上的力氣便不由自主大了,劉寶被他按得痛叫。這個草棚裏誰都知道這個叫阿洛的奴隸與阿攬關系密切,二人以兄弟相稱,若說那個高個阿攬靠拳頭說話,這個阿洛卻懂靠腦子做事,在這群人裏頗受擁戴,因此阿洛一發話,呼延莫見阿攬也是一副不贊同的表情,便恹恹地坐回原地。

可呼延莫心裏藏不住事兒,随意扯了根草塞進嘴裏磨牙:“你們說那個帳子裏頭住着的,到底是個娘們兒還是個小子?說他是個小子吧,初一看那白狐裘衣圍着個巴掌大的小臉蛋,可比山下鎮裏頭樓子裏的女郎還妙;你說她是個娘們兒吧,來咱們這個都是臭男人的窮山惡水做什麽?況且京都裏頭,莫說是女郎了,就那幾個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郎君,怕是連馬背都沒上過。”他瞥了眼劉寶的烏眼圈兒,啐道:“娘們兒能下這樣的狠手?”

呼延莫喋喋不休地說着,恍惚覺得面前的阿攬笑了下,又覺得自己看錯了。這個臭石頭,比秦嶺山頭積的雪還要冷上十分,可拳頭沒人家硬,呼延莫也無話可說。

他百無聊賴地倒下去,突然覺得自己塞了麥草的枕頭癟下去一塊兒,手伸進去掏了掏,本已懶洋洋的身子像只山裏的猴子竄起來:“阿攬,你把東西掏走了?!”

“是你自己輸給我的。”阿攬從懷裏拿出個小陶罐扔還給呼延莫,呼延莫一入手覺得輕飄飄的就曉得不好。

他揭開一看,果然槐花蜜已經涓滴不剩,這可是他前幾日冒着好大的危險爬到半山的樹上,拿煙熏了蜂窩才掏出來的一小罐,雖然方才角抵輸了,可他還想枕着過上一夜再兌現賭注。畢竟在這深山裏,蜂蜜是得來不易的甜食,值得人冒着被蜜蜂蟄得滿頭包、爬上十幾丈高的大樹的危險,只為了滿足那點口腹之欲。

只是呼延莫也不是傻的:“你又不愛吃甜的,不過就這一會兒功夫,你哪裏找來一只野貓全舔幹淨了?”

阿攬突然朝那方帳子望了一眼,才低聲道:“可不是一只張牙舞爪的野貓嗎?”

阿洛頭也沒擡,只是警告衆人:“那位是康公的貴客,我們有令聽令,其餘的,莫看也莫聽,何必管那人是男是女?”

曹姽并不知道帳外發生的事情,她嘴中啧巴着槐花蜜的甜香,幸福地在夢中回到了熟悉的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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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騎在雪亮神駿的飛夜白身上,一路飛馳到了熟悉的大司馬門,那裏有夥伴們在迎接自己,她定睛一看,竟然在人群裏看到了王慕之。

曹姽一皺眉,他怎麽那麽矮?其實不是王慕之太矮,而是曹姽太高,那些癡情的過去裏,曹姽不敢在他面前穿木屐,就連高底的鳳頭履都極少穿,就是不願自己顯得比王慕之高。

她那麽高,不穿女裝甚至不會有人把她當做女郎,她甚至不能要求王慕之把自己抱起來。

曹姽看着王慕之在自己策馬上前後,露出了那種熟悉的迷倒衆生的微笑,她心裏一跳,不由心旌神蕩,這樣的美貌不論男女,總是賞心悅目的。

她騎術娴熟,雙手放開缰繩,在馬上一并腿,飛在半空中的時候,她想她曾經太遷就王慕之了,自己總是唯他的心意是從,她該肆意一點的,就算自己長得那麽高,也該讓王慕之抱一次自己,受一回累,自己體諒他,結果他最後去抱了別的女人。

她在馬上朝王慕之撲了過去,王慕之正張開雙手笑着迎向她,曹姽覺得自己像是被投石機抛出的石子,身不由己地帶着風聲飛出去,一下子把王慕之壓在地上,二人沿着河堤滾了下去。

曹姽滿頭草屑地爬起來,發現自己坐在了王慕之臉上,她“呀”地一下叫出來,心裏卻是又驚又樂,她太高興了,再一睜眼,發現自己四肢攤開躺在床榻底下,大虎正一臉驚奇地看着滾下床榻的自己,她直覺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只填滿了麥子的枕頭。

她嘆了口氣,把枕頭扔回去,自己慢慢坐回榻上,大虎擔心地問道:“公主,你怎麽了?”

曹姽擺擺手示意沒事,自己不過是睡迷瞪了。她倒是寧願這大營裏的兵士個個都如王慕之一般,不然在這個自己被別人一手就能提起甩出去的鬼地方,逃出去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晌午過後,那個和自己看不對眼的大漢又來了。曹姽想起昨晚那缽芳香的蜜汁,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希冀的眼神,手邊是她勉強啃了兩口的幹巴巴的蒸餅。

阿攬拿着一副弓箭進來,看到曹姽堪稱垂涎的眼神,繃住臉道:“康公說知道貴客習箭,令某帶貴客往校場一去。”

曹姽看他手上除了一副弓箭別無他物,失望得狠,便哼了一聲:“要我出手可以,彩頭是什麽?”

阿攬狐疑地看了曹姽一眼,想她口氣倒不小。旋即想起射藝乃是貴族子弟必學的一門功課,只是阿攬掂掂手裏二石多的強弓,想着曹姽在都城學的那些花架子,恐怕在此地連弓都拉不開,康公挑上這麽一把武器,打量的恐怕也是這個主意,繼雨夜墜馬之後,康公又再次出手打壓這位了。

他回到道:“休沐日,康公言明貴客可以住到山下軍鎮的私宅中。”

曹姽的眼睛一亮,心道這倒是一樁好買賣。只是康肅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只怕是故意在粗茶淡飯之後抛出的誘餌,不過是想激曹姽出手,再出一次醜罷了。

可惜以曹姽的高傲,越發是不可能低頭。她是建業長大的貴女,在這群出身至高的金枝玉葉和王孫公子看來,他們有資本高傲,若是有人看不起他們,那一定是他們不夠高傲的緣故。

曹姽冷笑一聲,拿過阿攬手裏的強弓,撥了下弓弦,就明了康肅打的是什麽主意。又從箭囊裏抽出一支箭來,假裝比劃着,漫不經心地随口問道:“比試的校場在哪兒呢?”

阿攬不疑有他,為她掀開簾子,指着昨日角抵的那處空地道:“就在那處,康公已然在場上裁判了。”

他話音才落,驚見已有一箭從他撩開的縫隙而過,勁道之大竟鼓風掀起門簾,曹姽所站之地,比場上軍士的射程遠上兩倍不止,哪怕她手上有些真功夫,也實在是亂來。而阿攬更擔心以她莽撞的性子,可不要誤打誤撞一箭往康公射過去。

康肅正好整以暇地莅臨校場,等着曹姽到來,人沒等來,卻等來天外一箭,看那方向就是從不遠的後營那頂帳子裏而來的,準頭之高且不說了,勁道之大,一下子就把草靶子都射翻了。

他一下子神情變幻莫測,吳爽及麾下衆人但見這變故都垂頭不敢說話,已經上場的兵士已經收了箭默默站到一邊,這實力的懸殊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來了。

半晌康肅自嘲一笑,低低道:“我倒小看了她,到底是那遼東蠻子的種。”

當下便叫吳爽去把帳子裏的人領了來。

曹姽見一箭得中,驚煞全場,原本三分得意放大作十分,手又往箭囊摸去,阿攬見她竟不肯罷手,連忙擡手按住弓首牛角,不贊同道:“小心誤傷康公!”

“混賬!”曹姽甩開他的手怒斥:“我的箭可比你長眼睛。”

阿攬見雙方話不投機,也不遲疑,大掌抓住那把長弓一掰,長弓應聲而斷,曹姽不意他來這手,阻止不及,只好呆呆看着這粗暴的大漢将斷成兩截的弓擲在地上。

吳爽恰好這時進來,見到地上狼藉,又看看針鋒相對的二人,适時出聲阻止:“阿攬你出去!”又指着曹姽:“你跟我來!”

曹姽揚着下巴朝阿攬離去的背影“呸”了聲,連忙随着吳爽出去,今日她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足以在康肅以及軍營裏趾高氣揚。

衆人都道帳中是何了不起的人物,就見一個同樣一身樸素衣褲的高瘦少年随着吳爽而來,要說有什麽不同,大概就是她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蛋和微翹眼角露骨的得意洋洋。康肅也看見,暗暗朝手下吩咐了兩句。

曹姽大步邁進校場,享受着萬衆矚目的高高在上,她走到康肅面前随意一拱手,在一片倒吸氣的聲音裏擡着下巴問:“康公有何指教?”

康肅喚人牽來一匹馬,指着馬對曹姽道:“你身手不凡,老夫便信守承諾,今日回軍鎮私宅,便帶着你一道回去!”

進入封疆大吏康樂公的私邸,成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都督的座上賓,這可是無上榮耀,可是曹姽的臉此刻卻沒有喜悅。

她看着那匹雨夜把自己甩下馬背的畜生,看着康肅紋風不動的表情,拳頭暗暗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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